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惊起千层浪。

    众人回头，惊讶地看向柳老。先前他们在监控室里看完了华景烁配制试剂的全程，新人的手法行云流水，干脆利落。要说不是心中有数，谁都不会信。

    “我也不敢相信。”柳老站在实验桌前，身后是台连接着显微镜的计算机。屏幕显示着显微镜中的影像，在屏幕四周，还列着大串数字和符号，是计算机对液体样本的分析。

    谷老走近，细细地观察计算机上的数据。在数据表最底下，单列了一行中文。

    含毒量：20%。

    在第四次科技革命中，随着生物技术和计算机技术的发展，使用计算机来检测化学品毒性的有效性得到了验证。到如今，毒性测试方向的实验，已经摆脱了对实验动物的依赖，转向纯粹的虚拟科技，并且计算出来的结果准确度远超过动物实验的准确度。

    毒性测试的改革在不断推广，作为大型药科研究所的南研所，也早在数年前就全面引进了这项技术。

    谷老皱了皱眉，这样技术在南研所早就得到了公认，因此他并没有去质疑计算结果的真假，反倒偏头看向柳老：“你怎么会想到测试毒性？”

    “对于一个属性无毒的试剂，率先查看其是否有毒不是理所当然吗？”柳老将滴管洗净放回架上，摊手道。

    我可不会瞬间想到这里。谷老动了动嘴唇，到底还是没把这怀疑说出来。实验室两个组之间的明争暗斗他也知晓，但同样，多年共事，柳老的人品，他还是信得过的。

    于是他看向被这消息震得愣在原地的华景烁，心里起了几分疼惜：“要不……”

    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实验台边有人拿起华景烁写配方的a4纸，脸上有些讶然，道：“老师，他的配方没写错啊。”

    不仅没写错，甚至连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

    前辈扯过纸看了看，将纸正面摊开，让其他人看：“都写成这样了，如果照着做还能做错，那我也是服气。”

    “然而事实就是做错了。”二组那边有人回了句，“相比起学识，我们这种研究更需要细心的人。”

    “南研所不需要马大哈，防艾事业更不需要。”

    前辈斗嘴斗不过对方，攥着纸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那人也分毫不让，两人间□□味渐浓，其他人看不过去劝阻几句，却被挡开。

    “各位前辈，”华景烁似乎是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又好像不肯相信，声音发颤，“我认为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可不可以申请重测一次？”

    他并不是第一次配制奥瓦西宁。在学校时，他选修过一门叫“复杂药物的有趣配制”的专业选修课，其中就有奥瓦西宁。他对这个试剂并不陌生。

    他能接受自己对其他药剂的配制失败，却无法接受这个，更准确的说，无法相信。

    “很遗憾，年轻人。”柳老走过来，拍了拍华景烁的肩膀，“我知道你很不想接受这个结果，事实上我也觉得很可惜。但是，南研所一年接收十数个学生，这么多年，可从没有重测的说法。”

    “没有例外？”

    “没有，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周围的眼神落在华景烁身上，如芒在背。那些沉默的目光仿佛一把把刻刀，在这艘小船上划下尖利的痕迹。

    华景烁握紧了手，看向实验桌面林林总总的试剂瓶：“那么，既然这些试剂都已经拿出来了，我可不可以借用这些试剂，再试一试？”

    柳老意外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今天是周五，现在人事部已经下班了，你的人事调令应该周一才会下达。在这段时间，你依然可以使用这些东西。”

    “谢谢。”

    周围不熟的人率先谈论着出了实验室。相熟些的过来拍拍华景烁，也渐渐走了。

    前辈“唉”了声，看着正在数试剂瓶的华景烁，心里涌出些可惜，对他说：“没事，这么复杂的配制，偶尔失败一次，也是情有可原。”

    正在数数的华景烁停下。前辈以为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摇摇头，往外走了。

    “这次没进也没关系，”谷老也走过来，“下次再招人，你再来就是了。或者回头，先做为我的助理……”

    “谷老师，”华景烁无奈地打断了他。自从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这位实验室的总导师就总是偏顾他一些，哪怕他并不想要这种照顾，“我是真觉得自己没错。”

    谷老顿了顿，沉默了会儿，点头道：“行吧，那你先做，有问题打我办公室电话。我都在。”

    实验室逐渐空了。华景烁敛了敛神，开始第二次配制。

    夜晚23:00。

    华景烁从试管中取出一滴试剂观察，计算机屏幕显示：“含毒量：20%”。

    他深吸口气，洗净滴管，心道：“再试一次。”

    凌晨3:00。

    新的试剂被放到玻片，计算机显示：“含毒量：20%”。

    握住镜筒的手力气加大。华景烁抿唇看着屏幕，眸子里全是倔强。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他对自己说，“就是最后一次了。”

    站直的身影再次弯了下去。

    放在实验桌角落的手机屏幕突然亮开，闪了两分钟，终于，暗了。

    实验室里不分日月。清晨第一缕微光穿透玻璃墙，落在c区长廊时，华景烁结束了自己的实验。

    计算机依旧显示着“含毒量：20%”。

    事不过三。华景烁抿了抿唇，垂下眸子，突然自嘲地露了抹笑。手指缓缓地抚过那几十个陪了他一天的试剂瓶，逐一放回推车，他抬眼看了看实验室前方的时钟。

    6:30。

    制药科还没上班。为了满足这些科学大佬的需求，作为辅助的制药科实行的是轮班制，并没有双休的说法。虽然已经到了周六，等到九点时，也会有人值班。

    华景烁将实验桌清理干净，连同器材都擦了几遍。时间依旧还早。

    空旷的实验室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拿出自己配制出来的四瓶试剂，走向实验室后面的废弃试剂处理处。实验室里的废弃试剂，尤其是一些有毒或是腐蚀性较强的化学品，通常都是要分门别类放好，等待专门的处理。而这些放在实验室里备用的“垃圾箱”，装的大多是没什么毒性，接触到皮肤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伤害，但对其他作物影响未知的试剂。

    大概是今天只有华景烁在做实验，昨天又刚清理过，箱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华景烁朝下看时，只看到其中有张被浸湿了的纸巾。

    “谁这么粗心……”还把生活垃圾扔这儿了。他想着，弯腰将那纸巾捡起来。

    一缕轻微的气味钻进鼻腔。气味不浓，轻轻淡淡的，有点像是香蕉的味道。可是在入鼻的瞬间，什么感觉炸开头皮，华景烁一下干呕出声。

    他扶住身旁的墙壁，埋着头，肩臂耸动。剧烈的恶心感从腹中传出，他伏在箱子上方呕着，恨不能将肠子给掏出来。

    肚子下方轻轻地疼了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拧着皮拽了拽。华景烁捂住肚子，慢慢地蹲下去。

    视线里和平时不同的，只有一步之遥的箱子，和……手中的纸巾。

    他挣扎着将纸巾扔回箱子，往旁边挪了挪。恶心感随着他与箱子的距离增加慢慢减弱，华景烁轻轻松了口气。

    这段时间，为了肚子里那小东西，一向重口的他特意清淡饮食。小东西似乎也逐渐接受了这些食物，华景烁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怎么会突然……”他低喃着，扶着墙站起来，心有余悸地看着箱子，恨不能立刻睡过去追问小东西一番。可即使他真睡了，也不一定能见到那只团子。想想最近的梦境，他摇摇头，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

    摇着摇着，华景烁突然顿住。他想起不久前的经历，在那个红石星球上，被迫饿了三天肚子，全都是因为……毒。

    有毒的“兔子”，有毒的果子，甚至，有毒的水……

    他愣住了。

    奥瓦西宁里有味关键试剂。那个试剂有点微弱的毒性，这点毒性能在配制试剂时中和另外几种原料融合带来的毒性，使得最终的奥瓦西宁试剂无毒。

    而若没有它……华景烁的脑子里闪过什么。

    那个试剂好像叫……

    华景烁猛地回神，大步走回实验桌前，抓起个细细长长的试剂瓶。试剂瓶的瓶颈处被贴了张标签，上面写着：可的氢米芬。

    他抖着手取下了木塞，将试剂瓶口放到人中处。没有奇怪的气味，也没有肚腹的骚动。

    他这么举着试剂瓶，如同雕塑般举了好几分钟，才仿佛醒过神来。将试剂瓶缓缓放下，趴在实验桌面，压着眉眼，嘴角露出点笑来。

    可的氢米芬是种含有轻微毒性的化学试剂，这种试剂的溶合性非常强，经常被用作药剂配制中的中和物。

    而有种试剂，与其性质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没有毒性。也因此，该试剂被命名为“的氢米芬”。

    华景烁站起身来，走到实验室后的小库房。小库房存放着一些常用试剂。可的氢米芬除了直接的提取方法，也可以配制出来。当然，过程非常的复杂。

    时钟的三个指针重合，发出哒的声响。液体滴到透明的玻片上。计算机屏幕显示出最后的结果。

    华景烁握紧手中的试剂瓶，几步走到实验室门旁的内线电话处，拨通了谷老办公室的电话。

    “老师，”他说，声音里是满满的自信，“我申请重测。”

    “小华，这个不是说申请就能申请的。南研所没有这样的案例……”谷老在电话里不厌其烦地和华景烁解释着。

    华景烁认认真真听完了对方的话，才道：“老师，我就是先例。”

    “这次考核失败，真正的原因，是原料试剂错误。可的氢米芬，可不是的氢米芬。”

    不远处，计算机的屏幕似乎到了屏保时间，刷地暗下。而在最后的刹那，那个结果依然明明白白地显示着。

    含毒量：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