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解忧顺着阿蜜的手指看去，马上就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正是阮惊鸿。前世，她跟她只相处过短短几个月，对她的印象却比同窗几年的女同学还要深。

    原因无他，阮惊鸿的确有令人过目难忘的资本。

    她个子娇小，长相古典，蹙着眉的样子，活脱脱就是曹大家笔下的林妹妹。相处久了，别说男人，就连女人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正是这份独特气质，使得她的身边常年聚集着一堆青年才俊，置身其中的她就像个高傲的女王，稍稍勾勾手指，就能令无数男人前仆后继。

    “何小姐，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还没等解忧想好要不要上前打招呼，阮惊鸿就从汽车后视镜里发现了她们主仆三人的身影，她跨下车主动朝她们走来，解忧避无可避，也只好浅笑着迎上去。

    “真是太巧了，阮大小姐是来上海游玩的吗？”

    解忧偏偏头，发现后座位置放着一个油纸包，上面写着大大的“和记”二字，跟她早上吃的早点包装一模一样。她有些感慨，没想到权势熏天的督军小姐也喜欢这样的民间小食。

    “我哪有何小姐的福气啊，”阮惊鸿抿唇而笑，故意叹气，“我们家也打算入股沪上银行，可是我唯一的兄弟在西洋乐不思蜀，所以父亲只好让我来找褚三爷请教一些商业上的问题，何小姐不会介意吧？”

    听她提及那个吊儿郎当的二世祖，解忧的俏脸不由白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掩饰过去，还笑着摆手：“阮大小姐说笑了，褚三爷要做什么事，哪里轮到我这个外人置喙？”

    “是吗？”阮惊鸿偏着头，看着她吃吃地笑，“可是我看褚三爷似乎并没有要跟何小姐划清界限的意思啊，据我所知他在上海有不少房产，却独独偏爱你们现在住的贝丝花园，在你们兄妹来之前，还从来没有人能一窥园中风光呢。”

    “何小姐故意在外人面前将褚三爷扁得一文不值，连损毁他名誉的话也敢说，是不是怕人来抢你的未婚夫？”

    “贝丝花园？”想到自己床头正在看的英文原版书，何解忧心里又惊又疑，额角也突突跳得厉害，再也没有心情与阮惊鸿打哈哈。

    “是啊，何小姐难道不知道你们现在所住的褚宅前身是一位犹太富商根据女儿梦境所造吗？他的女儿就叫贝丝啊，难道褚三爷没有告诉你？”

    何解忧紧紧抿着唇，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也不知怎么就愉悦了阮惊鸿，她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将掉落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白皙精致的耳垂，笑得十分娇媚。

    “何小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后会有期。”

    阿黛捧着饭盒，悄悄凑到解忧身后耳语：“小姐，刚才你跟阮小姐说话的时候，那个刀疤脸悄悄走出了巷子，边走还边朝咱们回头看。”

    何解忧给褚修远送饭不过是装装样子，她打算跟他道个歉就去见一个人，只是这会儿被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和阮惊鸿的话惊得心神不宁，完全没了继续的欲望。

    “走，咱们打道回府。”

    “小姐，饭都送到姑爷门口了，你怎么不进去啊。”阿蜜撅着嘴非常不高兴，“你看看人家阮小姐都知道姑爷好，羡慕你还来不及，你怎么老把姑爷往外推呢？”

    真是个傻丫头，前世遭那么大的罪，她倒是一点都不记仇，解忧无奈地扯扯嘴角。

    不过这话要是由稳重的阿黛来说，她肯定会头也不回地走掉，由这个一心护主的“缺心眼”来说，她只能苦笑，心甘情愿地走进大楼。

    人情易还，恩情难了，谁让她欠她一条命呢。

    “姑爷，姑爷，快看小姐给你送什么好吃的了……”

    问清楚褚修远的办公地点，阿蜜风风火火地杀将过去，一推开门却没了声音。解忧走得慢，但她个子高，从阿蜜肩头望去，可以看见褚修远桌上躺着一个油纸包，上面印着大大的“和记”二字。

    呵，亏她还想跟他道歉，亏她被“贝丝花园”弄得心乱如麻，原来人家根本就不缺吃的。

    “阿黛，阿蜜，我们走。”

    解忧一秒都不想逗留，拉开门就往外走。阿黛紧随其后，阿蜜却将饭盒往桌上一放，抓起那个油纸包朝褚修远鞠了个躬。

    “姑爷，我家少爷常常说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你一定不要被小姐冷漠的样子吓到啊，她其实心地可善良了，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

    “好，我知道了。”

    褚修远冲她笑着颔首，阿蜜喜滋滋地拉起阿黛拔腿就跑，留下解忧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说的就是这丫头吧？

    阿黛被阿蜜一路拉着跑到楼外，她生气地甩开她的手：“你明明知道小姐不喜欢三爷，为什么还要撮合他们？”

    阿蜜再次缠上她的肩头，嬉皮笑脸：“阿黛姐姐，气大伤身，来吃根油条消消火。”

    “哼，卖主求荣的东西我才不吃。”

    “什么卖主求荣，你是不知道三爷有多好，他为了小姐连命都可以不要……”

    “你说什么？”阿黛一脸狐疑地盯着阿蜜。

    “我说三爷是个大好人，”阿蜜目光闪了闪，然后小心地四下张望一番，凑到她耳边嘀咕：“阿黛，你知道小姐高烧昏厥在街头那天，是谁将她送到医院？又是谁替她打电话给太太的？”

    “你该不会想说是三爷吧？”

    阿蜜摇头晃脑：“能认出她是何家小姐又刚好知道咱们家电话的能有几个人？”

    *

    屋内，褚修远又坐回大班椅，拿起文件来看，并没有要主动开口的意思。被阿蜜这么一闹，解忧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像根木头桩子杵在人面前，自己看着都嫌傻。

    “你继续忙吧，我先回去了……”话未说完就被褚修远打断了，“我渴了。”

    解忧跟不上他的节奏：“啊？”

    “啊什么啊，请你的房东先生喝杯茶当谢礼不算过分吧。”

    “可、可以啊，你想上哪里喝？”

    “我这里茶叶、茶具一应俱全，你会泡吗？”

    解忧没有再说话，走到一旁长椅上坐下，开始认真泡起茶来。备具、洁具、赏茶、投茶、洗茶、泡茶、奉茶，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如古代仕女图般赏心悦目。

    “这茶怎么样？”褚修远面露欣赏之色。

    “形如兰蕙、色泽翠绿，叶芽如金镶碧鞘，清香高扬，滋味鲜爽，唇齿留香，回味甘而生津，”解忧唇角绽开一朵极小的笑，“也只有褚三爷才会这么大手笔，居然拿上好的安吉白茶待客。”

    褚修远不以为意：“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茶再好，也要有懂的人才能喝出味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一双平静的眸子忽然变得锐利，蹦出两道精光直视对面的人，“就像做得再好，也要有人领情才行，你说是不是，何小姐？”

    不得不说褚修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一眼就看穿了解忧的来意。

    “我……”

    “你如果是为了早上的事来道歉就不必了，你既然住在我家里，就是我的客人，我有义务照顾你们兄妹俩。”

    他的目光太过深沉，好像要一直看到人心里去，解忧觉得脸颊有些发烫，清了清嗓子，坐直身子道：“我不喜欢贝丝。”

    “嗯？”

    “我喜欢乔。”

    “贝丝柔弱而惹人怜爱，是个男人都会喜欢的。”

    “可我不是男人，所以我只喜欢乔，她像匹不羁的野马，有理想有追求，通过自己努力成为作家、开办学校，在婚后也是完全独立的一个人。”

    “原来你想成为这样的人。”

    褚修远忽然站起来径直朝解忧走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解忧，如果我支持你逐梦，并助你展翅，让你成为你想成为的人，还承诺婚后也不干涉你的自由，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你说什么？”

    何解忧瞪圆了好看的桃花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越来越近的俊脸，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你明明听清楚了我说的是什么。”褚修远的呼吸越来越近，几乎就要喷到解忧脸上。

    房间里很静，只有自鸣钟来回摆动的声音，再有就是他身上熟悉的沉水香，通过全身每个毛孔疯狂地往她身体里钻。

    解忧鼻孔有些发酸，她努力睁大眼不让眼泪跑出来。冷情的、无情的、绝情的褚家三爷居然也有这么热情、深情、燃情的一面？

    可是，为什么她在想哭之余又想放声大笑？这算什么，打个巴掌再给个甜枣？那他们之间隔着的两条人命要怎么清算？

    “褚三爷，你踩到我脚了。”何解忧掐着手心，骤然冷下脸，声线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还有，你别在我身上浪费功夫了，我不喜欢贝丝，自然也不喜欢贝丝花园这个名字。”

    褚修远的笑容僵在脸上，心中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寒冷。她可真狠心啊，说变脸就变脸，哪像他活了两辈子，都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他将双手握得指节泛白，脸上却还在微笑：“何小姐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谁告诉你贝丝花园的名字是因你而取的？”

    “不是最好，我走了，你忙吧。”何解忧快速起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将他连同他未说完的话一起抛在了身后。

    褚修远叹了口气，在她坐过的位置旁边坐下，手搭在椅背上，俨然一副拥人入怀的姿势一动不动，视线却落在办公桌一本包了书皮的书上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