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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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着面色赶进书园,学生们已开始在室内吟诗颂背。

    “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一首与恭《思母》。

    不自觉的停驻在书园中央大颗公孙树{2}下,透黄的叶片飘落眼前缓缓落地。忽觉眼前景色幻变,恍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宣和……宣和啊……”悠悠愁音带着扯不断的思、深重叹息中留着散不尽的念。

    “母亲……”晃着步伐朝前迈了一步,赵茗宣一个栽头砸在了地面上。

    嘶……头钝生生的疼,像是被人拿着铁钉、木槌死劲的朝里钉。

    缓抬起眼皮,模糊渐清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人影。

    “少爷,你醒了!”原是李青。

    “我……这是怎的了。”犹记得他赶到书园,恍然间像是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少爷你在书园晕倒了,是你的好友把你搀扶到家里交给我们的。”

    “好友?”也是奇怪,他还不知自己在书园里还有好友这说。

    “少爷的好友看起来也是个富家子弟呢,俊朗的很。”

    李青的一番话让赵茗宣想的一阵头疼,因着说的他摸不着头脑。

    “……少爷,今日晨时那事……求少爷别怪我娘,她也是着急。”

    “李哥,我不会怪责姆妈的,我知……她是为了我好。”

    只是,他无法承接。

    “那……少爷你好好休息。娘煮了粥,我去看好了没。”

    默点头看着李青出去,赵茗宣察觉到自己空腹中的饥饿感——怕是昨日的一顿澡以及早上没有吃上早饭,体力有些不支。

    李凤端着一碗咸粥轻推开赵茗宣的房门,楞是没把脚迈进去。

    “……姆妈吗?”

    “……欸,少爷好些了吗?”擦掉眼角的泪珠,李凤扬着笑迈脚进屋,把粥端给了正坐在床上望着她的赵茗宣。

    “好些了。”接过李凤手中的咸粥,舀起一勺吹上几口,鸭蛋黄的咸香掺上肉糜的鲜香连同葱花的清爽划过口舌,咽下后的瞬间暖和让赵茗宣很是舒了口气——肚腹里的小幅痉挛终于停缓了下来。

    “……少爷……”

    “姆妈,有些事是无力回天的。”

    “可你们……终究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啊……”

    “……从十年前起,就不再是了。”

    “小姐……一定不会愿意看到你们是这个样子的。”

    “姆妈……既然你还叫她一声小姐,就不该再说这些话。”

    “……”

    虽然腹中还是时不时的痉挛,可手中的这碗香味扑鼻的咸粥,却是让他在此刻毫无胃口。

    喘不过气的炎夏消退的有些快,入秋的凉意也越来越浓。

    赵茗宣披着外衣站在屋门口,静看内庭里渐落在地的枯叶越来越多。以往,那地面总会被李青清理的不见一片烂叶枯枝,现在是扫不尽的满地昏黄。

    “嘿。”

    砖瓦被踩动划片的动静随着一声短暂的招呼戛然而止。回过神,赵茗宣眼睁睁看着一个身影从他家屋顶上跃下,

    “你的衣服。”金尧毓好笑的看着赵茗宣惊异的看着他,伸手把掌中提着的袋子放在了他眼前。

    “……”半晌才伸手接过,赵茗宣不出一声的想要掩掉躁动的心跳。

    “……额……虽然有些尴尬,但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赵茗宣双眼紧盯着眼前搔着头、垂下眼却把话说得很清楚的男人。

    “咳……那个,我叫——”

    “金尧毓。”

    “!?你竟然知道我叫什么?”

    “金家公子,久仰大名。”

    “啊……还什么久仰大名,我才刚从洋外回来没多久。”

    “……”

    “既然我都不需要自报名讳了,那你呢?你叫什么?”

    “……赵茗宣。”

    “赵——茗——宣——”

    “……你不需要拉长声线的大声叫我名字。”

    “抱歉,我记人名字不是很在行,所以需要加强记忆。”

    “……”

    “那……物归原主了,再见。”

    “……等一下。”

    “???”

    糟糕的一场对话诡异的被暂停。金尧毓站在门口,看着赵茗宣说完话转头进了屋子,也不知他是要干什么。

    “你的衣服。”

    “???……谢谢。”

    “下次小心些。”

    “……咳,多谢关心。”

    眼看着金尧毓再次踩着屋顶瓦块跃步离去,赵茗宣回过神来看向离这不远处的正门方向,一时无语。

    怎的偷摸也会上瘾?

    自他父子二人吵过一番后,赵渊没再来过,倒是让赵茗宣很是清静。在书园请批下修养时日,一把老爷椅抬放在院中最能晒透到暖光的位置;一身遮寒外衣披搭在身上,赵茗宣示书而默读。

    清透蔚蓝里镶嵌着丝缎般云雾的天空慢慢昏暗了下来,视觉受限,不得已放下书卷,赵茗宣才发觉不知不觉间倒是时光飞逝。身旁不知何时被放了一小桌甜点,以及小烛温热的水壶——看到这些,肚里便实时进行着一阵挛动。

    这些天,李凤在言语上很是沉寂了些,手上做事却是丝毫不含糊。

    “……姆妈。”实在不能装作两眼有疾,赵茗宣无奈开口叫住明显无事可做偏偏倔强寻事在自己面前不下五趟的李凤。

    “少爷何事叫我?”立时站定在赵茗宣面前,李凤神色面露期许却自觉自己隐藏的很好。

    “无事,就是眼晕了些。”生了逗笑的心情,赵茗宣从椅上站起,似是真假的抚了抚眉头,却是唇角微扬。

    “……怕是少爷坐久了,吃些东西走动走动也没什么。”见话头和预想的相差甚远,李凤回的话僵硬,但话里意思却是真切的紧。

    “姆妈,过些天陪着我一起去吧。”说完这话,赵茗宣便转身走向屋子。

    李凤眼眶瞬时湿润,轻轻的应了一声。

    小姐啊……

    熟悉的凉意寒进心坎,也不知会到何时才能抵御住这磨人心神的冷。

    与书园请批了不过两天的时日,穿上明显紧了半围的学生服,赵茗宣一阵无奈。任谁被喂养的太过饮食过剩,也不可能依旧神采飘逸吧?

    四肢坠重的感觉实在不妙,赵茗宣连忙吸腹收腰,无比担心身上这套学生服会不会脆弱易破。

    一路昂首挺胸到达书园,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度把身体放在凳椅上,赵茗宣终于把心放下的轻吁了口气。

    “嘿!”

    一声太过嘹亮还带着些熟悉的招呼出现在耳边。

    转过脸,赵茗宣满目惊异。

    “怎的……是你。”还是在他此刻正为体型愁苦的时候。

    “洋外学识我学的精透,可是这古文我却是丝毫不懂,所以我爸……咳……我爹勒令我来学些东西。”也不是没有负隅顽抗过,可是对于这件事,他那无论何时都未强势要求过他什么的亲爸愣是破了回例。

    “你爹……一定很疼你吧。”脑子里忽的忆起赵渊的面貌,却是无法想象得出那张脸上对他展开的欢颜、疼爱的慈父模样。

    “额……疼是疼,但我绝对不是被从小打到大的,你放心。”

    “?”

    “你的表情让我觉得下一刻我就可以英勇就义了。”

    “……成语用的不错。”

    “真的吗?!我爹说每天会抽查我的学习成果,你的话让我现在有些自信了!”

    “……我逗你的。”

    “哈?”

    如果说之前对这个让他心念不已的‘佳人’是高挂云端,此刻倒是让他觉得不过也是俗人世子一枚,只是和俗人不似相同的是这人过于优异的外形。

    人的视觉感官总会在思维拉扯中迎居上风。

    “我在这陌生十足的书园里,可是只认识你一人啊,多多帮助咯!”一张俊脸贴在耳侧不过两指距离,说话间的热气蒸腾进耳蜗深处。

    瘙痒的让人……至少在此刻,赵茗宣又再次忆起了那夜。

    “……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是当然,只是故国终究和洋外为人处世不同,下次……万万不可再这样了。”克制住想要抚上耳朵的手指,赵茗宣不动声色的和金尧毓拉开了些距离。

    “?同学你在说什么。”一脸莫名的金尧毓看着匆匆走向室外的赵茗宣,放弃般的拿起符字成团的书卷看起来。

    本就快到讲书时间,没成想被金尧毓的三言两语闹乱到忘了一切。或是习惯了,被不满他许久的刘课师再次指着脸面教训一通才得以从室口回到位置上的赵茗宣依旧漾着微笑,其他学生脸上热闹的表情也随着台上开始讲书的刘课师晃起脑袋沉醉的念起一首《苏幕遮》,而重归学海。

    “……好梦留人睡。”一首古诗还未尽兴,眼前闪过一白,纸色被揉制的像块废物。

    不巧,他的面前正是沉于诗句中的刘课师。

    “这是哪个学生!不学无术!鬼画符的东西也要在堂上来玩!”抖着嗓子把纸团揉开,看不懂纸上意思的刘课师气到低吼,满目的愤怒让本无牵连的学生都不自觉的垂下了脑袋。

    “咳……那是洋外语,对不起的意思。”搔着头顶站起身,金尧毓笑的一脸真切诚恳。

    “哼!原来是新来的留学生。课上传纸玩闹是其一,洋外的话放在国内也要写出来和故国人交流,还真是崇洋媚外!”固守国学的刘课师委实看不起这些从所谓洋外学成归国的留学生,仗着家业富裕在洋外学了些国人未有接触的东西就身位高越,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胸无点墨之辈。

    “……不得不说您真幸运,刚刚那番人身攻击此刻如果换上一个地方,您怕是都要进牢房了。”本还春山如笑的金尧毓垂低嘴角,慢嚼咬字里带根带刺。

    “你……你!目无尊长!”

    “刘课师,这位同学绝无意冒犯,只是未熟故国礼德。学生巧与他相识,现替他道声不是。”看着刘课师怒火中烧的模样,赵茗宣连忙起身俯礼。重言恶语拂了课师的面子便是孝义有缺,更会被披上道德败坏的名讳,这则罪名会被戳上一辈子的脊梁骨。

    “哼!本师风清名正,也不会气小与他一般见识。来,我们继续。”顺延台阶说上一番,刘课师背手晃脑继续刚刚的《苏幕遮》。

    直挺着身板站立在一群同辈中,赵茗宣心中暗暗叹气——这刘课师是凑时来了一次‘杀一儆百’的戏码啊。

    平日不过一堂两壶茶时间,倒是因为这次插曲加了半壶茶。

    刘课师一出室门,赵茗宣才轻锤着有些麻木的双腿缓下了气,忽略掉周围掩耳盗铃般眼睛看着他却悄悄耳语的同学,准备翘了下节课。

    不过才迈出门两步,急促的脚步声就到了身边。

    “……真的不好意思,害你和我一起受罚。”

    “……你认为是受罚?……我倒认为这是一次思过改新。”

    “?”

    “这次思过深刻的教育到我下次不要多管闲事。”

    “……你这人,明明那夜……”

    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金尧毓涨红了一张俊脸紧闭双唇,跟走的步伐也错乱了几步。

    “……看来那天晚上的事情你记得比我清楚。”如果说方才让他站出来为之辩解的触点在于他呛声课师时那一片薄唇凌厉的弧度让他恍若看到了在老街初见他时的萧疏一眼,那这时泛起的逗弄之心是源于那夜里别样的认知。

    “咳,我只是开了一个不恰当的举例,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他金家少爷何时这般失言窘迫过,只是眼前这人让他发不得这闷火。

    “你这口无遮拦的坏习该改上一改了。”掩掉一丝纵意,赵茗宣状做严峻。

    “……你这副说教的样子真像我爹。”

    “……乖儿,听话些。”

    “你!”换上别人,金尧毓怕是会伸出虎爪给上一番深刻教训,可偏偏这个开他玩笑的人是他的‘救命恩人’,还是他给话就敢接的假老实!

    “刘课师的讲书你还是换了吧,安安稳稳的给你父亲一个结果。”话题回转的过快,金尧毓愣上一愣,竟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等赵茗宣的身影走出视线,金尧毓才恍惚回神,深觉今晚可以找人练把手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