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杬是想到今天有得忙了, 但没想到这么忙。

    毫不意外，老刘看到她脸上的伤后, 下课就把她叫去办公室了。

    老刘沉着脸：“纪杬，你昨天翘课出去跟谁打架了？”

    周围的老师对于这位常客同学都麻木了, 各干各的, 压根儿不觉得新奇。

    纪杬耷拉着眼皮子, 拖着懒懒的嗓音：“没谁。”

    老刘怒从中来，教鞭啪啪打了两下桌子：“你怎么回事儿？知道自己是学生吗？知道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吗？不好好学习上课, 整天搞那些歪门左道的东西！你初中怎么样, 我就不管你了, 那是你初中老师管的事儿，但你现在来了我们这个高中，就该端正自己的品行！”

    老刘越说越怒, 滔滔不绝，唾沫星子直往外喷。

    纪杬脸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不仅没动静, 听着听着，还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

    老刘喘了两个大气儿，教鞭猛地一抽桌子, 下通牒：“马上让你家长过来一趟！”

    纪杬的表情立马变了。

    她神色冰冷，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我没有家长。”

    老刘怒气还没降下来：“你少来！没有家长, 没有家长你档案上填的人是死的啊！”

    “是啊。”

    少女语调平淡直叙, 没有任何感情, 老刘一愣, 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句话很不尊重人，语气软了点儿，但还是气：“你少给我在这扯马虎眼儿，赶紧把你爸妈叫来！不然我亲自给他们打电话！”

    纪杬没动。

    老刘好不容易因愧疚下去一点儿的怒火又烧起来，正要说话，手机响了。

    看见来电人，他调整了下表情，接起来：“喂？校长。”那边的人说了什么，老刘神色一变，古怪地看了眼纪杬，说：“对，是我班上的。”

    老刘的表情愈发严肃，挂了电话，他恨铁不成钢地咬了咬牙，站起来，瞪着纪杬：“你还说没谁，闹事闹到校长那里去了，还没谁！跟我过来！”

    校长？

    纪杬不明所以，她这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校长都看不过去了？

    她跟着压着怒火的老刘来到校长室。

    哦豁，别说，一进门就看到几张挺熟的面孔。

    昨天才见过的。

    纪杬隐约猜到是什么事儿了，尤其当她看到许滢投过来的胜利者般的得意目光。

    她在心里嗤了一声，平静地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许滢看着她没当回事儿的样子，恨恨地磨牙。

    牛？看你等下还怎么牛！

    人都到齐，纪杬神色淡淡地看着许滢，打算听听她能放出来什么屁。

    许滢垂着眼，一脸可怜相，抽嗒两下，很畏惧地看了眼纪杬。

    她身边的老师抬起手，扶住她的肩，温声安抚：“别怕，有什么委屈都说出来，老师在这。”

    纪杬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

    许滢“嗯”了一声，柔柔弱弱地开始叙说：“昨天我们几个看比赛看得有点累，就回教室玩了会儿，中途林晓晓说要去上厕所，我们就没管。但她去了特别久，我们觉得奇怪，然后看见……”这时她又怯怯地瞄了眼纪杬，“看见这位学姐……把林晓晓从女厕所里拽出来，林晓晓脸上被人打了一巴掌，衣服还湿了，学姐还在骂她。我们气不过，就想去救林晓晓，然后、然后……”

    她好像过于害怕，也过于委屈，没再说下去。

    旁边一个女生忿忿不平地接下去：“我们都没想到学姐居然直接动手打了许滢！还把我们也打了！”

    纪杬大开眼界，就差为她们抬手鼓掌，起舞弄清影了。

    能睁眼说瞎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演技，不蝉联几届奥斯卡简直是屈才！

    听过一遍学生们悲惨遭遇的历史老师，也是他们的班主任，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校长，高中部同学来殴打初中部的学弟学妹，这件事实在太恶劣了！”

    许滢红着眼眶：“其实我们还好，没受什么伤，林晓晓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纪杬从几个人中间找到了林晓晓。

    小姑娘畏畏缩缩的，头也不抬，许滢话音落下，几秒之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嗯。”

    纪杬唇角微抿，眼睫略微动了一下。

    许滢又暗搓搓朝她投来幸灾乐祸和充满报复快.感的眼神，她这次回了个“傻逼”的眼神，没再看她。

    就是不知道许滢那脑子有没有理解她这个看智障的眼神。

    历史老师就快要气得垂泪了：“校长，我的学生纵然成绩或许不是最拔尖的，但一个个都是积极向上的好学生，我作为班主任，不能看他们受这么大的委屈！”

    校长还没发话，老刘倒莫名气起来了：“你这叫什么话？我还了解我的学生呢，你看看她脸上这么重的伤，今早上我还看她拿冰袋在敷！那么多人，还有男生，我学生再厉害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你们那么多人？我还怀疑她脸上的伤是他们打出来的呢！”

    纪杬有些意外地看向老刘。

    不是，她真的打得过啊。

    双方老师各执一词，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眼瞅着就把校长室当成了一个临时辩论场。

    校长终于忍无可忍：“别吵了！”

    两位老师安静下来。

    秉持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校长让纪杬也说一遍昨天的情形。

    纪杬这个学生他是有印象的，高一刚入学那会儿就闹了件事儿。当时有个男生对她动手动脚，她二话没说就把人狠狠揍了一顿。

    还是在开学典礼上。

    这事儿你要说错，那肯定是先性.骚扰的男生有错，但人家后来在家躺了好几天，家长一直讨要说法，搞得人头疼，无奈之下，校方只能挑了个折中的警告处分给纪杬。

    纪杬说完，校长皱着眉陷入沉思，许滢那边的班主任不高兴了：“你这个意思是说我的学生联合起来撒谎骗人？”

    纪杬笑了笑：“也不全是，毕竟我确实动手了。只不过前因后果有很大出入。”

    许滢班主任脸色很难看。

    许滢咬咬牙，委屈地摇头：“老师，我们没有撒谎。”

    几个人也都紧张地看着她，一副生怕被冤枉的样子。

    就在这时，校长室的门被敲响。

    剑拔弩张的气氛被打断，校长抬了抬头：“请进。”

    门打开，瘦高的少年走进来：“校长好。”

    来的人是秦隽亦。

    纪杬侧头看他，只觉得这个少年看着有那么几分眼熟。

    凝眉思索了会儿，她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昨晚上那个给她破碗上放了一百块的那个缺心眼儿么？看身上校服，是初中部的。

    校长是知道秦隽亦的。

    来致仁上学的小孩儿里有不少富人家的孩子，秦隽亦就是其中之一。

    但他突然过来做什么？

    校长问：“有什么事么？”

    秦隽亦扫过许滢那堆人，视线只在纪杬脸上短暂停了一秒不到，就仓促地移开了。

    纪杬：“？”

    我是有多可怕？

    秦隽亦之前在门外就听了不少，心里对现在对局势有谱——反正，以人头数，酷炫吊炸天的学姐很不利。

    昨天他没看到全程，但后来听到一段学姐跟被打趴下的几个人的对话，能摸到个七七八八。

    他说：“校长，我可以为这件事作证。”

    **

    从校长室出来，双方老师带着各自的学生，不欢而散。

    校长说这事他会妥善处理，让学生们先回去上课。

    纪杬注意到那个叫秦隽亦的少年目光闪烁，好像想对自己说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靠近，老刘就又把她带回办公室去了。

    刚刚校长室那一出，老刘觉得自己学生虽然不听话，但居然被这么泼脏水，顿时起了一丝恻隐之心，之前说要请她家长喝茶的事儿就这么抛脑后去了。不过说教还是要说教的。

    等纪杬终于应付完老刘，一节课都过去了。

    回到班里，纪杬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粉红票子。

    夏晗看得眼冒绿光：“卧槽，很有钱啊纪杬杬。”她一把薅住掏完钱就要走的纪杬，“哎，你哪儿去？马上又上课了。”

    “很快就回来。”

    “哎不是，你刚刚没遇见谁吗？”夏晗又把她拽回来。

    纪杬不解地皱眉：“谁？”

    夏晗：“先前有个小学弟来找你，穿初中部校服的。简直了，一间教室一间教室找，又不知道你名字，光形容长相，要不是我下楼买水无意间听到他形容的那个人很像你，他怕是要翻遍整个教学楼。”

    找她？纪杬很快明白过来，应该就是为了许滢那几个的事儿。

    她当时都没注意到现场还有另外一个人。

    纪杬揣着那张粉红票票又一次来到初中部，不过她比秦隽亦好点儿，至少在校长室的时候知道了他的名字。

    有名字就好办多了，没花多少功夫，她找到了初二四班。

    纪杬随手抓了个小学妹问：“秦隽亦是在你们班么？”

    小学妹打量一眼她身上的高中部校服，“是的，学姐你要找他吗？”

    “嗯，帮我叫一下可以么？”

    小学妹歪着脖子往教室里喊：“秦隽亦！有人找你！”

    纪杬站在走廊等，里头有人应了一声，而后清俊瘦高的少年走出来。

    看见她，秦隽亦明显一呆。

    “学、学姐好。”说话都不利索了。

    “你好，”纪杬平静地点头，从兜里掏出那张一百块，“多谢好意，但我不缺，还给你。”

    “啊。”秦隽亦呆愣愣地接过来，随即才终于回神似的，非常热心且担忧地开口，“学姐，你真的不需要吗？”

    纪杬：“？”

    她没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不需要。怎么这么问？”

    秦隽亦支吾一下，一副怕戳到她痛处的表情说：“学姐，我很钦佩你。一个人带着小孩，白天上课这么辛苦，晚上还要出去……嗯……靠双手赚钱。在学校还为了保护弱小被泼脏水。”他似乎有点儿说不下去，换了口气，“这种情况下你还能这么淡定豁达，我真的很敬佩。”

    而且她脸上的伤，昨天晚上还没有的。

    在那之后，她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不忍去想。

    纪杬：“？”

    纪杬：“？？？”

    纪杬：“……”

    她的表情从疑惑到奇怪到愕然，最后愣住。

    这小孩儿……说的是她？

    少年的眼睛颜色不是普遍的黑，本身就带着点儿棕色，在太阳光下颜色更浅，清澈透亮，像块初初入世未经打磨的琥珀石。

    这对琥珀石此时正闪烁着看偶像般的明亮光芒，定定地望着她。

    纪杬从这一串震惊中回过神，沉默了。

    胸腔里倏地升起一股很奇特的感受，像小鱼吐出的泡泡似的，沿着水流飘，而后噗噗噗地，轻飘飘地破碎掉。

    她微垂下眼，突然失笑。

    少女的笑声低低柔柔，打散了说话时疏离而清冷的气质，声线轻扬，十分好听。

    一双勾着冷漠与凛然的柳叶眼弧度微弯，盛满明媚的笑意，卧蚕凸显出来，日光下，像是有粼粼的金色细沙从瞳眸里掉落出来。

    虽然半边脸是红肿的，但依然不影响她笑起来很好看。

    秦隽亦有些发愣。

    纪杬手握成拳在唇边清咳了一下，觉得跟他解释起来太麻烦了，简短道：“你想太多了，我没那么凄惨。”

    秦隽亦结巴：“真、真的吗？”

    纪杬：“嗯。”

    上课铃声响起，纪杬摆摆手，“今天谢谢你了，回去上课吧。”

    看着她转身要走，秦隽亦急忙叫了声：“学姐！”

    纪杬回头，“嗯？”

    少年有些紧张地舔了舔下唇，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纪杬。”纪杬顿了顿，“木字旁加个元宵的杬。”

    纪杬走了。

    老师来了，秦隽亦走进教室，回到座位坐下。

    窗外天色正好，明媚的阳光爬上桌面，桂树摇曳，金灿灿的桂花扑簌簌地往下落。

    秦隽亦忽然叫身边的人：“司烨。”

    司烨正翻开书，“干什么？”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有。”司烨也懒得仔细问他听到什么声音了。

    秦隽亦转头看他，一双琥珀眸子亮得灼人。

    他说：“我听见草长莺飞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