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顿饭吃得实在不怎么样，最苦的，还是坐在一旁不明所以的郑轩。

    他先是被黄少天那不友好的表情给吓到了，思前想后又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大爷，他这人最怕就是惹事，不敢开口问，只好安静地坐在一旁拿筷子戳着自己碗里的饭，宛若鹌鹑。

    期间喻文州夹了一块肉问黄少天要不要，黄少天斗气地说不要，于是喻文州筷子一转，递到郑轩面前，问他要不要。主人盛情邀请，他这个客人哪有说拒绝的，郑轩连忙端起碗去接，没想到这一接，黄少天那不友好的眼神又投过来了，惹得郑轩全身顿时鸡皮疙瘩。

    这接又不是不接又不行，郑轩左右为难，铁定心思低头自己吃自己的，三两下吃完，说了句我饱了，溜之大吉。

    那之后郑轩也没有呆多久，象征式地去沙发坐了会看电视，屁股都还没坐热就站起身说要走了，喻文州想挽留都挽留不了。

    “那你自己小心点，回到家给我报个信息。”

    “好嘞。”

    郑轩说完挥挥手，关上大门走了。空荡荡的房子，像往常那样，又剩他们两人。

    喻文州捞起茶几上的遥控机关了电视，坐在沙发，冲那边黄少天喊了一声，让他过去。

    一整天下来，喻文州总算理会他了。黄少天憋憋嘴，乖乖走去，站到他面前。

    “你今天闹什么呢？”喻文州问。

    “没有啊……”黄少天敷衍，眼神瞥向脚下。

    “认真点，看着我。”

    黄少天抬头，才发现喻文州的表情不像往日，眉头紧皱，像是真有点生气了，心里顿时打了个突，也跟着认真起来。

    “你说今天胡闹什么，弄得大家不欢而散地，饭都没法好好吃，你说你这样对吗？”

    黄少天一听喻文州说他胡闹，心里一股气上来，气势汹汹地“我”了一声，却突然像个漏气的气球，一下子又瘪了下去，没了下文。

    对啊，他该怎么说。你今天一整天把我晾在一边所以我要生气？

    黄少天脑里飞速地转着，他一瞬间又似乎觉得喻文州在理，自己生气的原因确实幼稚了点。人家又欺负他又没哪里对他不住，这事怎么看都像是他在胡闹在先，可他又没法解释他心里那股闷气从何而来。

    “我没胡闹！”

    黄少天最后也觉得自己理亏，只能憋出这么一句以示抗议。

    一时间喻文州没说话，他也没说话，两人就这么看着。黄少天以为这就没事了，因为过去他只要犯点小错误，喻文州最后总会非常包容地拉过他的手，说下次别了，就了事。虽然他这次还不觉得自己有错，但他就是不服气。

    结果喻文州没有。他叹了口气，只是淡淡道：“我是不是一直都太纵容你了。”

    他深邃的瞳孔带着点忧郁，这次投向他的眼神不再是温和，是责备，还夹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

    这句话无理由地就把黄少天炸开了锅，那本来蕴在他心底那些委屈，此刻像炒爆的栗子一样哔哩吧啦地翻腾。黄少天最后涨红了脸，生气地吼了句，谁要你纵容，转身就走。

    于是一夜回到解放前，日子又回到了最初相识的那个模样。

    他走他的路，他看他的书，他踢着他的小石子，他看他的风景。两人各过各的，河水不犯井水。自从和喻文州冷战后，黄少天课间就再也没往高年级那边跑了，课间顿时像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他再也不会在课上盼着早点下课了。

    黄少天课间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发呆，侧着头枕在手臂看着对面高年级的教学楼，忍不住就想起喻文州来。他平日习惯了下课就跑去喻文州的班上，现在不去找他了，生活就突然变得空虚无聊，像少了什么乐趣，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他来。

    没了自己这个小麻烦，喻文州会想起他吗。黄少天发呆似地看着对面的教学楼，可一想到昨天他受的那股气，那点想念的小心思转眼又变成了恨。

    于是一整天下来都是在想念跟恨之间不停地转换，黄少天基本没怎么去玩闹，在学校乖乖地闷了一天，期间谁来找他玩都被他拒绝掉。

    他感觉他的灵魂被抽空了一样，做什么都打不起劲来。

    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黄少天放学时跟以前那样，在教学楼下面等喻文州下来。一整天没见，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小期待，一个人双手翘在背后，原地一会左转转，一会右转转，但这点莫名的小期待在他抬头看到喻文州和另一个他班上面的男生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下楼时，顿时化成无言的愤怒。

    他觉得自己今天那单方面的想念完全就是傻逼的行为。现在看来，喻文州不但过很好，有说有笑的，生活还似乎一点影响都没有。

    黄少天不等喻文州走近，他也不管他看到他了没，一个人转身就走。

    一路上越想心里越赌，越走就越快，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家门口。

    黄母听到门铃声去开门，见他回来，身后却不见喻文州，问他文州呢，黄少天正气头上，扔下一句不知道，就往自己房间去。

    尴尬的气氛在饭桌上蔓延，两个大人都明显感受到了两个小孩在闹矛盾，特别是黄母，这好不容易好上的，怎么转眼又吵架呢。只是问及二人，都像约好似的，闭口不提。黄少天三两下吃完，走了，喻文州随后吃了一点，也说吃饱了，上楼做作业去了。

    “没事的，小孩子之间闹点矛盾，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嘛。”

    喻先生见黄母一脸担忧的样子，安慰她。

    “可是……”

    “相信我，文州很快就会处理好。”喻先生说起话来总是那么地心平气和，语气里头总让人听了就会莫名心安的镇定。“这天底下谁我都不敢担保一定了解，但对我儿子，我有十足的把握，吃饭吧。”喻先生道。

    黄母半信半疑，但小孩子的事他们大人又很难插手，加上黄少天从来都不跟她谈心，她一个人肯定问不出什么来，也只好放弃。

    一晚上都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度过，黄少天刷完牙，从洗手间里出来上楼往自己房间去，他的房在二楼，正好斜对面就是喻文州的，他刚到楼上面，碰巧见到喻文州从房间里出来，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互相对视了一眼，黄少天不理会，走到身边时，却听到喻文州叫他。

    “今天放学，是你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吗？”他问。

    “不行吗？”黄少天反驳。

    “也不是不行。”喻文州的语气永远都是那么地平静，根本听不出一点情绪在里头。“但起码你也应该交代一句吧。我在教学楼楼下等你等了半天不见人，又去你们班上去，见课室都锁了，这才回来看看你回来了没。”

    黄少天一听喻文州放学前找了他一通才回来的，心里突然有点感动，可是他听到他接下来的这一句，心就像从高处突然往下坠一样，结结实实地痛了一把。

    “所以往后，你是不需要等我一起放学了，是这样吗？”

    他听到喻文州这样问他。

    黄少天默不作声，他低下头，两侧的双手渐渐握成拳头，表面上看挺冷漠，实则内心的情绪早已一浪高过一浪地在他心里翻涌。他的回答当然是不，可他觉得就是有什么在扼着他的喉咙，把他堵个半死。

    喻文州见他没回应，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转身下楼。

    黄少天听着那一步步的下楼的脚步声，觉得像有个锤子在顺着那节奏，一下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脑里突然放起他们上下学的那些欢乐的片段，眼眶突然一红，温润了。

    “不是……”

    他小声念了一句。

    “我错了……”

    过了半晌，他又念了一句。

    那句带有明显哭腔的声音让喻文州顿住了脚步，他回过头，一眼就看到身后站在楼梯口的黄少天，此时正面对着他，眼眶红得一塌糊涂地。喻文州心一软，又重新走了回去，一把抱住他，心里突然内疚了一片。

    黄少天跟他过往见过的孩子都要不同，像他那个年纪，本可以靠着一两滴无辜的眼泪就能向父母撒娇邀宠邀呵护的，他没有。他好像没表现出十分渴求的欲望，甚至很多时候，喻文州看着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但他知道，他若是哭了，那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以至于他的小小心灵根本没法承受。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听到他在他耳边小声地哭着说。

    “对不起。”喻文州深深叹了口气。

    “以后不会了，永远都不会了，好吗？”

    他温柔地问着。

    前后闹了快两天，明明天天见面住一屋檐下，但黄少天恍惚觉得他好像好久都没跟喻文州呆一块似的，突然听到他说今晚给他念故事，顿时小眼睛一亮，快速地擦了擦脸，整个人都精神了。晚上，他躺在床上，喻文州侧着身躺在他旁边，破例给他念了两个故事。

    “好了，快十二点了，明早还要上学，我该回去了。”喻文州念完，把书合上，准备起身要走。

    “不如……”黄少天见他要走，突然拉住他的衣袖，“你就在我这睡一晚吧，反正我床很大，你就不用过去了。”

    喻文州坐起身看了看，觉得也可行，也懒得回去了，爬起身关了床头灯，重新躺了回去。

    “看我干嘛，快闭眼。”

    喻文州见黄少天夜里亮晶晶地眨着眼睛看他，督促他睡觉。黄少天笑了下，说好，就闭眼了。闹了一天，喻文州也累了，摆了摆姿势，不一会呼吸均匀。

    身边没了动静，黄少天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喻文州那安静的睡颜，突然又想起刚才他们那点小争执。

    那句话喊出的瞬间，黄少天才恍惚过来，这两天内，他那股莫名其妙的闷气是从何而来。

    原来是他在害怕，他害怕失去喻文州。他不知道从何开始，变得如此依赖喻文州，以至于他只是转身给他一个背影，他都感到不安。

    黄少天知道，他此刻心里住了一个叫自私的坏人，它肆无忌惮，它横行霸道，它蛮不讲理，它天真却有邪，如此一番折腾，才会弄得他整天患得患失。可他没办法，黄少天清楚，他根本打不过它。

    大人们总教导他做个好人，他也知道那样不对，他也知道那样不好，可面对着喻文州，他最后还是默认了它的存在，并向它妥协。

    黑暗中，黄少天掖了掖被子，往喻文州那边，又靠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