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很想知道。

    华景烁心想。但他又没办法直言什么自己听从了一个还看不到模样的小东西的想法，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

    哦，那小东西还是个蜗居在他肚子里的不明物种，指不定哪天他就要看着手术刀划开他的肚子，取出那性情不良的捣蛋鬼。

    无话可说的华景烁沉默看地。地面依然在地震般轻轻颤抖着，沉重的踏步声“砰砰”地敲击在人心里。

    垂着头的华景烁从上方看来异常乖顺。青年看着他，本想问点什么，却莫名地喉间一痒，移开了目光。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极长的尖利的声响，像地球上的鹰唳。

    “糟糕……”青年面色一变，那点小异动很快被抛下，他手腕翻转，绕起飞锁的锁链往下拉，在绳索的拉力下，刷地回到刚才的地方，举目朝外看了看。

    “怎么了？”华景烁见他神情凝重，下意识压低了声音。

    “被发现了。”

    华景烁：“……”

    他以为这么荒僻的地方不会有战争这种东西了？所以现在是，游击战吗？

    青年收回飞锁，环顾一周，看向树林深处。现在的天色比起华景烁刚到时，已经亮了很多，但在树木的遮掩下，丛林内部依旧比外面暗很多。树影重重，更深处只显出些许的暗绿色。

    他走到华景烁来时的那条路上，用力压脚下的湿土和枯叶，很凝实。于是伸手拉住华景烁，“我们走。”

    华景烁有点懵，迟疑着“哦”了声，跟上他。

    在此之前，华景烁就已经走了小半天的时间，虽然那时走得很闲散，对体力消耗并不太大，但一时间，也有些跟不上青年愈来愈快的步子。

    他扭了扭手腕，想将自己从青年的手中解救出来，却挣不开，只好深吸口气，在青年前后脚.交换的瞬间，喊道：“等等！”

    约莫是急了些，一股冷空气钻进喉咙，令华景烁准备吐出的气进入岔道。他一手压住肚子，一手捂住嘴，弯下腰，重重咳嗽出声。

    青年无措地站在前面，目光扫过在华景烁压肚子的手，抿唇上前，轻拍他的背。

    “没事。”华景烁摆手道。

    青年的神色并没有因他的话转晴，眉毛蹙着思考了会儿，微曲起膝盖，朝华景烁抬抬下巴：“上来。”

    “背我？”华景烁看青年那姿势，整个人愣了下。

    青年点点头，理所当然地看他一眼：“你什么都不会……这样子快点。”放任你自己走，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顺便给敌人树活靶子。

    “……”华景烁觉得自己理科男的心遭受了严重的蔑视。

    行行行，你最厉害了。

    背着个一米七八的大男人，我就看你能走多远。

    华景烁有些赌气地想着，不再思考，趴到青年背上，拨开对方的头发，任由对方调整姿势，双手从臀下托起他。

    身体相贴的瞬间，华景烁愣住。腹部升起暖洋洋的感觉，如同在那个白色天地中。

    是“喜悦”的情绪。

    青年托起他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又很快固定好他的位置，自袖口弹出飞锁。

    飞锁穿空而过，在不远处一棵树树干上三分之一处的位置转了几圈，随后牢牢钉入树干。青年缠绕着锁链的手腕一动，只听轻微的齿轮契合声，两人腾空而起，快速接近了那棵树。另一个飞锁从袖口弹出，同样缠上更远的树干。

    华景烁没再思考腹中的异样，揽住青年的肩窝，生怕被对方甩出去。

    这种从高科技世界突然穿越到武侠世界的感觉，令人有点伤。但就目前的事实证明，他还真的什么都做不了。理科男的小心脏顿时委委屈屈蹲到了墙角。

    身体腾空的瞬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华景烁朝后方看了眼。

    透过林间的缝隙，华景烁看到了草坪上的场景。

    那些宽厚的肉饼一样的东西渐渐缩小，两腿生物的上半身露出来，是同人一样的四肢，脖颈，面容。

    那些“人”白得可怕。银白色的软皮铠甲覆盖全身，在脖颈以上的地方，是雪白的脸，雪白的眉，雪白的发。

    像群患了白化病的人类，浅淡得有些违和。

    抓住青年的手猛地收紧。

    青年跳跃的身体顿了顿，停在就近的树枝上。他扶住树干，后面的飞锁从树中脱离，缩回了他的袖子。他微微偏头，问道：“怎么了？”

    “他们……是什么？”华景烁眼睑微垂，打量着青年绷直的背。背上覆着层薄薄的料子，和加绒内衣并外套的华景烁宛如身处两个季节。

    青年远看细瘦，但近观才发现，皮肤下层层肌肉堆叠，充满了爆发力的美感。

    “……”青年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没有回头，看着前方，却仿佛知道华景烁想问的是什么，“……毁灭天使。”

    青年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是星际海盗军团……是堕落的英雄。”

    在方格斯所有人都为之愤怒而无力的近古战争中，在灭亡的钟声渐次敲响，帝国的领土被异族的铁皮践踏，民众在烧杀掳掠中哭泣哀嚎而军队无能为力的灾难中，一群白色天使铺展开双翼，自天而降。

    这是帝国所有版本的历史课本都会给予浓墨重彩的一页。

    哪怕没有人知道，那拯救了方格斯的毁灭天使军团，为何一夜远走，流浪星空。

    “是你的敌人。”华景烁听出了他话语里复杂的敬意。

    “是的。方格斯绝大多数的农业星和矿星都掌握在帝国和联邦的手里，如果不想办法从这些地方获取资源，他们无法生存下去。”青年估摸着丛林的深度，弹出飞锁，固定在稍矮的一棵树上。

    他顺着飞锁的方向，滑到地面，踩上厚厚的枯叶。飞锁收回，青年将华景烁往上抬了些，一边往更里处走一边说："帝国不需要这样的骚扰。所以时常会派遣军队到边境清理。"

    “歼灭？”

    “不，不会赶尽杀绝。”青年纠结了下，解释起目前的状况，“不论怎样，帝国对他们永远保持尊敬。只是，我们要的是安宁，他们要的却是生存。”

    “目的不一样，所以，对于敌人的手段就不同。”不是没有想过招安。可那群家族式的人，实在高傲又排外，他们拥有自己的航舰和太空军队，谁敢说句招安的话，他们能分秒间上演星际战争中最爆裂的现场。

    “他们想杀了你？”

    “大概吧。”青年答道。落单的敌军将领，哪怕在他看来，也是个极好的攻击对象。

    华景烁沉默下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安慰一下对方。被自己崇敬的英雄追杀是什么体验？生在和平时代的华景烁有点想借助网络查找答案。

    “不用担心，”青年半天听不到华景烁的回应，以为他在为此担心，突然道，“他们眼神不太行，到了晚上就会自己退了，我们找个地方躲躲就好。”

    华景烁闷在他的背上。

    好了大哥，逃亡就好好逃亡，咱们别聊了。

    两人在树林间窜着，偶尔华景烁抬头，能看到庞大的翅膀从天空划过。或者也不能叫翅膀，他看着那荷叶边的白色蹼翼，心情复杂。

    在他们国家内部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小孩子，知道教科书上描写的英雄是这个样子吗？

    山中无甲子。不知走了多久，能感受到的动静越来越少，时常有光柱从树梢打下，在昏暗中映亮一片透绿。

    青年背着华景烁，从一个光柱中穿过。光打在他头上，粉色的长发被映得闪闪发光。华景烁的视线被吸引过去。

    突然他眼神一凝，撩起一缕发束，闲聊似的问道：“你的头发为什么这么长？”

    “它……自己就这么长。”青年从没想过还有人关注头发这东西，但他又想起了什么，在华景烁看不到的前方，面上起了抹赧然，“很难看吗？”

    “不，”华景烁拨了拨那颜色很骚，覆在青年头上却显得刚好的长发，粉橙色的发丝间，几缕浅到透明的新发缠成网状，他盯着那小小的网，“还挺可爱的。”

    青年的步伐乱了几步。半晌平稳了呼吸，将华景烁托得更稳，僵着脸朝前走了。

    华景烁打量了下青年微粉的耳尖，手在头发上轻拨，没有说话。

    这里的傍晚似乎格外漫长。地平线那边的黑色缓步而来，顺带着一声惊雷。

    呼啸的风从树与树间刮过，耳边被雨打在树梢的“嗒嗒”声充满。

    “放我下来吧。”华景烁朝上方看了看，天空阴沉沉的，乌云被风吹得翻卷，越来越厚，他戳了戳青年的肩膀，说，“我能走。”

    “不行。”青年好似跟什么较劲儿似的，不仅不放，托着华景烁的手还加大了力气，仿佛想将他禁锢在背上。

    华景烁：“……”

    瓢泼般的雨水从天空泻下，打在树上，又从树梢凝成更大的水滴滑下。细细密密，一滴接一滴。青年柔软的头发被打得透湿，乱糟糟地贴在他的脖子上。粉色仿佛掺了墨，黯淡得叫人心疼。

    雨帘遮住了视线，更多的水则从额头往下滑，打在睫毛上，令他有些睁不开眼。

    突然，背上的人动了动，好似是坐直了。他在凝神屏息的间隙里朝侧边略偏了头，声音沙哑：“别动。”

    雨水冲进嘴里，他被风吹得僵硬的脸颊抽了抽，垂下眼，咽了下去。

    往下滑的水流突然变细。青年愣怔地眨了眨眼，往上看，就见头顶一尺见方的棉布给两只手撑着，挡住了外面的风雨潇潇。

    有人将下巴磕在他肩上。

    “行了，不动了，快走吧。”

    “……嗯。”声音闷闷的，像青年紧抿的唇，暖了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