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少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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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一直到现在都没吃东西, 她是被饿醒的。

    醒来的同时,她听见几道瓷碟或瓷碗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从客厅的方向传过来,哗啦啦的, 气势很惊人。接着就是一男一女吵架的声音。

    吵着吵着停了会儿, 好像是谁跑回主卧去了, 然后是一个女人哭泣的声音。

    再然后,饱含急怒的脚步声跟去主卧, “砰”的一声, 主卧的门被大力摔上, 依然可以听见男人怒气勃然的声音穿透两道房门:“哭哭哭!你他妈的整天除了哭还会什么!”

    两个人又开始吵。

    一尖一粗,一哭一怒,整得跟什么交响乐现场似的。

    这不是在雨中拉肖邦, 这他妈是在国家大剧院演奏命运进行曲啊。

    纪杬这一觉睡是睡饱了,但姿势不对,脖子酸肩膀疼, 她用力伸了个懒腰,拉开书包掏啊掏,掏出来自己的私房钱, 又掀开床褥,取出压在下面的几张写了几小节旋律的五线谱, 拿过床边的吉他, 背好, 打开门出去。

    主卧的门果然是紧闭的, 纪平和韦舒兰在里面争吵不休。

    她走到客厅,脚步一顿。

    侧过头,纪杬看见饭厅里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慢吞吞地收拾被父母摔乱一地的碗筷。

    他动作很小心地避开瓷碗碎片的尖锐处,不让它们划伤自己。

    感觉到客厅有个人影,他抬头望过来。

    脸上一下子就露出了笑容:“姐姐。”

    他有点儿压着音量,怕主卧的父母听见他的声音——尽管他们此时无暇顾及他。小孩儿的笑容干净又纯粹,秀气的小脸白白嫩嫩的,像个从天而降的小天使。

    纪杬不自然地拔回视线,冷淡的神色未变,没理他,径自往玄关走。

    纪温玦有点儿急了,扔下手里的瓷碗碎片,小步子噔噔蹬地跑过来,拽住她的衣角。

    纪杬低头。

    纪温玦仰着脑袋,一双眼睛黑得纯粹,看着她:“姐姐,你要去哪儿?”

    “松手。”她冷声说。

    纪温玦没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声音没什么底气地变小:“姐姐,你带我一起出去好不好?”

    他知道姐姐不喜欢自己,可这个家里,最让他有安全感的反而是这个讨厌自己的姐姐。

    他又说:“姐姐,我不想留在家里。”

    家里好压抑。

    爸爸妈妈好的时候特别好,对他也很好。可是吵起架来又很可怕,像是要跟对方不死不休。

    他们还对姐姐非常不好。

    可纪温玦很喜欢姐姐。

    主卧里争吵声不断,小小的男孩子拽着她的衣角,身上传达出想逃离这个地方的迫切。

    纪杬懂这种感受。

    在这种神经病一样的家里,没事儿俩大人就来首澎湃激昂的交响乐二重唱,不分场合不分时间,谁他妈不想逃?

    还能静下心该吃吃该喝喝的那估计也离疯不远了。

    纪杬回头看了眼主卧的方向,又低头看向执着的纪温玦。

    神情冰冷的少女抿紧了唇,垂在身侧手抬了抬。

    纪温玦眼睛一亮,立马抓住她微抬起,朝向他伸直了四根手指的手。

    生怕她反悔。

    纪杬被纪温玦又软又小的手牵着,镇定地打开大门。

    等纪平和韦舒兰二重唱唱累了出来一看,估计会气死吧。

    **

    纪杬出门第一件事首先是觅食。

    她太饿了,都说人是铁饭是钢,杬爷再狠,也不是铁。

    她自己是没什么钱的,纪平和韦舒兰到现在还愿意供她上学,一码归一码,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这件事儿上纪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再多的钱,纪杬绝不问他们要。

    没什么钱,那当然吃不了多贵的东西。纪杬在街边随便找了家米粉铺,点了份最经济实惠的炒河粉。

    也是吃得正香,纪杬无意间抬头,看见对面坐着的小孩儿直勾勾地看着她……面前的的炒河粉。

    纪温玦很乖。

    家里那顿饭还没开始吃就被父母掀了,他饿,但他不说。

    不能给姐姐惹麻烦。

    纪杬看着他,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纪杬的炒河粉。

    沉默了一会儿,纪杬从兜里掏出钱,递给纪温玦:“自己去买。”

    说完,继续低头吃自己的。

    纪温玦咽咽口水,不太敢相信,爪子犹犹豫豫老半天,才抓过姐姐放过来的钱。

    几分钟后,他端回来一盘小份的炒河粉,回到原位安安静静地吃。

    姐弟俩没再说一句话。

    解决完晚餐,纪杬去找马丁,纪温玦自然乖乖跟在她身后。

    马丁是奥地利人,来自音乐之都维也纳。

    人如其乡,他是个音乐老师,五年前来中国的。他跟纪杬说的是,自己原本的计划是周游全世界,就那么抱着自己的吉他当个当代自由自在的吟游诗人,直到他行至中国,被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深深吸引,走不动了,干脆在这里安家。

    他来之前并没有学过中文,决定在此安家后才开始自学,一口中文蹩脚得很,口音奇特,听多了还有点儿可爱。

    马丁说,他这一生不会再回维也纳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与东方人截然不同的双眸里饱含许多情绪。

    他在中国当起了音乐老师,纪杬机缘巧合下和他认识,便开始跟着他学习吉他和乐理知识。

    马丁相当开朗,也相当有当冤大头的潜质,他没收纪杬一分钱,教的东西却从来不缩水。

    门很快开了。

    “哦,纪!”样貌英挺的中年男人十分热情,语调和动作都十分夸张,张开手就要抱纪杬。

    纪杬嫌弃地皱起眉,用吉他挡住他的举动。

    “哦我的上帝,可爱的纪,你还是这么不通情达理。”马丁神色受伤地看着她。

    纪杬翻了个白眼:“你好好说话。”

    马丁最近迷恋上了译制片儿。

    对,就是那个内核还是国外片儿,但外包装换成了中文配音的,译制片儿。

    他觉得这是个能令中文进步的大好途径,看得上了头,张口就学着电影里配音演员的翻译腔说话,配上自己那一口奇奇怪怪的中文,简直辣耳朵。

    纪杬看着马丁完好无损的样子,真的不懂他的那些学生怎么忍住给他一顿胖揍的冲动的?

    马丁注意到跟在她屁股后头的那个小豆丁,好奇道:“纪杬,这是你儿子?”

    纪杬黑着脸:“你是我儿子!”

    “哈哈哈,别这么粗暴,我开玩笑的。”

    他蹲下去跟小豆丁平视,语速放慢,尽量把中文说得标准清晰,礼貌而绅士:“你好,我是马丁,你是谁?”

    纪温玦看看纪杬,又看看他,也很有礼貌:“你好,我叫纪温玦。”说完,还用稚嫩的英文又重复了一遍。

    马丁哈哈大笑:“你真可爱!纪温玦是吗?你是纪杬的什么人?”

    小豆丁严肃认真:“我是她的弟弟。”不忘又用英文重复一遍,这次稍微卡了卡壳儿,白皙的小脸蛋不好意思地飞起一片浅红。

    马丁乐不可支。

    纪杬无情地打断这一大一小的无营养对话:“马丁,我准备好了。”

    她已经把吉他从袋子里拿了出来。

    马丁揉揉纪温玦的脑袋:“我先给你姐姐上课,你自己玩一会可以吗?这间屋子你想玩什么都行,只要不发出太大的声音。”

    纪温玦用力地点头。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纪温玦哪儿也没去,就坐在沙发上,乖乖地看着马丁给纪杬上课,什么动静都没闹出来。

    马丁平时不着调,但上课的时候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纪杬学东西很快,尤其在学她自己喜欢的东西时,身上的叛逆不羁完全沉淀下去看不见,像个真正的乖学生,神情专注,遇到不太理解的地方是眉头会微微蹙起,很认真地反复练习和思考。

    临走的时候,马丁兴高采烈地要给纪温玦一大把糖。

    纪杬拦住他,淡淡地说:“他爸爸妈妈会骂他。”

    纪温玦抬头看了看她,而后点头,对马丁说:“对不起,我不能要。我爸爸妈妈会不高兴。”

    马丁看着这姐弟俩,无奈笑了:“好吧。”

    夜色已至,江面倒映着两旁的万千灯火,水波摇晃,如同镜花水月。

    纪温玦忽然不走了。

    手心传来小小的力道,纪杬停下,看向小豆丁。

    纪温玦:“姐姐,我不想回家。”

    纪杬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为什么?”

    小豆丁沉默了。

    纪杬也不催他,松开手,转身,安静地等他开口。

    许久,小豆丁抿了抿唇,闷闷不乐道:“回去你会被爸爸妈妈骂的……”

    想着,他又觉得很自责。

    他自己要跟姐姐出来的,爸爸妈妈要骂也该骂他。可他们不会,他们只会把一腔责怪全都倒在姐姐身上。

    他声音又低落了些:“姐姐对不起……”

    纪杬看着他小小的脑袋顶,没说话。

    转过头,江面上摇曳的灯火热闹又宁静。

    “那是他们的事,”她平静开口,“爱骂就骂,我不在乎。”

    纪杬还是没有带着纪温玦立刻回家。

    小豆丁情绪不振,她看着也觉得闷火,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再次松开他,“过来。”

    沿途的绿化做得很不错,粗壮茂盛的树木一棵接一棵。

    纪杬在一棵树下的石砖上坐下,从袋子里取出吉他。

    晚风温柔,带着秋意,她拨了两下弦,语气冷硬地对纪温玦说:“弹完乖乖回家。”

    纪温玦眨了眨眼,高兴地“嗯”了一声,跑到姐姐旁边坐下,当她年纪最小的忠实小听众。

    石砖上不知是哪位丐帮兄弟留下了个缺了口的小破碗,纪温玦刚坐下,手就碰到那个破碗,他好奇地拿起来。

    碗落了很多灰尘,纪杬瞥到,停下手中的曲子,眉头微蹙:“放下。”

    纪温玦肩膀一缩,看了眼姐姐:“噢。”

    然后乖乖放下——放在了姐姐脚边。

    纪杬:“……”

    小豆丁也觉得不对味儿,瞅了两眼,弯腰,把那个破碗倒扣过去。

    “……”

    纪杬觉得跟小孩子没必要计较这么多。

    ……

    同一时刻,秦隽亦和司烨刚结束今晚上的街舞课程。

    跳完舞,两个人身上都出了一身的汗,晚风一吹,还挺舒服。

    秦隽亦在路上顺便买了根儿冰棍。

    司烨比较严于律己,刚刚运动完,吃冰的对身体不好,就没买。

    吃着吃着,秦隽亦又开始感叹:“真的,司烨,你没看到今天那个学姐——贼几把帅。”

    司烨听他念叨了一天,烦都快烦死了,敷衍地接话:“哦。”

    “真!的!”秦隽亦眯着眼,冰棍儿拿在手里跟支事后烟似的,“帅得老子腿软。”

    司烨:“?”

    司烨:“……”

    司烨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接这个二货的茬。

    突然,身边咋呼的声音没了。

    司烨疑惑地看过去,就见秦隽亦手里冰棍儿化了一滴水,啪叽一下滴在地上,跟夜色融为一体。

    这小子就这么半张着嘴巴跟个智障似的看着马路对面发呆。

    司烨叫了他一声:“秦隽亦。”

    “嘘,别吵。”某个半张着嘴巴的智障相当做作地抬起食指放在唇瓣前,视线依然锁定在对面。

    司烨:“……”

    真他妈服了。

    他顺着秦隽亦的目光看向马路对面,江边一颗树下,坐着两个身影。

    那边灯火映天,逆着光,司烨只能看见是一个女生和一个小孩儿的黑影,看不清脸。

    但是身边的秦隽亦把冰棍儿往他手里一塞,人已经迈着大步急匆匆地走过去了。

    冰棍儿糊了司烨满手黏腻的糖水,他终于忍不住低低骂了句脏话,先去找垃圾桶处理这根已经不能入口的冰棍儿。

    纪杬随手弹了首曲子,民谣,也算映衬旁边这副江景。

    她微垂着眸,下巴随着节奏无意识地轻点。

    身边的小豆丁很安静,就是面前那个倒扣的破碗有点儿煞风景。

    忽然,一双长腿走进视线范围,站定。

    好像是谁要来找她说事儿。

    纪杬停了下来,抬头望过去。

    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少年走到她面前,模样清俊,一双眼睛透亮又清澈,鬓边的发似乎沾着汗,发尖尖儿有点湿,一件外套搭在他小臂上,另一只手抄在兜里。

    他的神色紧张又期待,声音压得低:“那个……”

    纪杬挑了挑眉。

    少年舔了舔唇,又抿了抿唇,十分局促的样子。

    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纪杬左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一下。

    只见面前的少年拿出了抄在兜里的那只手,手里拿着张粉了吧唧的长方形纸片。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粉了吧唧的长方形纸片,放在了那个倒扣的破碗上。

    ——一张,毛爷爷。

    纪杬:“???”

    还没等她反应,一阵风轻飘飘掠过,前一秒还站在面前的少年,这一秒已经蹿出去好几米远。

    跑了。

    纪杬:“……”

    啥缺心眼儿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