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卷二:你若为乱臣,我则为贼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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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岁既毕,晋帝北上祭天。

    祭天此行极为隆重,自当年废后至今中宫帝后、东宫太子皆空悬虚设。圣宠优渥的冯妃伴驾而行,朝野纷纭――

    此行,估计是新君封禅也说不准。

    不乏有大晋庶民回忆,那天君王出行之时旌旗蔽空、仪仗威仪,大晋王旗苍鹰劲黑,直逼九天。但残红殷殷,照在王旗上似血污一片。似有万千鬼哭。

    大家争相夹道,欲一窥妖妃之容。但由锦帛层层叠叠罩住的凤辇鸾驾里,朦朦胧胧可见一个丰姿绰约的倩影。香风阵阵,依稀是瑶台玉人样。

    就在大晋的视野都转到祭天大典时,柳州、青州、沧州以及金华府都开始暗下活动起来。

    街头常年卖凉茶的小店悄然收了青褂布。素日插科打诨的混混儿将身拐进一家地下赌坊。十来年神机妙算的瞎子算命步履平稳地走近土地庙,许许多多毫不起眼的暗子一朝被启动,风雨欲来前的平静。

    岱宗,天子行宫。

    距离吉时尚有一个时辰。焚香沐浴乃首要之事,本是由太常寺宗庙有司依祖制而行。此时王诏既下,一起皆由冯妃打理,一应老臣上书弹劾自揭下不提。

    “陛下龙体为重,切勿过于操劳才是。”

    冯妃轻托着白瓷小盏,银耳羹里缀着零星几粒红果儿,讨巧精致,令人不禁食指大动。

    “你有心了。”御帘后传出一道宽厚男声,低沉威仪。过了一会儿,空碗由内侍递出。男人轻笑一声,仿佛是由胸膛发出的笑意,经过岁月的沉淀尤为醉人:“樗姜可怨我?”

    冯樗姜睫毛一颤,丹唇微启:“樗姜,不敢。”

    把冯家捧到至位,却把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上。冯樗姜突然想起那日梁植采来红梅之时,充满怜意的那句低吟“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兔死狐悲,莫不如是。

    “禀陛下,天有异象!”

    一向稳重的侍监常禄猛然叩首,佝偻的脊背弯成了一个卑微的弧度。冯樗姜眼皮子一跳。随后由监管天象的钦天监疾疾觐见,冯樗姜也适时敛衽退下。

    与此同时,同冯樗姜一样,大晋王土上的所有王朝民众都抬头望天。只见一道白刃直刺烈日,明晃晃的,仿佛泄露了什么天机。那分明就是――

    长虹贯日!

    冯樗姜莲步轻移,悄然来到一处僻静之地。果不其然看见一抹挺拔的背影,女子轻扶一下鬓角,俨然是垂裙竹叶带,鬓湿杏花烟。“那件事,我已经做好了。”

    “不错。”男子道。

    天时!

    距离吉时尚有半个时辰。冯樗姜静坐在案几前,妙目微垂,指尖被捏得泛白。长明烛台明明灭灭,晦浊一片。

    “碰――”

    那是漆碗砸到地板的沉闷响动。

    冯樗姜倏忽起身,她想,一定有大片水迹霎时洇墨了地板,重重的一抹暗色,像是亘古远渡而来的沉重,如史册般透着金戈铁马的锈味。

    正欲推门而去,却意外地看见进来一人。仿佛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谎言、欺骗与利用。荣身为大晋第一宠妃的女子静静伫立,忽尔如一尊宝相庄严的女菩萨,洗去万千铅华,美得惊心动魄。

    “喝了吧,少受些罪。”

    清泪两行,最是薄命。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我是冯樗姜,还是冯小怜?

    梁植,何故相负。

    不一会儿,一个佝偻的身影走出天子行宫。天子行宫就建在岱宗山腰上,为免君王祭天之时体力难支。他一步步走出来,四平八稳地,脊背一如往常佝偻,没有一个宫人察觉有何异样。

    地利!

    然而就在这时,他悄然靠近祭天的圣道,以爆发性的力道猛然跪倒在圣道上,撕裂高呼道:

    “陛下,宾天了!”

    就像一个讯号,变故一触即发,一排排严阵以待的皇城禁军搭弦张弓。然而剑锋所指之处,却是满朝文武与宫人内侍。

    惊叫、混乱、满目狼藉。

    有暴动的大臣直接被当场射杀,侍人只得仓皇匍匐,体抖如筛。忽尔万籁寂静,梁植一步步踏着日影而来,明晃晃的长虹贯日就高悬在他头顶,模糊了他的表情。

    “是梁植!”

    “区区沧州竖子安敢!”

    “呸,乱臣贼子!”

    ……

    冠袍带履的群臣百官争相怒视,百夫所指。梁植充耳不闻,一步步踏上了直通祭坛的圣道,两道就是险峻的悬崖。

    徐克文脸色铁青,毫无畏惧地踱步出列:“梁植,当年的《论过》一则,你可还记得?”

    梁植停下来,转身朝徐大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学生礼。“回老师,学生没忘。”唇边轻勾起一抹淡然笑意:“昔者,齐桓公好味,而易牙烹其首子而饵之;虞君好宝,而晋献以璧马钓之;胡王好音,而秦穆公以女乐诱之。是皆以利见制于人也,故善建者不拔。学生,岂是乱臣贼子?”

    青衫飘渺,芝兰玉树。再现当年梁郎惊才绝艳。

    “啊!”

    是箭镞刺入皮肉的声音。

    赵桀来了!

    果不其然,祭天之行全由禁军护驾,而禁军首领正是冯樗姜嫡兄冯子琛。梁植赌的就是赵桀不会安然遵循祖制,不带越甲军,一时间戏剧倒戈相向。

    两方虽势均力敌,但禁军显然不是强攻型,越甲军爆发性惊人。两轮压倒性箭阵开来禁军已明显不敌,果不其然,第三轮白刃战之后禁军死伤惨重。

    梁植越过一片血雨猩红,第一次看见赵桀杀人的样子。

    他提着箭,一步步踏过乱臣贼子的血骨而来。阴鸷狠辣,有几滴血溅到他脸上,绮丽到妖异。就像当年那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在黑暗里苟且偷生,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真好。

    梁植想。

    距离吉时仅有一柱香。

    “梁植,乱臣贼子,弑君祸国,人人得而诛之。”赵桀一字一句道,语气冰冷,唇齿里碾过浓浓的血腥。

    梁植,我真的是疯了。我疯了才会连你的阴险狡诈都觉得该死的迷人。你怎么可以嫌弃我,明明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大不了你若为乱臣,我则为贼子,与你同进退。

    可是梁植,你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杀了他。杀父之仇,岂可姑息。

    “唰――”

    一支箭破空而去,直直扎向圣道上的梁植。早已乔装好的关山飞扑过去,但为时已晚。血色一瞬间濡湿了梁植胸口,一大团血迹争前恐后溢出,青衫血污。

    “公子!”佝偻老奴仓皇道,却是对关山喊的。“他是乱臣贼子,你才是名正言顺呐。不要过去,你才是我们复仇的希望!”变故陡生,群臣莫不惊愕。

    老奴蓦然直起身子,身形颤抖:“大家难道忘了当年蔡国公了吗?狗皇帝丧尽天良,国公一门英烈惨死。穷奇道坑杀的三千蒋氏子弟至今冤号不止。他是前朝国公嫡孙,是唯一幸存的蒋家人!”

    “公子。”

    关山跪在梁植身旁,眼中荧光闪闪。揭下易容的青年容色清秀,眉色浅淡,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梁植救下的瘦弱孩子。

    没错,他才是背叛了梁植的人。

    “常禄是当年受爷爷恩惠的小黄门,我们家被灭门后我就被藏起来。狗皇帝欠了我们家几百条人命,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杀死冯樗姜的……是我。”他想起了适才梁植告诉他,冯樗姜已有两月身孕。一尸两命。

    梁植轻轻闭了一下眼皮,唇色发白。

    “杀死梁植,杀死乱臣贼子!”

    “四皇子手握重兵铲除奸佞!”

    “维护大晋王室血统,四皇子才是名正言顺。”

    ……

    人和。

    梁植勉强支起一点力气,贴近关山耳边,气息清冷轻笑一声:“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那个位置。”

    关山一瞬间就想通了前因后果,猛然收紧环住梁植的双臂,眼角猩红,一时戾气四溢。他抱着梁植起来,迎着猎猎山风,带着破釜沉舟的狠绝。却轻轻贴近梁植鬓角,一个似是而非的吻。

    他柔声道:“公子记住了,我的名字,叫蔡裔。”而后偏头,朝陈兵庭下的赵桀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狠毒、妒忌、快意!

    赵桀心下一紧,不好!

    “不――”

    百米之遥,赵桀只得眼睁睁看着关山抱着梁植纵身跃下深崖。圣道两侧本就是深深的悬崖,一望如临深渊,翠青的山崖一时张开了血盆大口。

    青衫绝艳,似是他一抹经年的黄粱大梦。

    吉时已到。

    “恭迎殿下行祭天大典。”

    赵桀,晋帝四子,惠后嫡子,大晋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于重靖二十一年正月祭天,祀晋帝位,即刻登基策名。

    赵桀迎着新岁的日光,眼角被灼日刺伤。一步步踏上这条由白骨鲜血铸就的帝王之路,至亲、所爱皆可杀。高处不胜寒,九层塔寂寞,年轻的帝王坐拥万里江山,揽万千妖娆入怀。

    阿瞒,这就是你说的以七国为锋、以山海为锇的天子剑?

    大晋史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留给后人的,不过是一名韬光养晦的帝王传奇罢了。

    “叮――恭喜宿主,该世界任务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