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淮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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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霍珣寻思着这凉意从何而来时,牧瑾忽的开口道:“到了。”
车帘骤被风吹起,凉风习习,蹦入闷热的车内。一片落叶被裹进来,飘飘荡荡,落在茶水面上,荡开圈圈涟漪。清凉的水汽驱走了夏日的燥热,温温柔柔护住车内的人。霍珣精神一振,放帘子的手重又抬了回去,布帘一挑,露出窗外风景。
晃动的视野内,树林摇摆着后退,渐显出浅褐的泥滩。间有圆润的石块点缀其间,浅浅的覆着一层绒草。有浪打上来,哗啦一声,叫这些顽强的细物前后打摆,映出柔和的阴影。碰撞之间,翻出白亮的花,阳光之下折出粼粼的五彩。
“这是淮江,”牧瑾先一步挑了车帘,道,“还请下马换船。”
霍珣“嗯”了一声,算是对牧瑾的回应。这本应是她第一次靠近南地的土地,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风景,心里却老有个声音在喊着“重归旧地”,声音又响又亮,十足的理直气壮。霍珣暗想着“或许我真来过这里”,面上不显半分,笑着下了车,深深吸了口气:“总算是下车了,还以为要被闷死在里头。”
牧瑾也笑笑:“辛苦霍姑娘了,这之后应都不会再这般闷热了。”
霍珣笑道:“那可真是熬出头了,谢天谢地。”
说完,还弯腰躬身,双手合十,眼睛一闭,做出个“感谢神仙”的样子。
两人说话间脚步不停,身后的那两匹马乖乖地拉着车跟着。悠悠闲闲踩过泥地,到了江边,牧瑾张望一阵,往江上一指,道:“那便是师父派来的船。”
江面辽阔,遥遥延展出去,铺成一片无际银光。有一点红穿过银色大幕,缓缓地靠近。渐渐的,这一点阔成艘周身红漆的大船,风帆招摇,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吱呀一声船身骤止,稳稳停在岸边。
霍珣耳朵微动,隐隐约约听到木器转动的吱呀声,目光扫过船身,便瞧见本是船舱的地方微微震动,红漆木板像四周挪移,开出一个两人高的方形口子。再是一阵响动,开口处伸出一截木板,稳稳搭在岸边,成了条通路。
霍珣拍手感叹:“……厉害。”
牧瑾笑笑,嘴角轻动,像是要开口说话。却有人跳上甲板,似乎是瞧见了岸上的人,一阵用力的招手。
他喊道:“瑾少爷——”
这还没开始的话题一下子便断了,牧瑾报以歉意一笑,向甲板上的人挥手以应,又对霍珣解释道:“听声音应是师父收的外门弟子,叫段成,因水性很好,被师父安排来训练水军,淮门的船只大多也归他管……”
想了想,补充道:“自然,南地也没有多少水性不好的孩子,端看他性子好。”
霍珣笑笑,心里想,南人善泳这事她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罢了。南地和淮江她肯定曾来过,不然这两处地方怎么会让她同心里揣了兔子似的难受,身体脱离了魂魄的掌控,心脏砰砰乱跳,激动得很。
她缓缓喘了两口气,压下走了调的呼吸。
一抬头,看到了从船上蹦下来的身影。
这叫段成的孩子丝毫不理刚秀了一番的船板机关,手上一撑,身手利落地翻出船来,在溅起的水花中向这边跑来。不高的个子,小小一只,身上穿着套单薄的衣衫,风一吹,露出下头麦色的臂膀。许是为了方便水中行走,裤脚外翻,也卷了大半截。他有一张开朗带笑的脸,浓眉大眼,咧嘴笑得露出一排门牙,依稀还有尖尖的虎牙,算得上俊朗可人。但单以一个兵的标准来说,他有些太瘦,细胳膊细腿,勉强一下,至多称得上精瘦。
……奇怪,我怎么又知道什么当兵的标准了。
霍珣挑挑眉毛,在心里唾弃了一下这段时间老往外蹦的“又知道”。而在这时间,那叫段成的少年已跑到了近前,张嘴喊了声“瑾少爷”,又半转过身,恭恭敬敬一鞠躬,道:“珣小姐!”
霍珣:“……”
她被这一嗓子喊得处处都不得劲儿,浑身上下汗毛倒竖,只觉得在马车上喝下的茶都开始躁动,奔腾叫嚣着要原路返回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忙猛咽口水,道:“别!”
这下轮到段成懵了。
他后退两步,看看牧瑾,又看霍珣,小心翼翼发问:“不是珣小姐,那您……?”
霍珣:“……”
霍珣:“不,我是。”
霍珣:“唉,不对,我不是……”
最后还是放弃了解释,自己也觉得掰扯这些是不是小姐少爷的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便也懒得再纠结这么个称呼,她道:“我是霍珣,除了那珣小姐之类的玩意,你随便叫我什么都可。”
段成没应,他略略转头,看向牧瑾。
牧瑾则道:“听霍姑娘的。”
段成于是乖了,低下他那沾了水露显得有些过度凌乱的鸡窝头,手悄悄往背后一背,偷偷把卷角的袖口拉了拉,复又喊了声:“霍姑娘。”
“哎,”霍珣觉得舒坦多了,便顺势伸手,替段成摘去发间夹着的水草,“段小哥。”
段成往后退了退,面色如常,耳根子却有些发红。
牧瑾道:“上船吧。”
段成和霍珣一同点头,有人顺着船板从船上下来,把两匹拉车的马带上船。霍珣回头,看见那修得宽敞舒适的马车被留在原地,孤零零的影子被吸进深深的林子,她皱皱眉,却也没说什么,若无其事地跟着牧瑾上了船。
又是相同的机关声,船板回收,段成爬上旗杆,风帆一展,大船调转方向,向江的另一侧驶去。
霍珣的房间是她这三年记忆中见过的最好的,不潮不干,没虫也没蛇,往被褥上一坐,松松软软很是舒服。所有的布品都完好无缺,入手顺滑,让人爱不释手。坐的是朱绒绣墩,装的是锦绣珠帘,小窗半掩,吹入清新的江风。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绯絮的柄,感受着握手处因暗纹而生的粗糙感,努力在这华丽而陌生的环境中寻找一丝落在实处的安稳。
然而刚坐了两息不到,大船已离岸很远,渐渐地稳定下来。立时有人轻轻叩门,霍珣无声叹气,松开刀柄,转头道:“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