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残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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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枉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历日旷久的折磨没能使他屈服,锦衣玉食的生活没能让他流连。他不在乎自己在任何人眼里的样子,也不在乎自己的同类是怎么看待他的,他看上去对一切事情的反应都很冷淡。

    他就跟皇宫里面那些奇珍异宝并无二致,所有人都不认为他会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有人会在意。

    太子殿下说,我们是同类。

    怎么会?你被人压上沉重的皇冠、厚重的礼服,哪怕你是被人捧上的王座,可你终究不是自愿走上那万人瞩目的高台。

    而你连挣脱这一切的想法都没有。

    顾枉的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在渗血,他就像一个突然被斩断了一直在维持着行动的丝线的傀儡一样,全身都开始因此丧失了行为能力。顾枉却浑然不在意从各处的传来刺骨疼痛,也顾不上从胸口翻涌上的鲜血,就算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整个口腔,他眼里依旧写着至死不悔恶毒的嘲笑。

    我跟你不一样。

    太子殿下的心里无端的冒出了顾枉第一次说话的时候的样子,他那时候的眼里没有现在凭空多出的扎眼情绪,但想来那平静漆黑的眸子里定然是藏着这些生死不渝永不屈服。

    凭什么,你凭什么能挣脱这些束缚,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隶而已,怎么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意见,妄图挣开与生俱来的宿命?

    你怎么敢······离开我。

    由血液连接的契约在顾枉的强行破坏下逐渐分崩离析,太子殿下感受到身体里的血液一点一点的凝结,仿佛是被外面寒冷的天气给冻住了一般。然而他身上的寒气却是从心里往外在冒,竟比这三九的严寒更胜一筹。

    他知道,这并不是契约破坏的缘故。这种主仆是契约在定下时只会在从属的一方身上做手脚,不会有对主人这一方造成半点伤害。他也骗不了自己,他在心疼顾枉,但是又不想放手。

    无论把顾枉伤害成了什么样他都不想放手。

    “你······”太子殿下像是被逼到了极点,他眼瞳里缓缓浮出了无法掩藏住的狰狞,血丝一点点爬上了眼底,映衬得更加可怖。残破的音调从他牙关缝隙里钻了出来,带着说不清的喑哑。太子殿下却对此恍若未闻,依旧不依不饶死死地盯着顾枉。

    但顾枉此时已经和一个被人弄坏的东西没有区别了,他倒在了溪边干枯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只有他身上还在流淌着的鲜血还能证明这是一个活着的东西,或者说,曾经活着。

    围着的御林军面面相觑,他们自然看到了太子殿下,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无论是顾枉的举动还是神色没有一丝正常的太子,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可以预料的情况,让人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来处理。

    可就在所有人都被顾枉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手足无措的时候,原本一直静止的溪水突然像是沸腾了一样,从溪水的深处冒出了一连串的气泡,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复苏。周围一圈被顾枉弄得头大如斗的侍卫们本来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细节,可是那串气泡离顾枉所在的岸边越来越近,这不符合季节与常规的东西很快就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怎么,这东西都成这样了还没死?还要继续作妖???

    众人忙着摆出了防御的样子,纷纷在太子殿下周围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人墙,小心翼翼地看着水里的变动。顾枉层出不穷的手段实在给他们留下了太多阴影,谁都不知道这个原本漂漂亮亮人畜无害的娃娃是怎么变成这般的无所不用其极,没有人在意以往只会盯着看的皮囊了,只剩下了对这人一举一动的满心戒备。然而太子殿下对这一切仍然置若罔闻,他不顾周围侍卫的劝阻,依旧不依不饶地试图靠近地上那个仍然在渗血的人。

    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本是温柔宁静的溪水撕开了平静的面孔,张牙舞爪地卷向了近在咫尺却一直无人问津的血人儿,却又在碰到他的一瞬间很温柔地将这人包裹了起来。空中四散的水珠带着冬日的寒意,瞬间凝成了尖锐的冰凌,狂风骤雨般地扑向了周围一遭目瞪口呆的人。

    “太子殿下小心!”护在太子身边的一个近侍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太子下意识伸出的手,那双手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仍然带着不顾一切的力道,就仿佛是想拉住一个离开远去的人。拉住太子的侍卫艰难地一边举着固定在手臂上的护盾,一边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如螳臂当车般阻挡着漫天的冰锥,但明显的徒劳无功,他不得不用身躯护住了太子。

    在寒冬中显得分外温暖的鲜血溅到了太子的脸上,他突然像是一脚从万丈高楼踏空、在一个漫长的像是永无尽头的噩梦中惊醒了过来,他颤抖地伸手摸了摸脸颊,缓缓地移到了眼前。

    一片猩红。

    太子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本来他刚刚眼里只有顾枉的时候,周围的世界与他无关,一切事物都是灰色的、静止沉默悄无声息。可那温热的红色把他残忍地拉回了现实世界,无数绝望的嘶吼哭泣、满地残肢碎屑涌入了他的视听,浓郁的血腥味钻入了他的鼻腔。

    顾枉呢?

    为什么他不见了?

    “太子殿下!请您离开这里,这里太危险了!”混乱中有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名字,无数人在他的面前倒下。可能是喊着他的人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也可能是别人,反正他也分不清。太子跟丢了魂魄神志一样,茫然地被人拉着后退到了宫殿中。

    残存下来的侍卫慌忙地关上了宫殿的大门,太子殿下看着光芒一寸寸地消失在越来越窄的门缝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世间重新归于一片黑暗。

    顾枉从来不会做梦,所有的“灵”都不会做梦。他们甚至可以不需要睡眠,可他们如果不休息的话依旧会产生与人类一样的疲倦感,这是世间所有生物无法逃避的不可抗力。

    但他的意识却让他产生了梦境的错觉,顾枉感觉他正在不断的下沉,感觉自己沉溺在一片深蓝色的海域,海水缠住了他的身体,他无法动弹。熟悉的寒意从他的四肢一点点爬上了他的身体、侵蚀着他的意识,然而他强撑着自己不能昏迷,好不容易才从牢笼里挣脱出来,怎么可以放弃,他怎么能放弃。

    顾枉猛地睁开了眼睛,伴随着急促的咳嗽,带着丝丝血腥味的水进入到了他的咽喉中,顾枉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极剧收缩,任谁看到自己醒来后的场景与恶梦中并无二致怕是心里都不会好受,顾枉那时候还不过是一个正沉溺于仇视这个世界一切的自以为是傻了吧唧的孩子,还没能长成日后弯弯绕绕的心眼与天地人神皆不惧的胆大包天,他是真的被这与昏迷时见到并无二致的景象给唬到了。

    “你是谁。”顾枉的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平静的问候声,虽说明明是一个问题,可这个提问的人确是极为平淡的语气,实在让人分不清到底要不要进行回答。顾枉给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得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不做出应急反应,虽然在外人看来他只不过是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但顾枉身后那位好像并不这么想。

    “你在怕谁?”男人低沉的声音这次倒是带了些音调,“你是从京城里逃出来的?”

    顾枉猛地一扬手,强忍着肩胛处传来撕扯般的剧痛,手中的水凝结成了坚硬的冰凌,孤注一掷地刺向男人的咽喉。

    男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一边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流露出了一丝诧异。他就任由那如刀刃般锋利的冰凌刺向自己,平静地看着那坚硬的冰凌在扎进他咽喉的时候寸寸碎裂。

    顾枉手上的力道还没收回来,身体又是因为之前那场群架给消耗了几乎全部的体力,身体一阵阵地发软,当即差点就重心不稳地扑到在男人身上。男人身体微微弯了一下,伸出了一只胳膊,托住了顾枉摇摇欲坠的瘦小身躯。

    这么凶吗。男人有些讶异,不由得仔细打量起这个比他矮了一个多头的男孩,他本来准备去京城里面办些事,但京城最近闹得厉害,怕是这十天半月内也没法混进去,于是就在京郊的下游瞎晃了些时日,没想到这水流今日反常的厉害,他正准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能不能趁机混进城。结果快走到城门的时候,这溪水竟然冲他迎面扑过来,这水流里面包裹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

    那男人便是楚瑜,他看着冲他扑来的气势汹汹的水流并没有太过防备,楚瑜并不担心这水流会伤害到他,这水明显是有意识的,而这天地间游离的元素想来是不可能成为人的奴仆的,再加上水灵本身性柔,他又没有招惹这一方的水灵,这水灵自然是不可能率先对他做出攻击的。

    这看上去来势汹汹的水流果不然在他身前停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孩子托到了他面前。这清澈的水流看上去有些焦急地在原地打着转,奈何楚瑜身为剑灵与他们语言不通,不过他倒也清楚该做些什么。

    但他身为兵器,生来只会伤害,不知如何救治。

    所以他也只是待在顾枉身边等着,结果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孩子居然真的醒来了,而且有着与柔软外表格格不入的凶狠不顾一切。

    楚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刚刚趁着顾枉昏迷的时候打量过他的相貌,当时就估计他十有八九是京城里面那些权贵家中豢养的奴隶,这一身血的样子应该就是杀了他的主人然后逃出来的。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灵,挣扎着活下来,或者挣扎着死去。

    “没事了。”楚瑜抬手半抱住了顾枉的肩膀,安慰似的揉了揉顾枉的头。他只当顾枉是错把他当成了抓捕的人,到也并不在意顾枉醒来后不管不顾的那一刺。然而他的下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一种毛骨悚然的直觉顺着脊梁骨一直爬上了他的后颈,楚瑜凭着从军多年对危险的直觉猛地将他搂在怀里的人推开。

    可还是迟了些许,楚瑜下腹处的衣服被撕破了一长条裂口,身上的伤口倒是没有衣服的裂口大,虽然仍是看着有些吓人,但倒没有到鲜血四溅的程度。楚瑜没怎么在意,他只是随意看了一眼便不管了,重新将视线移回到顾枉身上。

    这一击用掉了顾枉的全身力气,他双腿一软便是倒了下去,这次楚瑜没有再去接住他,但也没有上前补刀,他只是用一种不带感情的眼神看了一会顾枉,平淡地开口说道,“你锁骨那儿怎么了,还能恢复吗。”

    对于“灵”来说,受伤要恢复其实比人要容易,他们不会受到疾病的干扰,只需将灵力恢复过后再重新塑性就可以了。可这重新塑性是极疼的,就和抽筋扒皮一样的,所以有很多灵都任由伤疤留在身上,等真撑不下去的时候才会去处理。可顾枉这伤不是能简单搁置着不管就可以了,他这附肢骨损坏直接影响到了肢体的运动,要是拖着,他这边的胳膊怕是以后都会受到影响。

    顾枉依旧没有回答。

    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带着满心的防备,只想着逃离这一切,他所经历过的事情将猜忌深深地埋在了他的心里,尽管楚瑜没有做出伤害他的事情,可是他依旧不信任这个人。

    他不相信这世界所有的一切,无论是“灵”,还是人。

    顾枉挣扎着想后退到溪流边,他现在既然已经出了城,那这片水域应当是有意识灵魂的,他想和上次一样逃离开这个地方。

    楚瑜见顾枉不回答也不再多说什么了,他不帮忙也不阻止,反正他之前也没有帮顾枉做些什么,两个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他又不巧看到了顾枉这么狼狈的样子,挨了一刀也就当自己运气不好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顾枉一点点地朝着那水流边爬过去的身影却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牵扯了他心里某一处深藏着的光景,仿佛和他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狼狈不堪的身影缓缓重合。

    挣扎着······活下去吗。

    嘭。顾枉那边掉下了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声音,可这次却没有水灵再护着他了,那声低沉的落水声嘲讽一般砸在了两个人的心里。顾枉不会水,他也没有力气扑腾,只能在迷蒙灰暗的水中看着自己无力的四肢,心有不甘地下沉。

    会死吗?顾枉不知道,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以挣扎的了,摧毁这一切他也算做到了,他还逃出来了,所以这条命还能干什么呢。

    留着继续杀人害人么。

    哦,对了,太子还没有死。

    顾枉突然觉得没劲,这一切都像个笑话,反正他以后不会看到太子了,没有人能再次束缚他了。

    他自由了。

    “你想死去?可你要记得你是个·······”顾枉心底突然冒出了一声冷笑声,他恍惚间又听到了从他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就纠缠着的阴魂不散的声音,“你以为你能解脱,你能死去吗,怎么可能呢。”

    “你不得自由。”

    楚瑜在水边上又等了一会,最终还是往顾枉落水的地方走去。他想着顾枉既然是从水中出来的,想来应该是会水的,或者直接是鲛类化灵。但这往水中一瞧,顾枉却是沉在了水底,一动不动。

    “······”

    楚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水一眼都可以看到底,最多能漫过他的腰,顾枉要是能踩到水底的石块什么的就算不会水也不至于淹得那么彻底,他之前还道顾枉是为了挣扎着活,转眼就被打脸。

    但终究还是不忍心放任这么个孩子在这么寒冷的冬天躺在冰凉的湖底,楚瑜踏入湖水中,弯腰抱起了顾枉,将顾枉重新拾回岸上。

    顾枉可能是上次淹水淹出了习惯,这次到没有真昏迷过去,他呛了几口水后便睁开了眼睛。

    楚瑜从一开始遇到顾枉的时候就没有看到过他的眼睛,顾枉本就比他矮了一大截,他原本系发用的发带早就不知道掉哪儿了,长到过分的鬓发便将他大半张脸给遮得严严实实,直到现在楚瑜才发现顾枉的眼瞳并不是他意料中弑人后的凶灵那样鲜红的色泽,而是和他一直寻找的那个人一样的,幽邃到深不见底的漆黑。

    他一瞬间都觉得自己像个人一样了,有了心跳的变化。从沉稳的扑通扑通飙到了一个可怕的速度,这种感觉猝不及防不可抑止,让他无力招架无法摆脱。

    就像黑暗中突然见到了光,要死要活莫大到难以言喻的欣喜,处处写着虚幻如梦难以置信。

    “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