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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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黄少天是六岁那年进的喻家。
进家门的第一天,就给闹了个鸡飞狗跳。
板起小脸,翘起手,拒绝谈话,拒绝配合。
从乡下接他回家的一路上,大人们没少关照他,给他零食给他水,跟他谈话跟他聊天,结果全都不讨好。
黄少天小朋友坐在后座,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两眼看车窗外,就是不理人。
黄妈没办法。
这孩子,脾气像足他爹。
黄少天姓黄,但是怎么进了个喻家的呢。
这说来也话长。黄父黄母早在很久的时候便因感情不和,婚姻破裂。早到什么时候呢,黄少天还隐约记得他自己能下床拉着一个小破熊在家到处瞎跑时,他的童年记忆里就有父母争吵的画面。他父母都不是性子温和的人,不能沉下心来讲大道理,自然三四句不言和就开始挖对方痛处。记忆深刻的几次还有摔破东西的,噼里啪啦地,邻里村书记都来了。分居后,他便跟着他妈一起生活。
那时候他们村里掀起一股进城热潮。
黄妈离婚后,深刻地意识到了男人的不可靠。家还是得靠她。她虽然有孩子,但她还年轻,装扮一下还有几分姿色,没人看出是个有了孩子的娘。青春犹存,她不想浪费,于是决定去闯荡一番。她当晚就收拾好行李,第二天一大早,就把黄少天送去自己娘家,自己跟着几个同行的姐妹一块进城去了。
所以黄少天六岁之前,一直都是姥姥照顾的,他的记忆里几乎不曾有一个亲娘。娘对他来说,似乎只是一个模糊的名词,唯有每年过年,他的姥姥去村口收城里寄来的包裹,抱着他在大腿念着说是他的娘写回来的信时,娘这个字才会从他的世界里掠过。
然后提醒他,他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娘。
六岁之前,他的世界里就只有那条小村。
有河,有鱼塘,有小泥鳅,有随手摘了可以吃的果子,有从树上偷下来的鸟窝。
村里面不像城市,民风淳朴,思想又简单,没有幼儿园这等高档建设,家家户户都是大门敞开,孩子随街跑。
黄少天小朋友爱跑,很爱跑。跑起来总似刮起一阵风。据说自从学会快步走后,这光着的小脚丫就没停过。用他亲娘说的话,那就是小儿多动症。
进城之前,黄少天每天的生活轨迹都是那个样:睡醒了爬起来喝热粥吃包子,吃完了就风一样地溜出去找人玩,到了吃饭点,又风一样地溜回来。
风一样的孩子。他的姥姥笑着打了盆热水帮他擦小脸时对他说。
老人家总是最疼孙子的,到了亲娘的口里,却成了疯一样的孩子。
那条小村庄是他的桃花源,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六岁之前,他所有的回忆都在那。只是六岁那年,黄少天就被迫离开他的小乐园。
原因是,黄母回来了,要回来接他到城里去。
黄母再嫁了,嫁的一个姓喻的。
两人是在熟人介绍的契机下认识,接触多了日久生情。
喻先生是个生意人,为人老实厚道,沉得住气,巧的是,喻先生也带着个儿子,他也是单身。喻先生的妻子早世,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走了,儿子如今十岁,都是喻先生一个人靠着做小本生意带大的。早年因为挂念妻子,又因为生意忙碌,所以喻先生一直没考虑过再婚。如今生意稳定了,又碰巧再遇到一个让他心动的女人,喻先生突然又有了再组家庭的想法。
某天夜里,他借着一个浪漫的良机,求婚了。
黄母答应了,原因是,她觉得自己这回找对人了。
她年轻时少女浪漫,轰轰烈烈地恋爱,轰轰烈烈地结婚,又轰轰烈烈地有孩子。结果轰轰烈烈完了,生活不却似她想象的那般,便又和那个男人轰轰烈烈地吵了几年。黄母觉得,她当年太傻太天真。结婚处日子不像谈恋爱,结婚就该找个喻先生这样的人。体贴,稳重,重要的是,从不曾大声呵斥她。
上天是眷顾她的,果真又让她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男人。她十分满足,感觉她的人生又重新翻开了新的篇章。再婚后美满家庭生活的景象又一幕幕地跃上她的心头。然而黄母怎么都没想到的,她那美好生活最大的障碍,不是来自她的娘家,不是来自她的婆家,却来自她的亲儿子。
黄少天小朋友很不配合,十分不配合。
见面的第一天不仅拒绝叫人,甚至连她这个亲娘的话也没有丝毫的威严和震慑的作用。来到新家门口,下了车,一听以后要住这,死活不肯进去。
“这不是我家!我要回去!我要姥姥!”
黄少天态度坚决,小脸凶凶,弄得一旁的黄母好生尴尬。
折腾了大半天,两大人又哄又骗,又是零食诱惑又是玩具刺激,最终才把这个小老爷拉进家。
很多年后,黄少天还能平静地回忆起那天。
那天夜幕即将降临,临街的灯在他头顶突然亮起。他的手腕被妈妈牵着,气鼓鼓地跟着走,像是要拉着他去跳火坑似的,一肚子的不情愿。快到新家门口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到一个年长他三四岁的男孩。这个男孩从他在门口闹脾气的那刻起,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框边,默默地注视着他。那时候黄少天余光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人,只是没细细打量,等到现在两人在门口碰面,黄少天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又一个中分汉奸头。跟刚刚那个男人一个模子出来的。
黄少天不用多想也猜到这个高他一个个头的小男生是谁。
他本来对他的母亲没太大的感情,她再嫁给谁他根本不关心。但偏偏她再嫁了,却要带他走,带他离开最疼他的姥姥和他那小天堂,这个就让黄少天觉得委屈极了。进城来的一路上,他思前想后,觉得这完全就是这个男人的错。
他要是不拐了他的娘,他就不用来这鬼地方。
所以黄少天一路上没给他什么面子,自然现在也对这个人的儿子没什么好脸色。
黄少天淡淡地瞟了门框那小男生一眼,多一秒正视都不愿意,两人擦肩而过。
搞了大半天,饭桌上的菜凉了大半了,一家人才落座。
饭桌上,黄少天知道了那汉奸头的,叫喻文州。
“文州啊,要是我们以后要是忙起来,少天就拜托你照顾了。他还小,时不时就闹脾气,可能是捣乱了点,但人还是讲道理的。你做大哥哥,就多多原谅他一下,好吗。”
黄母夹了一个大鸡腿,放到喻文州的碗里。
“嗯,我会的,谢谢啊姨。”
“今天开始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弟弟他新来,一开始可能很多东西不适应。除了我们以外,你就是家里最大的,学校里要多多留意他,知道吗。”喻先生语重心长地说。
“知道了。”
喻文州从小跟着父亲,自然脾气也像他父亲,没有任何的反驳,全都乖巧地答应了下来。
“这孩子,真好真懂事,看着就让人放心。”
“你以后就跟哥哥,要听哥哥的话,知道吗?”
面对懂事又省心的喻文州,黄母欣慰,转头跟自己旁边小麻烦说话,却不想这话刚好就刺激到了小小年纪,自尊心比谁都强的黄少天。
他讨厌喻家,他讨厌喻文州。他觉得喻文州肯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只是这家伙就是一脸我没事,我大度,我可以的老好人样,让他不爽。以前黄少天在村子里,可是孩子堆里出了名的小霸王,身边那群孩子都是围着他“黄少黄少”地叫,要多威风有多威风,现在莫名叫他无端端地认一个哥,还是对面这讨厌的汉奸头。
黄少天哪忍得这口气,哼了一声,一顿饭也没吃几口,扔下碗筷走了。
说小也不小,黄少天六岁了,是该到了上学接受教育的年纪。以前村子没有幼儿园,唯一的小学也在几公里远,村里上学的孩子都是早早地就出门,坐上爸爸的三轮车,一路在后尾上啃着馒头,吃完了刚好就到学校了。现在来到城里,上学方便了,学校多了,自然难抉择。
黄母想着他一个人初来乍到,以前没在城市呆过,肯定对城市生活各种不适应,担心他在学校出事。安全着想,她特地找到了喻文州所在的那所学校,想着这样兄弟两人就能有个照应。
于是黄少天来城里的第二天,黄母就给他办理了入学手续。
然而我们黄少天小朋友似乎是铁定了心要将革命进行到底。
上学那天,黄母帮他穿好新校服准备好新书包,黄少天一听说要去上学,坐在家门口抱着自己大腿,死活不肯穿鞋子。黄母劝了半天,黄少天依旧无动于衷。黄母没办法。
她知道自己是个不称职母亲。她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因为怨恨自己的前夫,顺带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儿子。那时候她身上那股年轻人热血的拼劲并未消退,她还是那轰轰烈烈的性子,所以一拍脑就决定了要去城里。
城里的生活固然是新鲜美好的,那么地繁华五光十色,那么地让人流连忘返。,初来乍到的几天让她觉得自己如同置身天堂。可是开心过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她又没法不去想着远在乡下的儿子。毕竟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个母亲无论无任何也没法割舍的精神寄托。
孩子是无辜的,她开始后悔,对自己当初那点因为家庭生活而牵扯到儿子身上幼稚的怨恨感到自责。所以这几年她拼命打拼,每年过年都给乡下寄很多东西,想将来有一天她要接儿子来城里,她想给他一个舒适的家。事实上她做到了,而且做得十分出色。
她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儿子她早年缺失的那几年的陪伴,却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
黄少天似乎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甚至让她有种,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的错觉。
黄母没办法,她实在没办法。她对儿子有愧疚感,她不忍心朝他发脾气大声说话。于是她只好转身哀求一边的喻文州。
“文州,要不这样吧,你们两个一件学校,你一会帮我带他上学吧。他现在不听我的话,你们小孩子之间好说话,你帮我劝劝他,好吗?”
喻文州嗯的一声,没有拒绝。
黄母担忧地关上门,走了,房子里顿时只剩下两个小孩。
喻文州看着赖皮坐在地上的黄少天,蹲下身来。
“我这要出门了,你不跟我去学校吗?”
“不跟!”
“我要是走了,就没人陪你去学校了哦。”
“你走就走,关我什么事……”黄少天依旧顽强反抗。
“我走了之后,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了。提前跟你说一下,我们这里不像你们小村子那么安全,这里可是很多拐小孩的坏人的。平日呢,就专门挑像你这样的,一个人在家,又没有大人在的情况,然后就来撬门,专抓小朋友去吃。你自己一个人在家,可要当心点啊。”
喻文州说完,一副朋友祝好的表情,还拍了拍他的肩膀。黄少天一开始还是那副宁死不屈的英雄就义的样子,结果越听小眉头越皱,听到最后,小眼珠瞪得贼大,握着小拳头在那里瑟瑟发抖。他从来都没来过城市,喻文州又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他自然信以为真。
喻文州见起作用了,撑起膝盖站起来,走去开门。
“你如果去学校的话,那里有老师看着,至少没坏人。所以……”
喻文州话都还没说完,已经看见黄少天在那里穿鞋子了,动作还飞快,喻文州忍住笑,抿了抿嘴。
十五分钟后,喻家两兄弟出门上学去了。
黄少天虽然是肯上学去了,可是他讨厌喻文州这点却还是没改变。
一路上,喻文州走在前,黄少天背着自己的小书包跟在后,始终跟他保持着距离。
喻文州一开始以为他走得慢,于是停下来等他。结果他停下来,黄少天也跟着停下了,喻文州走,他也跟着走。
“你走在我身后,我看不到你,万一角落里有个坏人跑出来,捂着你的嘴把你拐走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没见看。你知道,我们这里,坏人很多的。”
喻文州侧头,最后一句语气特地加重。
黄少天一听,脚步一顿,小眉头又皱在一起,用仇视的眼神盯着他。他从小到大,从没被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牵制过,以前就只有他为所欲为的份,黄少天几乎不曾知道害怕这两个字怎么写。结果现在到了城里面,左一个坏人,右一个坏人,还被喻文州说得阴森恐怖地。偏偏这家伙脸上还有一种,我就是比你知道地多的优越感,黄少天很想上去狠狠地揍这个家伙一顿。
他虽然胆子大,但还是有分寸的。喻文州比他高,力气比他大,他知道自己打不过喻文州。虎落平原被犬欺,黄小老虎只要吹须瞪眼,心里一边骂着,却又低着头一副嫌弃的表情,乖乖地跟上去喻文州的旁边。
早晨的阳光是有温度的,它敞开她的怀抱,以最柔软的姿态,温柔地拥抱着这片大地,轻轻的,将两个淡淡的小影子,拉得长又长,投影在干爽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