意识到自己和母体说的好像不是同一回事的弗洛多斯从身到心的沉默下来。

    卡佩尔喝了点酒，说：“你走的时候并没有特意地封锁消息，联邦那边已经得知了你的行程。”

    弗洛多斯抬眼。

    “听说‘战神’正在跟踪你们，但是星途远航，他能否跟上也是问题，”卡佩尔叩了叩桌面，“指不定哪一个跃迁没赶上，就迷失在星际了也不好说，是吧？”

    弗洛多斯不置可否，没有任何触动：“随便他们。”

    “说起来，你们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卡佩尔好奇地问。星际远航在这个时代并不少见，只是就方格斯而言，从靠近原点的星系跨越大半个已知宇宙到边界，这还是头一份。

    弗洛多斯摇头：“附近没有文明，不好说。”

    “行吧，总之一切小心。”卡佩尔似乎感觉到什么，脸色变了变，“有人在叫我，我先走了。下一次可别再干扰到我了。”

    弗洛多斯凉凉地看他一眼：“也请你别再干扰我了。”

    华景烁原本在一旁礼貌地安静如鸡，并不打算去听他们的对话。但是当对面座椅上的人宛如万花筒般被打散，逐渐消失在空气中时，他还是移去眼神，惊呆。

    总觉得自己又从高科技来到了玄幻世界。

    说起来，自己离开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吗？华景烁深沉地想，伸手摸了摸头，又往下四处确认自己的存在。

    好的，我还是我。

    他回过神来，正对上弗洛多斯疑惑的目光。

    华景烁咳了声，故作无事。

    两人走出“酒吧”，外面正是深夜。夜色很深，华景烁看不太清周围事物的模样，只能从深黑的阴影中，看出建筑的高度和它们千奇百怪的外形。

    这条街的建筑都不高，换算下来，大概只有三四层的样子。房顶笼罩着不一的巨大形状，重重叠叠，看不清谁先谁后。

    这里正在下雨。雨滴从房檐弹起，滑落地面，溅起水花。

    走出身后的建筑时，弗洛多斯撑伞，伸臂一揽，便将华景烁整个笼罩进伞下的空间里。

    前面有人没有打伞。水滴落在他的头上，“噗嗤”，仿佛沸腾的水，往外喷发出淡棕色的雾气来。

    没有路灯。脚下的石板自己发着荧光，照亮前行的路。雨水冲刷过石板，荧光更加明亮。

    两人沉默着走了半晌，华景烁听到身侧衣服摩擦的声音。弗洛多斯带着他在房檐下停下，宽大的伞遮住了两人的身形。

    华景烁没来由地觉得有些紧张，伸手拉了拉外套的拉链。

    弗洛多斯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不知发现了什么，看向侧边建筑物的外墙，很轻地笑了声。

    “你叫什么？”弗洛多斯居高临下，垂着眼，任由呼吸吹动对方的额发，“我才发现，还没有问过你。”

    他的脸在荧光中透着白，除了那声笑，再无人烟。

    弗洛多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生气。但是当看到卡佩尔靠近母体，而母体毫无知觉地准备交出自己的名字时，他的确不太开心。

    可能是被幼体的占有欲影响了。他想着。

    华景烁呆了下，心说这么个小问题搞这么大阵仗？他想是想着，依旧颔首回道：“华景烁。”

    接着，他看到青年的嘴唇动了动，过会儿，奇怪的音节传入耳朵。没有翻译。

    “华—景—烁。”

    不是说得不对，也不是说得不好。只是那个调子，从张嘴到上扬到吐气，都和华景烁一模一样。

    华景烁一时不察，给自己的口水呛了下。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自己的声音真是个可怕的事情。

    弗洛多斯闭了嘴，看着母体，神色无波。只有被黑夜笼罩的耳尖，才泄露出一丝窘迫。他略微偏了偏头，等待母体的斥责。

    在语言方面，他并不期待什么。可是母体咳嗽了几声，似乎有些好笑：“还，还挺标准的。”

    弗洛多斯觉得沉寂多年的嗓子有点发痒，恨不能来个长篇大论。他清了清嗓子，又唤了声：“华—景—烁。”

    那点古怪的声音轻轻拨动着华景烁的耳膜，他忍不住摸了摸耳朵，有些晃神。想要说点什么，突然像是有人打开了时空的交界，他听到遥远而飘渺的声音：

    “先生，先生，到终点站了……”

    华景烁愣怔了几秒，还没回神，就被失重感搅乱了神志，眼前一花，他晃眼一看，自己正坐在地铁上。

    身穿蓝色制服的乘务员叫醒他，说：“先生，已经到终点站了，请您尽快下车，我们需要清扫。”

    华景烁定了定神，道谢，挎包下车。

    年轻的乘客像是睡了场满足的觉。擦肩而过的时候，乘务员看了看他微红的脸，心说。地铁的空调很足啊，睡得这么好。

    从西边的市郊，到了东边的市郊。华景烁站在地铁站另一端看线路图，看到车来，就跟随着人群上了地铁。辗转几番，终于到了学校。

    学校距离市中心说远不远，华景烁四处观望没看到叶余的身影，给他打电话去：“叶老头，你在哪儿？”

    “阿景！”叶余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喘着气，“你可算来了。我在操场这边，你快过来。”

    “操场？你去操场做什么？”华景烁扬眉。叶余和他从小一起上学，他多少年没见过叶余主动去操场了。

    说完见校门旁边停着辆小白龙，就赶紧刷卡坐上去。师傅见人差不多了，就开车转弯往学校内部驶去。

    叶余抹了把脸，声音充斥着后悔：“别说了，你要今天不回来，也看不到我了。我老板叫我和他去藏区的一个项目，明天就走。老早就让我来锻炼身体，我还以为这老不休又要搞事，万万没想到，竟然要上高原。”

    藏区？华景烁惊讶：“我依稀记得你是历史系不是考古系。”

    “我也记得，”叶余无奈又绝望，“现在还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真是头疼。”

    他诶了声，华景烁闻声朝车旁边看去，就见操场的铁丝网围墙后头，叶余向他挥手。

    华景烁赶紧和师傅说了声“麻烦停一下，有下”，待师傅停好车，便直接下车，钻过操场门那窄窄的缝隙，进去了。

    叶余在操场边上做拉伸。华景烁走过去时，他才把腿从横杠上放下来，偏头看他：“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怎么会，”华景烁把包挂在横杠上，“昨天考核出了点意外，不然昨天就回来了。”

    “处理好了？”

    “好了，周一去重测。”华景烁最后在众人面前又做了一次，那瓶试剂也的确出了错，作为补偿，将在周一重新出题考核。

    没想到自己还真成了先例。华景烁无奈地想。

    接着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昨晚半夜给我打电话干嘛，中午手机还关机，吓了我一跳。”

    叶余仇大苦深地看他：“这不是怕你再不回来看不到我这个孤寡老人了嘛。”他摸出手机看了看，电量充足，“中午关过机吗，可能是我昨晚睡晚了把它误关了。”

    两人正说着，却听华景烁的肚子“咕噜”响了声，两人一起往下看，叶余：“你多久没吃饭了？”

    “呃……”华景烁想了想，“一天？”

    真当是不要命了。叶余翻了个老大的白眼，上前拉人衣领准备将华景烁拖走，看了看横杠上的包和华景烁眼下的青黑，还是停下了。

    他将华景烁衣领抚平，指了指横杠前的橡胶场分界：“就在这儿等着，听到没。我去买点吃的。”

    多大的人了，忙起来还是不吃饭。叶余愁得很，觉得这人老了肯定吃亏。

    华景烁站原地玩了会儿手机，前面有脚步声越走越近，他以为是叶余，说：“速度这么快啊。”

    没人应他，他抬头一看，才发现不是叶余，而是那位谢宁师兄。

    “谢师兄，”他喊了声，想起之前也是这位师兄送自己去的小医院，又真诚道谢，“之前谢师兄送我去看医生了。”

    谢宁噗地笑了：“你这么说我倒不知道你是在叫我还是在谢我了。”

    谁叫自己是“谢”师兄呢。

    谢宁手上拿着两罐啤酒，准备递给华景烁一罐。

    叶余远远地就见有人拿了什么东西给华景烁，仔细定睛一看，瞅见上头眼熟的“x城啤酒”图标，顿时顾不得其他，遥遥喊道：“你不能喝！”

    那熟悉的破了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拉高回头率。华景烁抬头，就看到叶余憋足劲飞快地跑过来，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孕……孕夫不能喝酒。”

    华景烁难言地看了他一眼：“孕……夫？”

    有什么错吗？叶余点头，表情肯定。

    “……你什么时候关注起这种东西来了？”华景烁奇怪地问。

    叶余理直气壮的神色萎了，悄悄看了华景烁肚子几眼。心说那还不是得看着你吗，谁指望你能关注这些啊？

    但这话也不能和华景烁说。叶余清楚得很，这人表现看着云淡风轻，心眼小还计较。谁给了一点小恩惠，那肯定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叶余又不差他这一报，做了什么一向瞒着。

    当下闭口不言此事，只拉着华景烁苦口婆心说：“书上说了，孕期喝酒对胎儿不好。”

    华景烁气笑了。他哪里来的胎儿？叶老头这当他说过的话不存在啊。想怼他几句，偏头时却瞧着叶余脸上的担忧泄了火。

    行吧行吧。自己选的朋友，总要自己去包容。何况在场的虽然都认识，但相比起来，还是叶余更熟悉。于是华景烁还是站在了叶余这边，朝谢宁抱歉地笑笑，并没有接过对方的啤酒罐，倒是解释了句：“最近身体不太好，不能喝酒，抱歉。”

    谢宁“唔”了声，没有勉强，毫不尴尬地收回罐子，目光扫过华景烁，点头：“学弟身体为重啊。”

    闲聊了会儿，华景烁跟谢宁告别，和叶余去吃晚饭。

    时间倏尔晃过。

    华景烁做完实验，清理完桌面，理了理白大褂，才转身准备离开。

    前辈叫住他：“诶小华，等等我，我们讨论下最近的这个问题，我总觉得有点不得劲……”

    “好。”身旁有人往外走，华景烁回头道了声好，贴墙站着等前辈过来。

    前辈几步收拾完东西，两人一起去无菌室换衣服，脱掉白大褂的时候，华景烁听前辈嘶了声。

    “小华，怎么感觉你最近长胖了不少？年轻人，要运动啊！少壮不减肥，老大徒伤悲啊。”前辈一边放好白大褂，一边满怀经验之谈地说。

    华景烁愣了愣，垂眼看自己越来越明显的肚子，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夏天了，衣服越穿越少，肚腹越来越大。华景烁有时恨不得从早到晚穿着空荡荡的白大褂，来遮住这个变化。

    也好在实验室的同事们一天天看着，也没人觉得不对，只以为他没注意运动整日窝在实验室长胖了而已。

    他头疼地叹了口气，跟着前辈出去了。

    *

    附近的星球越来越多。墨菲尔号行驶在其中，就像是一艘海船进入了暗礁密布的区域，说不得步步惊心，也是扣上了自动和人工驾驶两重保险。

    这儿和宇宙中心的“大爆发”区域有点类似。只是不同的是，“大爆发”区域诞生了无数文明，并衍生了无数运用于整个宇宙的规则。而这里……别说文明了，连生命都少见。

    冰冷干枯的星体在这方天地无休止的旋转着。没有人知道他们来到了宇宙的什么地方。只能根据最后路过的文明区域，大抵判断出，已经到了遥远的宇宙偏僻地带。

    弗洛多斯正坐在驾驶室的侧边。一边看着窗外闪过的星体，一边把玩着手中的圆球。

    仔细看看，圆球并不是完全的球体，凹凸的曲线和沟壑覆满了它的表面，中部突出一圈，像个胖橄榄。

    弗洛多斯的身前漂浮着泛蓝色的光幕，有趣的是，光幕正朝外投影出球体的形状。一个细长的机械臂自驾驶室墙上脱落，盘旋着过来，一丝丝不知名的物质被机械臂洒下在投影上，球体渐渐由虚变实，成为真实的模型。

    这个球体是从他的记忆图像中截取的。

    弗洛多斯依然清晰地记得，在他第128次和母体见面的时候，他们正在史蒂文星的营地旁。或许是由于幼体对能量越来越大的需求，每当母体来到精神世界中时，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倦意。

    弗洛多斯尽可能地将记忆时段控制在和平时期。那次是个意外。

    母体的名字很不好念，弗洛多斯觉得，那种语言甚至比隔壁号称要设计出名留万代的语言的“疯子文明”更难。所以即使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弗洛多斯还是喜欢称呼为母体。

    母体那时躺在营地唯一的躺椅上，看着前方的草原，神情疲倦。

    他的肚子逐渐明显，弗洛多斯偶尔能看到其中幼体的动作。

    弗洛多斯看着他，到他忍不住睁眼投来疑惑的眼神时，才问道：“我记得之前你曾说过不是来自这里。”

    “那么，你来自哪里呢？”好奇倒也不是很好奇。只是突然想问。

    母体愣了愣，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为难。

    弗洛多斯觉得自己问了什么不对的问题。

    也是，宇宙间危机四伏，告诉对方自己的坐标，就是将自己的小命交给了别人。

    所以当第二次，母体从兜里捞出个球体时，弗洛多斯有些茫然。

    母体努力地睁着眼，却依旧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捂住嘴，将球体塞进弗洛多斯手中，说：“我不知道怎么介绍，”他指了指球体，“这是我们的星球。”

    “和你们的星球帝国不同，我们的家园，就只有这一个。”

    他嘴唇微抿，目光里还含着困倦带来的水汽。

    那瞬间，弗洛多斯想亲吻他的眼睛。

    身后有声音传来。弗洛多斯摆弄球体的手在桌上一磕，停下了。

    “大人，”在他身后，杰斯塔扶住驾驶室的门框，深吸了口气，“墨菲尔的信号器捕捉到一个探测器。”

    弗洛多斯“嗯”了声，并不太在意。

    杰斯塔继续说：“是个远空探测器，使用的技术很落后，但是——”

    他停了一下：“经过智囊团七天不眠不休的解析和翻译，那个探测器的发射点坐标，和孢子精神链接中解析的坐标……几乎一致。”

    握住球体的手猛然攥紧，弗洛多斯回过头：“杰斯塔，重复一遍。”

    杰斯塔缓了缓神，两人相视，他露出笑来：“墨菲尔捕捉到的远空探测器，应该来自母体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