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已经很久没见过宿雨了。

    自从宿雨成为陈家大少爷的小妾开始，宿雨离开时问过初阳愿不愿意搬到陈家，初阳谢绝了她的好意，一来她不愿意麻烦宿雨，二来，也怕尴尬，难以自处。

    因为宿雨曾经是初阳的丫鬟。

    不过那也是曾经了，如今大夏破灭，两人流离失所，辗转来到了大泽北部的金陵城。初阳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千娇百宠的丞相府大小姐，宿雨自然也不再是她的丫鬟了。

    宿雨一年前嫁入了陈家，之后偶尔宿雨会出府来看看她，但她毕竟是妾，就算有大少爷的宠爱，也多有不便。自从半年前宿雨怀了孩子，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

    见宿雨相邀，初阳是很高兴的。一来这半年未见，初阳很是思念宿雨，二来，她一直拜托宿雨帮忙打听亲朋好友的消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初阳在这里，人单影只，无权无势，而宿雨所嫁入陈家，是本地的富商，消息自然灵通。看到宿雨的贴身丫鬟鸢儿的到来，初阳简单地整理一下服饰，拿起自己为宿雨的宝宝做的绣品，就跟着出去了。

    初阳如今已经适应了简朴，甚至可以说是粗陋的生活。这样的生活，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但人到屋檐不得不低头，现在的她经历种种磨砺之后，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过得不错了。曾经的她锦衣玉食，无一不精，可是现在皆成了梦幻泡影，她所爱之人，爱她之人很多都死在一年半以前夏国发生的一场兵变之中。

    初阳至今还记忆犹新，在那样的紧要关头，她的父亲还让死士拼命护送她出城，那时候她不愿意挣脱了好久，终于挣扎着从马车爬了出来，此时已经出了城门，她回头努力地张望，只见整个长安蔓延了冲天的火光，恍惚如同百日焰火。

    最后初阳命剩下的十多个死士返回长安保护父亲，她和宿雨还有几个其他丫鬟顺着人流避难。本来她们只想在长安周围的城镇躲避，谁知道过了几天，传来消息，长安已经陷落了，辽国后续的兵力也快要到了。初阳只能和大多数人一起坐上南下的船只，离开夏国，去泽国避灾。这一路上，波折甚多，初阳的身体又一向娇贵，遭逢大乱后，再加上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又凶又急的大病。不得已几人在中途下船，便到了此处，泽国最北边的金陵城。

    那段日子初阳过的迷迷糊糊，请的大夫也说她多半熬不过去了。某日，她的仆从见状况不对，便偷了银子逃散了，最后只有宿雨留在了她的身边。这些天可以说的上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也不为过了

    初阳回忆起来，仍觉得像一场大梦一样。后来宿雨被陈家的大少爷看中，入了陈府，她的病也一点一点地熬了过来。她还有牵挂的人，牵挂的事情，她决不能在这里倒下。

    如今初阳在金陵城中租下了一间小屋，靠刺绣为生。她隔一阵子就会去码头找些行商询问夏国的事情。

    不过很可惜的是，辽国的军队还在夏国大行其道，坑杀劫掠，但也不是没有复国，反抗之人，两边形成了拉锯战。至今夏国仍处于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的状态，那些行商都是小门小户，没有足够的护卫，根本不敢去夏国经商。

    至于初阳询问的这些人，他们更是摇首一个不知。

    初阳想到这里，有些心事重重的。倒是鸢儿笑道：“初阳姑娘何必一副哀愁模样，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容貌更是国色天香，找个好夫君，岂不能快快活活地过一世。”

    初阳本能的想逃避这个话题，这丫鬟不知道她身份，当时入境的时候，宿雨也只道两人都是从夏国逃难的良家女子。初阳也知道保密为好，自然默许了她的说辞。可是初阳根本不打算在此了却余生，她要回到故国，那里才是她的家，她的父亲虽死，但是还有亲朋好友，还有她定过亲的未婚夫，顾源。她与顾源乃是青梅竹马，两人虽没有太多的儿女情长，但知根知底，互相熟悉。所以初阳一直是准备嫁入顾家的，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

    以前也没有人敢给她开过别家男子的玩笑，不过到底是曾经。初阳早已应对习惯，她浅浅一哂道，“我已有未婚夫，他虽然不在此处，但我会去找他。”

    这件事，鸢儿却没听过叶姨娘提起，不由得多看了初阳几眼，不再开口。

    到了陈府偏门，年轻的门房笑眯眯地和鸢儿打招呼，“鸢儿姐，这是哪家的闺女啊，这么漂亮！”鸢儿一张鹅蛋脸，迅速泛起笑意，嗔他一眼道：“这可是我们叶姨娘的亲戚，仔细些你的嘴。”初阳本姓即叶，听到宿雨自称姓叶，但也没有多想。那门房听完后，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看向初阳的眼神隐隐有些鄙夷，让初阳心底很是不悦。

    很快两人走过旁边的小道，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了一处装饰地小巧别致的庭院，这院中随处可见树木山石，又有小桥流水，青藤古井。这装饰有些巧思，见初阳正在观看，那丫鬟忽然笑嘻嘻捂着嘴巴，凑过来道：“姑娘不如也进了陈府，与我姨娘作伴可好？陈府如此豪华富丽，可不比在外风餐露宿的好？”

    初阳心中有些不适，同时也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她只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没说什么。丫鬟见她不搭话，自个讨了没趣，也没有继续说了，但心里噙了个笑意。

    两人辗转走到了一处厢房内，宿雨正穿着一身宽松的绣金百蝶的大红袄子，在那闲坐。见初阳走过来，宿雨温柔一笑，她伸出手腕让旁边的丫鬟将她扶了起来。初阳见她虽然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但看上去只是胖了些，肤色光滑圆润，浑身的饰品穿戴比当年在长安差不了不多，就知道她定是过的不错，将手中的绣品递给她后，初阳笑道：“我如今能给你的只有这个了。”

    宿雨身边的丫鬟将那绣品接过后，递在宿雨的面前，宿雨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上面的纹线，她轻轻道：“初阳，你绣的真好。”初阳微微一笑，没有在说话。她观察周围，发现这里的器物用品都还可以，有些大气，并不像是女子的闺房。宿雨收回手，然而挥退了下人，此刻房中仅有两人，宿雨又亲自为初阳倒茶。

    初阳见她都大着肚皮还给她倒茶，便忙阻止道：“你也是有孩子的人，还是小心些。”宿雨这时递茶的手轻轻一顿，然后徐徐叹了口气，“是啊，有了孩子，我也是身不由己了。”

    初阳接过茶刚饮了一口，闻言之后，微微皱眉道：“怎么，你夫君对你不好？”

    宿雨这时露出一个带着甜蜜又有些无奈的微笑道：“当然不是，大少爷对我是很好的，只是他有一个妻子。”说到这，宿雨轻轻看向她，双眼露出了一种复杂的光芒。

    初阳也有些茫然，因为在她的教育里，从来没有关于妾室应该如何做的事情。

    宿雨浅饮了一口茶，苦涩的茶水瞬间蔓延过她的舌尖，她轻轻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道：“他的妻子也怀孕了，恰巧的是，和与我的月份一样。”说到这时，她的指尖颤了颤。

    嫡庶之别如同云泥之别，初阳知道这一点，但是也知道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她唯有劝宿雨能够挣得夫君的宠爱，拥有子嗣，日后未尝不能有一席之地。大概是看出初阳未尽之言，宿雨低下眉眼，轻轻一转自己茶盖，然后道:“好了，不说这些了。倒说说你，日后该怎么办啊？”

    初阳正是想问她是否有消息，这时宿雨露出一种悲伤的表情道：“我前日得到消息，是关于顾家的。”

    初阳一见，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果然宿雨道：“还记得除夕那天吗？”

    这，初阳当然记得，那一个月，本来应该是北方的小国辽国来上贡的时候，因为正好赶上夏国最热闹的节日春节，所以那个月，分外的热闹，长安也来了很多很多人。

    谁也没想到就是在大年除夕的晚上，辽国的人发动了叛乱，这城中的许多人还是他们的伪装，御林军根本没有防备，就被突袭了，很快，皇宫失手。过了几天整个长安也陷落了。

    不过这样速度未免太快了，初阳现在还有些疑惑，因为京城其实也养着为数不小的军队，除去御林军归大内统领管以外，还有一支驻扎在京城以外的郊区中，叫羽林卫，是归太尉管的，也正是顾家，当日他们能够出城也是因为羽林卫和叛军在城门厮杀，他们才能够冲破层层关卡逃了出来。

    但是羽林卫最后失败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辽国当时在皇城里面的军队并不多，发动突袭还可以，不过真真正正地和训练有素，数量庞大的羽林卫打仗，是很难赢的。

    这时，宿雨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她轻轻道：“我才知道，原来羽林卫在我们离开后不久就向辽国投诚，如今辽国君主已经在长安称帝，你的父亲----丞相不愿投降，自缢身亡，大夏已经亡了。顾家摇身一变成了当朝新贵！而顾源。。”宿雨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记忆，她眸光一闪没有继续说下去。

    初阳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她本就肤色白皙，如今更像北方最细腻的雪花轻轻覆在那柔软地如同丝绸般的脸上，这两年的磨砺一点都没让她的容颜有所凋零，而是更胜以往。她的双眼像极了澄澈的湖水，此时红了眼眶，只能让人感到怜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