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血雨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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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扉心下既惊且怒:“你是怎么进来的?”
梅三郎似乎对柴扉话中怒意浑然无觉,两手一摊:“我想进来,自然就有办法进来。”他看着柴扉怒容,似乎很是愉快,向后一仰身子,靠在罗汉榻一侧扶手上:“你还没回答我,你是真心要将那玉箫赠予我?”
柴扉冷眼看向他,不多时梅三郎又笑起来:“不过是泼了你一杯酒,可别这样看着我。”
说话间,他又自说自话地拿起一旁矮桌上的酒壶,拔了壶塞,将一整壶酒倾泻在地。
“你?!”柴扉阻拦不及,眼见着那一壶玉液琼浆尽数碎落在地,耳畔路未晞的哀嚎声震耳欲聋:“他这是在干什么?!他疯了吗?!”
梅三郎悠悠然开口:“你该谢我。”他两指拈着空壶,在空中晃了晃:“这酒,轻易可喝不得。”
柴扉一惕:“有毒?”
梅三郎笑而不语,目光在柴扉身周逡巡了两圈,最终落在了插在他腰侧的蟾宫之上:“若是我说无毒,你待要如何?”
柴扉一时语塞:“因此梅公子深夜造访,只是为了来打翻一壶无毒的酒?”
梅三郎摇头道:“‘相思意’虽为阆苑名酿,其中却含极少微的乌檀子,而乌檀子偏与这满庭满院的金乌逐月互为天克,酒后触其花叶必死无疑。”
柴扉望了一眼梅三郎,奇怪道:“那为何方才在青冥阁内,洛霙也喝下那许多?”
“因为前面那副说辞,是我现编的。你不会信了吧?”
见柴扉面色僵硬,梅三郎又缓缓开口:“不过,你以为,竹道人候在庭院外,是在等什么?”
柴扉犹疑道:“你这是在帮我?”
梅三郎不置可否:“你若是死了,那把‘蟾宫’,岂不就便宜了他人?”
“什么‘蟾宫’?”柴扉心中起疑,面上倒还装得一派迷糊模样。
他细细看向梅三郎,梅三郎丝毫不虚,也反看向他。虽然眼前人的一张脸孔被面具覆了个严实,可面具之后、黑漆漆一双眼里暗带的戏谑,竟让柴扉又想起了白日在阆园、云潦大摇大摆离去之前,附在他耳旁说的那句话——
“放心,我可不会这样轻易就走。”
再看梅三郎,他被掩在面具之下的那张脸,在柴扉脑海中,渐渐有了云潦的轮廓。
可他到底不敢直接开口询问——若梅三郎当真不是云潦、只是路未已派来试探他的棋子,这一开口,他与云潦之间的那些瓜葛岂不是不打自招?
说到底,他也不知道那壶酒中,是否当真有毒。
“梅三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无奈之下,柴扉只得向路未晞发问。
路未晞显然还余怒未消,气鼓鼓道:“我跟他不熟,也就是听他奏过几次箫。这人怪异的很,平日里少与他人接触,连松先生竹道人都常见不到他,想来是只有我大哥知道他真面目了。”他侧头沉吟一番,又道:“不过,我以前倒问过大哥——梅三郎他少年时经历过一场大火,整张脸都被火烧得不成样子,这才非得戴那玩意儿。”
柴扉闻言,心生一计,将余光偷偷瞥向梅三郎,只见梅三郎跷着腿,也正看着他。
接触到柴扉的目光,梅三郎的目光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那眼神比之白日廊下,阴狠之意少了许多,却更添了三分捉弄之意:“超逸君可是有什么想和三郎说的?”
柴扉强装波澜不惊,硬着头皮与他对视了小半会儿,终于败下阵来,捂着脸扭过头去:“不知梅公子为何要……戴着面具?”
“你不喜欢,我就不戴。”梅三郎轻笑一声,干脆利落地摘下了面具。旋即,一张满布骇人伤疤的可怖脸孔便大剌剌露在了柴扉眼前。
“怎样?”仿佛是嫌自己那张脸上交织成密网的伤疤仍不够显眼,梅三郎又咧嘴笑起来,经此一动作,那密密麻麻的疤痕愈发虬结一处,显得丑恶十分。他看着柴扉:“三郎这般长相,超逸君可还满意?”
“他怎么说摘就摘了?!长成这样大半夜的吓唬谁呢!”路未晞高声叫起来,见柴扉不说话,也恹恹把剩余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柴扉对上眼前脸孔,眉头一皱,却没移开眼神,只站起身来,向着梅三郎郑重一揖:“抱歉,我非有意……”
“无妨。”梅三郎眸光微动,正要伸手将面具覆回脸上,眼珠子一转,又似笑非笑将面具递向了柴扉:“若超逸君当真有心致歉,不如便帮三郎戴回去?”
柴扉愣在原地。
他张口数次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但……你分明自己可以……”
“那是方才。”梅三郎面色不变,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柴扉,按着银针的左手却是猛地一翻,一掌将那银针拍下,直贯穿了自己的右手掌。
他将穿着一整枚银针的右掌在柴扉面前晃了晃,眼中戏谑之意更甚:“现在,不可以。”
“他是不是觊觎咱们的美色?!”路未晞惊叫,“就凭他这么一头癞□□,也敢想对咱们出手?想得未免也太……”
“路未晞,你别太多想了……”柴扉咬牙,“说不定,只是在试探咱们……”
话音未落,梅三郎却从榻上站起身来,走到柴扉面前,将面具递进他手中,又拉起他的手,向自己面上抬去。
“梅公子还请自重……”手被梅三郎猛地拉起,柴扉一惊,连忙将手从梅三郎手中一把抽出,后退了一大步,戒备道:“我……我还是更喜欢姑娘家一些,恐怕要辜负梅公子美意……”
梅三郎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也不再逗弄柴扉,将掌中银针一拔,反手将面具戴了回去。
戴回了面具后的梅三郎,仿如夜色中流淌出的一缕细长影子。隔着面具,再望向柴扉的一双眼里已然尽是冰冷的疏离,话语间的戏谑也仿佛被厚厚冰霜掩埋无迹:
“金银台不是什么好地方。想走,要趁早。”
说罢,这影子般的人一转身,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对着满室寂静,柴扉一头倒回榻上,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路未晞,咱们还得走。这金银台,怕是待不下去了。”
难得地,路未晞没有驳他,反而连声应和道:“对对对,是得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梅三郎是这样的人!”
“倒不是一个梅三郎的事儿。”柴扉忧心道,“不过再待下去,怕是咱们的性命就得交待在这儿了。”
他将房门推开一条细缝,向外一看,只见竹道人依旧未离开。柴扉正盘算着不惊动竹道人而离开此地的办法,梅三郎却出现在了小院门口。
“大公子吩咐了,怕洛霙一人办事不利索,故而遣我与超逸君同去策应。”梅三郎冷然开口,竹道人闻言却是一阵讥诮:“得了吧老三,你骗谁呢?大公子若真担心洛公子办事不利索,又怎会跳开我,直接让你前去?”
梅三郎冷笑一声:“今日在同辉喽,二哥你是怎么败在月清手下的,需要我再同你说一次么?”他一把将竹道人拨向一边,施施然走进院中:“用了五十余片青叶,却只能在一黄口小儿前襟上划一道口子。这丢的,可不是我的脸面。”
竹道人面色铁青,见梅三郎已然走入院内,连忙追上前去拉住了他。未待发作,梅三郎站定,回头睨了他一眼,好整以暇道:“怎么?若是不服,三郎可随时等着二哥指教。”
竹道人冷哼一声,一拂袖,冷冷看着梅三郎。梅三郎倒是一派悠闲的样子,上前敲了敲房门:“超逸君,大公子吩咐,让你我同随洛霙公子前去雁山,以策万全。”
柴扉站在门里,望向梅三郎。
逆着月光,又加了一道面具阻碍,他全然看不出眼前这人一丝一毫的情绪,却隐隐觉得,这人不会害他。
“也罢,被摸两下也掉不了一块肉。”柴扉咕哝着,用力搓了搓自己方才被梅三郎触碰过的指尖,一步踏入了屋外浅淡月色:“既然如此,有劳梅公子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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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颠簸不停的马车中,柴扉不禁后悔起了方才的决定。
虽然在梅三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帮扶之下,他确实顺利离开了金银台,可这马车——却是直通往雁山徐家那秋水庄的!
竹道人仿佛料定了他想要逃出金银台,趁洛霙与松先生先行策马动身之机,竟借口不能懒怠了贵客,为他二人弄来了一架马车,还亲自驾车,执意要送他二人前往秋水庄去。
眼下这比起住处房间逼仄不少的空间,让柴扉的不自在又多了几分。他不自禁向车门处靠了又靠,试图离梅三郎远一些、再远一些。
只是,此时的梅三郎不知为何,又恢复了之前冰冷冷的模样,一言不发地坐在车厢另一侧,侧脸看向车窗之外。
柴扉暗暗咽了口唾沫,决定收回早前那“被看两眼掉不了一块肉”的说辞——
这他祖宗的,是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