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众花艳时花竟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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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子一口一个“殷歌”叫,当时我觉着有多惊奇,后来才知,古时唤名唤封号属常事。一般不带姓,稍亲近时可用“儿”后缀。而亲近之人互相唤字。如此一来,帝子的行为,便解释得通了。
我暗叹一口气,与二十一世纪不同,也难为我这个理科生了。
说实在,古时女子平常自娱,与21世纪不同,偶尔聚几个说说闲话斗斗嘴,也是个乐事。更别说如此大型后宫宴,热热闹闹的,简直成了后宫女眷的天堂。脸上平常残留的寂寞一扫而空,说说笑笑,观舞听曲赏诗,而时不时偷瞥帝子。都不管旁的是不是情敌,如今呐快活得很。
当然,几个人除外了。
我还是那句话,作为一个21世纪理科生,实在不懂古代女子的多愁善感。这百花宴对我来说是相当无聊。没有手机,没有医学杂志,没有剖尸刀,还没有我解剖室躺在解剖床上的尸体。我安慰着自己,左右我那实验室也快改造完了,很快便有的玩儿了。
越妃似乎还沉浸在我方才的词中,神色哀伤,也不知是在想什么,还是在盘算着什么。
明妃便是平时那大气派,与太后谈笑,与帝子说乐,好像她真的是六宫之主似的。说实话,这些年的掌管后宫的确让她养了些气质,但却不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换句话说,她还没有母仪天下的威严与资质。于此,再于家族,帝子怎可真的让她坐上后位。再者,太后对她没有绝对的把握,不可能舍弃自己亲自栽培的牌,而冒险去打她这张牌。一个能在后宫独立几十年而不倒的人,手段不浅,脑子自不蠢。
王昭仪,就仗着自己是明妃表妹,贴着一起攀笑,像足了一家人其乐融融。此者无谋略,不足为惧。但可为棋子,也不得不防。
而那位美丽的姮郡主,端庄娴静地在旁坐着,听着她们谈笑,也不插嘴,完全一副教养极好的模样。可我总觉着,这眼神儿总有意无意地从我这儿扫过。我心里讽笑,不动声色地把玩着团扇。
后面的妃嫔,虽说也能作诗,但前例已呈,自没有什么惊艳处,帝子听着听着,也乏了。
“朕记得,宫中有一位才常在。”帝子沉缓开口。
“是呢”明妃一听,立马呈出典范笑容,端着贤惠架子,“这才常在是当初臣妾选她入宫,帝上见她虽品貌不艳,但才学不浅,又出生在世代文臣家族,亲赐封号‘才’。今个儿百花宴吟诗,怎能少了才娣之作。帝上,可要宣才娣前吟?”
帝子盯了她一会儿,笑:“难得明妃记得如此清楚,这几年看来也打理得颇为用心,宣。”
明妃开颜,下意识往我这边扫了一眼,不过瞬间,就端着那贤淑样,下令:“宣才常在。”
远椅上起身一可人儿,样貌虽不及后宫这些高位宠妃,可这身子柔柔弱弱,似风儿便可吹倒,让人不得不生怜爱之心。碎步前行,微风扬裙,似脚下步步生莲,又着碧衣,打扮得书香才气,的确让人眼前一亮。
才常在怯懦地站在中央,盈盈一礼,举杯,抬袖,饮尽杯中酒,启唇吟:“片片蝶衣轻,点点猩红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种千般巧......”我听此阙,心中暗叹好才华,既咏花又喻己,怜爱之心甚起,更何妨男子。
然却话音未落,杯摔,人随而倒地,血自嘴角流出。众人不知还沉在惊艳中,还是在这场变故的惊吓中,都愣着,一时无人反应。
“还愣着干嘛!”帝子最先反应过来,“宣太医。”
明妃赶紧遣了亲信去太医院。众女眷又见骇景,不由惊叫,想四处逃散,奈何被御林军包围。这一群乱了仪容的妃嫔只好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可这有何法?天子眼前杀人,无非挑衅之意,帝子只会感受此意。即便没有,这种想法已经先入为主,自是不可能轻易放过。
我见着才常在卧在地上,快步走上去,拂袖,摸向颈动脉,无应,叹息:“不必寻太医了,才常在,殁了。”
越妃见此,行大礼,言:“才娣如此年轻,竟遭此等毒害,请帝上为才娣做主,寻出真凶,以抚泉下才娣之灵。”众妃随即言。
帝子上前亲扶起越妃,道:“那是自然。竟有人如此大胆,在朕面前行凶,完完全全至朕这个天子于不顾。”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客套说情中,我遣了元杞去寻纸笔,自个儿捻了帕子,半跪在尸体旁,开始察看。奈何这落后的古代什么也没有,不能做进一步解剖,只能初步判断死亡时间。而致死原因具体是什么,心里只能有一个大致的猜测,却不敢百分百保证。法医界的宗旨便是,不找到证据,绝不妄言,字典里,没有“猜”这个字。
“今儿在座的都有嫌疑,贵妃娘娘怎还能去碰才娣的遗体?怕是不大方便吧。”明妃回头见我举动,轻皱眉,典型一副深宫闺妇六宫掌事模样。
而处于工作状态的我,此时根本不想理会与案件无关的事。反正身后还有越妃处理,嗯,好像还有敬王妃帮衬。
抬头见元杞已寻了纸笔回来,开口:“死者胡氏,侧柒品,封号‘才’,去年入宫,死亡时间十五......一刻钟以前,瞳孔涣散,全身僵硬,眉心隐黑,没有外伤,没有内病,应是毒发身亡。”
“难不成是酒”王昭仪疑道,“可这酒咱们都喝了,也没事啊。”随即遣了旁婢百合取银簪蘸酒,簪末黑。
“酒真有毒?!”众妃惊叫,喝了的都开始纷纷催吐。
明妃脸上隐隐发黑,怒斥道:“都停下!才娣喝了便毒发身亡,若你们真喝了有毒的酒,早就归西了。帝上面前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瞧瞧,这一句句呵斥得,我都快信她真成了后宫之主了。显然她也以为自个儿做得十分得体,正望着帝子,盼望着他说点什么。然而帝子根本没心情理她,被众妃吵得头疼,正烦着,又见仵作被急急拖来,沉着脸道:“免礼了,快去看看。”
那仵作似没见过此等场面,连滚带爬地来到尸体旁边检查。我疑惑着,难道宫中在民间随意找了个仵作?
越妃靠过来,轻声道:“宫中老仵作病了,这是他的弟子,平日里都跟着他师父,没单独受过如此场面。不过听说,技术不错。”
那仵作颤抖着起身,拱手回道:“回帝上,这位贵主死于一刻钟前,应是毒发身亡。”
与我说的分毫不差,人又是帝子的人找来的,自然与我无关。众人惊,转向于我。我轻笑回越妃:“是还不错。”但古代验尸与现代验尸毕竟还是有差距,所以他发现的东西我都发现了,而我发现的东西,他未必能发现。我所指的,不仅是尸体,还是整个案件。
“那以先生看,这酒里有毒,是否是其造成的呢?”我移步上去。
仵作愣了一下,转向我,回曰:“回贵主,小生眼拙,若要下定论,还需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才行。”我点点头,这的确是个好仵作。可在人面前,胆识不大。
我蹲下身子,继续察看着尸体每一部分,渐渐地将线索连接起来。一条,两条,织成网,整个事件,在脑海里清晰了。
“三日后便是苏国临婳长公主到访之日,哪能拖如此之久!”一直坐在主座上没出声的曹太后开口了。
“听说贵妃娘娘前些日子破玉贵人案,如此慧眼才识,不如交给贵妃娘娘,母后说如何?”娇人儿也在旁的开口。
“贵妃乃是后宫尊躯,怎能屈尊做个刑部职责去查案,岂不令天下笑矣!”帝子开口斥道。
“姮儿...姮儿也只是想让才常在早日安息。”娇人儿怜泣道。
我轻轻瞥了一眼曹太后,心里有了打算。曹太后也看不下去了,直接下旨:“景清贵妃,哀家命你三日内找出凶手,可能做到?”
“若臣妾说做不到呢?”我反问。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反问,愣了一下,厉声道:“景清贵妃入宫三年,不但未能尽妻份,给帝子开枝散叶,为皇室添子嗣,还不能为帝子分忧,该当何罪!”
“母后这话可就不对了,”敬王妃笑了,“儿媳头回听说宫妃未诞下子嗣就得以破案来避免治罪。”
“况且,”我也开口,“臣妾,只是个妾呢,哪儿敢逾越尽妻子本分。”
曹太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竟开不了口。
“不过请太后宽心,”我还是给了她台阶下,“这案呢,臣妾定是要破的,不过,三天......”
曹太后的脸色似有缓和:“三天已是极限,决不能过。”
“三天的确为难......”帝子帮着解围。
我疑惑地瞥了他一眼,接话道:“三天太长,今儿就给解决了吧,省得夜长梦多。”
众人讶。
“才常在根本没喝酒。”我道。
“呵,怎么可能。大家可都是看着她喝了的。”王昭仪冷笑。
“那请问你亲眼看见酒入了肚吗?”众人无言。“大家看才常在的捻帕上,有大量的酒渍,而嘴里,却没有一丝酒味,这说明才常在根本没有喝酒。可能是因为她酒精过敏,也就是不能喝酒,或者害怕酒后失态,也就是不会喝酒。总之,某种原因让她每次喝酒都将酒倒在了捻帕上。所以致命的不是酒,酒根本无毒。”
“可方才验了,酒的确有毒呐。”帝子云
“是,”我点了头,“验时酒的确有毒,但之前没有。”
“此话怎讲?”帝子挑眉。
“帝子且看这些洒落在地上的花瓣?这些西域的花,叫曼陀罗花,也叫彼岸花。在这里,曼陀罗是佛教的圣洁灵物,只有天生的幸运儿才能见到它,会带来幸运,被人们看作神的化身,象征着空心,无心与安心,而在西域,它象征着死亡,传说是开在地狱的尽头,因其全株都有剧毒。这些酒洒在花瓣上,自然也会从无毒变有毒了。”
“那才娣如何中毒?”明妃问。
“才常在柔荑上泛青,应是摸过这花吧?”我转身问才常在的旁婢。那婢跪下,颤声道:“是,小主先前见着西域花,觉着新奇,不由得摸了两下,谁知道......”
“才常在爱用唇抵着柔荑,方便酒洒下而不进嘴,如此,毒从口入。”我叹息道。
“如此来说,是场意外?”帝子皱眉。
我看着帝子,捏着捻帕的手紧了紧,缓呼出一口气:“若依臣妾来看,是。”
“那先生以为呢?”娇人儿盈盈道。
“小生以为,贵妃娘娘说得极对,小生实在佩服。”那仵作恭敬道。我闻言轻挑眉,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这是个聪明人。
“可惜了这位才女。”越妃叹息。
我悲从中来,许是心中有愧,又有着原主的才学,不由得接了才常在的词:“朝见树头繁,暮见枝头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打风吹了。”叹息这一年轻的生命就此仙逝。
众人惊艳。
帝子盯着我,动容。最终,叹言:“抬下去,按嫔的礼仪葬了吧。”
曹太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将遗体抬下去后,道:“都是这场意外,好好个儿的百花宴给扫了兴致。”
“母后不必忧心,左右宴已差不多,朕还有政事处理,先行回养心殿了。”帝子敛了袖,转身离去。
越妃见帝子越来越远,转头过来,刚想开口,想问我些什么,却见我盯着曹太后,曹太后也盯着我。一上一下,一老一少,相对而立,一时仿佛气场开散,有水火不容之感。
不过一瞬,我敛了眸,欠了欠身:“既宴毕,妾告退,太后与郡主慢赏。”越妃与我同礼,转身随我走了。
我与越妃刚拐出御花园,没走几步,后边儿便有人追上来。
“贵妃娘娘越妃娘娘留步。”是敬王妃。不愧是将军之女,三并两步便追了上来。
我侧了身,问:“不知敬王妃有何要事?”
敬王妃停了下来,顺了口气儿,说道:“相信贵妃也知道澜儿的家世,身份,地位,背景,以及处境。澜儿生在将门,是个直爽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贵妃娘娘也是个聪明人,一定能看清楚澜儿的来意,澜儿就不耍嘴皮子,拐弯抹角了。”
我眼里淡漠地盯着她,她也不见怯色。越妃见状,言:“这些本宫与顾姊都是知晓的,敬王妃说便是。”
敬王妃冲越妃一笑,继道:“早闻贵妃大气慧敏,越妃温婉聪颖,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不枉澜儿费心思会见二位。如此便直说了,”她顿了顿,“我想与二人结交。”
我依旧没回复,倒是越妃咯咯笑了起来:“敬王妃果真性情,可敬王妃没听过一句话吗?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敬王妃仍未变色,从容云:“我理解。不过,以我家世清白,便以证忠心,结交后自为姐妹一条心。将门人,从来说一不二。我想二位是知晓的。”
我挑眉,问:“人皆言将门人忠厚老实,实则不然,将门人,既然常年在战场,是在用命拼搏,也是在用命来谋略。深宫井底,怎能比上将门人的谋略。敬王妃,本宫就要问问你,你说本宫慧敏,可是因为最近的案子?”
“贵妃破案的确惊人,而破案发言也是相当惊艳,但若是只从案件本身来看,这发言却是愚蠢。”敬王妃眼神转盯向我,毫不畏惧地回道。
“何以见得?”我似露出不悦、
“贵妃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非说是意外。从本身,是判断错误,从长远,是有大谋略。”敬王妃直言。
“那敬王妃便与本宫说说,凶手为何人?”
敬王妃轻笑:“太后,自然是太后。太后想测贵妃,又不想让姮郡主手上过早沾了血,便自己出手。能让贵妃如此屈了真相,只有太后。贵妃敛锋芒,当真让澜儿好生佩服。”
听至此,我眼中终泛笑意,除了越妃,终又有一人能理解我,知道我的难处与苦处。先前的话不过是一套说词,曼陀罗虽有剧毒,沾如此少量,也不可能猝死。越妃也一脸笑盈盈。我为表敬意,行现代21世纪之礼,伸出手去,启唇:“重新认识一下,你好,我叫顾殷歌。”
她一愣,回握,学着我的模样道:“你好,我叫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