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四月五日，王煜夜惯常回家的日子，他一手拎着一只烤鸭一手抱着一个长长的匣子，手机、钱包和地铁卡在两只忙乱的手里左支右绌，不得安宁，直到过了安检进站才被他妥帖收整着放进口袋。手机刚塞进兜里就响了，他不急不慌的先找了个台子放下匣子，然后从内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掏出一卷绕的整整齐齐的耳机线，抖开一头插在手机上一头塞进耳朵里，方才接起电话，抱着匣子跟上拥挤的人潮：“喂，妈……”

    “嗯嗯，鸭子买了……对，是拐角那家没错，要的肥的，对，也不是特别肥，还行……我马上就到了，十几分钟吧……那炒吧……嗯嗯，我马上就到啦。”

    他被拥挤的人群裹挟着搡进了地铁车厢，挤在一个角落里，他把烤鸭的袋子往身后角落拢了拢，尽量不蹭到别人。

    这家烤鸭确实非常香，闻起来更胜过吃，只是在热浪般焦躁烦闷的人潮里这个味道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譬如旁边的一个踩着细高跟在拥挤人群中走钢丝般维持平稳的卷发女人大抵就不那么忍受得了，打牙缝里挤出一句“什么玩意儿都往车上带”，末了还尖刻地嗤笑一声。

    王煜夜转头对着她歉意地笑笑，那位女士大概是没想到这小青年居然不回嘴对骂几句，讨了个没趣，转过头从小包里摸出手机用尖尖的指甲戳点着再没说话。

    他下车的这站是换乘站，满车厢的人哗啦啦地冲出去，分流入海，只有他慢悠悠地溜达着出站，路过报刊亭的时候还顺手买了两本杂志夹着，晃进了初春气息初绽，柳絮飘飘摇摇四散的街道。

    王煜夜的母亲林绯女士是个工作时说一不二、执行力爆表的女强人，但她只要一回家，某些神奇的、现在在王煜夜身上已然可见的强烈反差就会让她整个人显出一种被附体般的奇妙景象。

    就如同现在，王煜夜一进门，手中的鸭子就被林绯女士一把夺走丢进厨房，她严肃地催着王煜夜换鞋洗手，半分钟后用一种慈爱的目光摁着他的双肩让他坐下，然后坐在旁边掏出手机开始快乐地分享她一整周囤下的沙雕段子和图片。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的王煜夜：“……”

    厨房里油烟机的声音隆隆作响，爆炒小龙虾，红烧肉和烤鸭混合起的香气勾的王煜夜挠心挠肺地咽了一口口水，清晰可闻。

    林绯女士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一张肤白貌美领口半开俊秀钢琴小哥的写真，转过头震惊地盯着儿子：“！”

    馋的要命、无心看手机的王煜夜：“？”

    “儿子你……？”

    “啊？”

    “这是我的男人！！就算你是我儿子也不能跟我抢！！”林绯女士痛心疾首，“不行！”

    王煜夜一脸懵逼，反应过来认真端详了一下手机上的青年照片道：“上周不是这个啊，换了？”

    “换了也不行！！”

    王煜夜：“……妈我没那个想法。”

    林绯女士：“什么？！怎么可能？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不想和他谈恋爱！你瞅瞅这个眼睛……我的天啊怎么有人能这么好看……这个锁骨……”

    王煜夜张望着厨房：“好的好的……”

    王煜夜他爹的厨艺非常之了得，十几年前全家住在家属院的时候王恒先生就已经荣获了“全院厨神”“全院做饭最好吃的男人”称号，每天下午都有熊孩子被香味吸引而来，凑在他家门口流口水求收留，经过十几年的锤炼，他爹已经拥有了能进军厨师界的高超技术，彻底阻断了林绯女士踏进厨房的脚步，将他妈堪比□□爆炸般的对做菜的想象力扼杀在了襁褓里。

    他爸刚喊了一句饭好了，王煜夜就发射到了厨房，差点把老爹撞一跟头，他爹哭笑不得：“你几天没吃饭啦？”

    王煜夜手已经伸进了装红彤彤一锅小龙虾的盆，嘶嘶地吸着气揪起一只虾放进盘子里开始大卸八块：“五天呐，你儿子太可怜了，跟地里的小白菜也没多大区别了。”

    林女士发出了丧心病狂的嘲笑：“谁让你上次不带钥匙，我跟你说，他就站在门口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妈你回来吧，回来给我开门，我和小肖都快笑死了，让他从窗户爬进来他还偏不，气呼呼地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爸也笑得不行，捂着肚子喊停：“吃饭，吃饭。”

    饭后，一家人瘫在沙发上看电视。一盆小龙虾被王煜夜吃了大半，他幸福地打着饱嗝拿起遥控器换台，却被林绯女士劫走了遥控器，熟练地调出了一部恐怖电影。

    “妈？”这么温馨的氛围我们为什么要看这个？

    “看恐怖片减肥，你刚才吃了那么多，赶紧消化消化。”

    片头诡异的音乐刚炸出来王煜夜他爸就怂了：“来来儿子，来书房，爸有话跟你说。”

    他妈靠在沙发上翻了个白眼：“俩怂包。”

    不过他爹还真有话要说。

    他家的书房很宽敞，王恒先生是一个中文系教授，喜欢看书，把书房一圈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房中间摆着一个岁数比王煜夜还大的长条书法桌，桌腿上面还有五颜六色的涂鸦和划痕——那是王煜夜小时候的大作。

    他爹先叹了一口气，然后端起茶缸慢慢地喝了一口水。

    王煜夜知道这是他爸要跟他说正事的前奏，他打墙角搬来一个木凳子，乖巧地坐下等着。

    “我听小瑢说，有个人找你，要你给他写一幅字，你非不写。”

    “对。”

    “为什么？小瑢说人家挺有钱的，总不是付不起。”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

    王恒先生少见儿子这么挤牙膏似的说话，不禁皱起了眉。

    王煜夜组织了半天语言，问道：“爸，你看没看过之前一个新闻，就本市，东城拆迁的那个？”

    他爸摇了摇头。

    “东城那边的老平房要改建新商业区，但是拆迁款给的太低了，那边的住户都不想搬，在抗议，结果工程队几个推土机上去两下推平了，房子毁了不说，有一个人家几个月大的孩子也轧死了。

    “爆出来之后没几天，要人给他孩子偿命的那家人就改了口，说孩子是病死的，不是轧死的，弄错了。

    “怎么可能呢？但父母都这么说了，也就不了了之了。”

    他爹听了叹了口气，又问：“这跟你不给写字有什么关系？”

    “要字的那个人就是这个房地产集团的老总，魏宏昌，他要写四个大字挂在他办公室里，‘修身养德’，也不知道他看着是什么感觉，谁爱写谁写，反正我不写。”

    王恒先生点了点头，有些担忧地看了面前的儿子一眼，却再没说什么。

    啾啾拿到土豪联系方式的第一时间，就发给了王煜夜：“我拿两顿外卖贿赂程序员小哥搞来的，他是拿手机号注册的，嘿嘿嘿……这好像是个小姐姐哦。”

    王煜夜脸都被她说红了：“女孩子啊……”

    王煜夜办事一向高效，下午五点钟顺利地发出了给土豪的短信：“您好，我是煜夜，请问‘皮卡皮卡’是您吗？非常感谢您的支持和打赏，但金额过大，陋作不敢受之，您若看到请联系我，愿原数相还。”

    是不是太严肃了啊……王煜夜想了半天还是发了出去。

    相比各种聊天软件，他其实更喜欢和朋友打电话视频，听到声音他反而自在一点，不像发消息还要斟酌语气，少了些人情味儿。

    对方不知道看没看到，并没有回复。王煜夜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就起身去练字了。

    王煜夜迄今二十几年的人生里，坚持最长时间的就是写字，他天赋很高，加上小的时候确实喜欢，快快乐乐地练了好多年，最终光荣地成为了一个别人口中的“青年书法家”，自读大学时就挂名在祁瑢开的书法工作室里卖字画，收入不说颇丰，供他自己生活是绰绰有余了。

    他一写字就跟装了电动马达似的停都停不下来，一直到七点半肚子饿得开始叫才控制住自己的手，满屋子找手机拿起来打算点个外卖吃，看到了半个小时前的新消息。

    “(/w＼*)……… (/w•＼*)小哥哥不用惹，我就是非常喜欢你的书和文章，看喜欢的大大赚钱是最开心的事情辣(～￣▽￣)～，真的非常喜欢您，从五年前我就看你写的文章，你出过的书每一个版本我都有(づ￣ 3￣)づ如果可以的话(ﾟДﾟ*)ﾉ小哥哥我可以见你一面吗？就是见一面，我我我……我就满足啦(o゜▽゜)o☆”

    王煜夜内心：“…………哇……这个女孩子也太可爱了！！”他写文章这几年来，几乎没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第一次看到很是不好意思。他珍视读者的评论和喜欢，更何况这种每一个版本都买的……真是太丢人了啊啊啊！！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对着洗手台深呼吸了几下，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一抬头——

    脸怎么这么红！！！

    顶着依旧红红的脸徒劳的坐到沙发上，他视死如归地打字：“好的，谢谢你，时间地点由你定。”反正他又没有固定工作，就算对方在外地也没什么不可以。

    按下发送的手微微颤抖，王煜夜紧张地想：“真的要跟土豪见面了呀……我长的这么普通一点逼格都没有她会不会很失望……”

    另一边，阮氏集团分公司大楼的副总办公室里，一只戴着名贵手表、修长的、属于精英的手拈着手机抵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它的主人坐在宽敞的办公桌前，露出了莫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