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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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国175年,簌簌的雪包裹坚硬的巨石,一片落叶被掩埋在冰冷之下,湖水中的波澜被凝固,沉默间的红烛颤巍巍地发着光……冬季的雪日荣华宫里传来新生儿的啼哭,惊蛰了一花圃的牡丹根。
走进茶馆,摘了大袍。且听茶馆里头说书人讲:“那夜,哇哇啼哭的小皇子是当今圣上的第七个儿子,也是后宫实际掌权者荣妃的第三个儿子,荣妃三年前就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谁知还会来个小皇子啊,那一夜,宫人在点点红烛之下连成串,捧着锦盒装点内务府到荣华宫的路,依我看,这些赏赐这辈子都享受不到啊。还听闻那夜,夜昙尽开。高高在上的妃子变成了高贵的贵妃,她笑时的红唇如宫殿的红墙,可正得了势,成为了后宫最得宠的女人。”
“那自然,母凭子贵,也不看荣丞相家门口的救济铺,馒头似拳头,粥插筷不倒!”茶馆里顿时喧哗四起,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同时爆发。随着一声巨响,说书人站到了椅子上,拿起那把折扇,四周才静了下来。
“欸!对,荣贵妃升了,也正看出皇上对那小皇子的宠爱啊,听说东边海民带来的骨珠,小王爷想把玩就将那一盒都赐给了他;南边的异族送来丝绸,将它们制成小衣,送进小王爷的寝宫;西边的郡国送来喜报,小王爷的咬着羊皮纸张不让别人看到,也无人敢非议。”
“可那又如何,不是都说被太后抱去养了,我看那荣妃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举着酒杯的男人又吞下一口酒,“小二,再上壶!”
“这可不是,太后好几年前就尽心礼佛了,可又怕荣贵妃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在宫中失了对自己的敬意,姜还是老的辣啊,哈哈哈。”门外一行官兵走过,说书人便慌张地下了桌,躲到掌柜的后门去了,留下一众吃酒人在一旁嬉笑着说书人的怂样。
……
“荣妃膝下三子一女,还要顾及后宫,不如把那孩子送到哀家这儿,也省了荣贵妃……把心思散了。”太后看向前来请安的人,带着玉扳指的手一挥,身边的顾嬷嬷闻声便叫人去荣妃宫把小王爷送过来。
“臣妾替祁儿谢过太后。”殿下跪着的女人把手藏在袖子里,她的唇还抖着,像是落入冰池。她心想:这算是拔高了小儿子的地位,他本就是离王位最远的一个人——当今太子皇上的嫡长子年龄上可比小王爷大了整整十五岁。如若这么想…这么想,那还未满岁的孩子,不在自己身边说不定更好……
可,自己还能听到那句母妃么?只得熬,熬到死。荣贵妃告退后,才露出那双淬了毒的眼睛。
小王爷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却未染半分睦静,许是孩童天性,小王爷是个爱玩的,陛下亲征的时候把他带进了军营里,不过几日他便和羊群混熟了。等到五岁;别人识字他却迷恋上了秀娘们的手艺,兜兜转转六岁的时候才被拉去太傅那儿收敛本性;七岁那年扮成小太监出宫逛灯展,把荣妃宫闹得天翻地覆……皇上老了却不糊涂,知道性子顽劣的小儿子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出事,正巧这个国家击退了邻国的侵犯,两国签订了和平协议,他就将目光盯上了北国那里的人,北国那儿不仅产好马还有着培养战士的习俗,每年从北国来到南国的壮年可以成为一顶两的好士兵和侍卫,皇上身边也有一批这样的守卫,从北国出来的人对那个地方不会再有留恋,他们效忠唯一的主人。
在璟国,小王爷这等身份,自然打小含着金汤勺出生,宫里莺莺燕燕围着他转,身边尽是柔软臻物。难免被富养难免柔了些,但北国出生的人就不一样了,北国的经济全靠那几片草原,除了向外出口良马之外,这个国家别无其他经济来源,为了巩固国家,北国的民风彪悍,姑娘们五岁骑马,六岁便可以拿着鞭子驱赶草原狼了,而这边的小王爷呢?六岁还会因为得不到心爱的玩具,哭得跟个红脸娃娃似得。
璟国178年,小王爷三岁。大战结束,彼时拿着喜报坐在朝堂上方的皇帝已经宣布退朝,孤身一人留在殿前的男人正是凯旋归来的大将军,他那面色不佳,刚才皇上看到他的时候,突然站了起来。不过一会儿随着一声叹息,那位人物在群臣的胆战心惊中坐回龙椅,视线却从未离开那缟素之人。
白显站立在原地,堂堂大将军竟落得如此下场,他还记得自己带胜归来,京城门口那载歌载舞喜迎之时自己脸上的欢欣,待离开城门回家之时,家丁疾跑着带着沉重无比的噩耗。
想当年将皇帝还是王爷时,被看中提拔,一时意气风发。经历百十场战役后,在军事上的手段也无人能及,三年之间他只回家过一次,那次之后抵万金的家书告知自己将为人父的喜讯,甚至在最终决战之前他的妻子也曾被太后宣进宫以示恩宠,可世事难料,怎想到凯旋的一天,正是妇人难产之时…很痛吧秋旖,怎么会不痛呢…雪簌簌地落,不知何时一把伞出现在他头顶上。
“白将军节哀,陛下宣您进殿。”太监的声音穿破耳膜,白显带着一身未褪去也未被雪掩埋的血腥味。拖着步子进入了金碧辉煌的宫殿,他的声音嘶哑沧桑,一连串的打击使他失去了合眼的力气,他想起被早就为自己妻子备好的两位乳母怀抱着的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是从边境那儿拣来的孩子,两人都还在没满六岁,一个已经从昏厥中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绿色的眼睛带着邻国独特的风韵。
白显抱着怀里两个样貌分明是景国,却有着隔壁月国才特有的绿眼睛的孩子。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气,在边境这样的存在还是寻常的,可在刚打完仗的白显眼中,两个孩子的意义就显得意外沉重了。
白显成为将军之前参加过的战役就不下百场,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杀过还未成年的童子兵,也常一把火烧毁一个家庭。原本以为自己能对焦黑土地上婴儿的啼哭声麻木以待,可这一次,当他看到路的正中央两个麻袋上那把明晃晃的刀子正刺着孩子白皙的脖颈,麻布表面灰痕深浅不一时,走在路边的他突然想起了在京城待产的妻子,许多人说过妻子产子不易,若是孩子为长成,这两个孩子正好……当然,若是自己的孩子茁壮成长,自然多了两个玩伴,也是好的。心软了的人勒住马,在将士们的注视下,抱起两个孩子,他想着即便妻子不愿抚养,也可以把这两个孩子带回京城送给马场里那一对瘸了腿的老夫妇,他们的儿子都是自己的部下,可却都战死沙场…那时他笑着,想着妻子的笑颜,佣人们将房间整理妥当时温馨的邸宅……回京了。
白显的脸苍白极了,和皇上被掩盖住的白发一样。
“赐坐。”那把红木椅是白显多次坐过的,可此时他竟觉得如此陌生,他的拇指不自觉地摩擦着把手,皇帝刚下朝便把他叫了过来,多半是为了宽慰自己而后升官加爵。坐在对面的男人,那双眼自然是万里挑一的,扫过自己提拔起来的人,皇帝便看透了他的想法,开口直接点明了话题。
“朕听闻,你从边疆那里带回两个孩子。”
“微臣动了恻隐之心,求皇上宽恕!”白显没想到这件事会被皇上听闻,他用手臂上的肌肉撑起自己的体重,作势要跪下去。
“爱卿快起!”一旁的公公立刻来扶白显,顺便给他使眼色。
“朕与爱卿,十多年的交情,没有爱卿就没有景国的今天…也许也不会有……朕。”
“皇上!”皇帝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他抿了一口茶继续说。
“朕已无法将过多的恩赐将于爱卿身上,那两个孩子爱卿意下如何。”
白显睁大了眼,他没想到自己打算收养这两个孩子的心绪会被皇上看出来,曾几何时眼前的人同自己一样年轻气盛,靠着一股猛劲走上这个位置,而现在当时的青年变成了沉浮在宫廷中的掌权人——物是人非。
“谢陛下恩宠!”白显没有因为震惊忘了礼数,行完礼,帝王微笑地让总管带着自己得意的部下离开这面宫廷。
“诏曰:大将军白显,百战不胜,平定四方,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加封巾帼大将军,位及公爵,亡妻追封一品夫人,其子赐河东良田,其女……,钦此。”
领完旨当日,将军携全家搬至西山脚下的将军府,将军府是前朝院落扩建的,离现在的皇家马场极近,本来破败的院子早就被修补好,涂上了喜色的新漆,红色的瓦伴着象牙色的墙。得力的管家穿着白衣将剩下的家眷全都安排好住处,算来算去整个将军府除了主子三人和外聘的五六个婆子外,只有一个马夫和樵夫一家,充实这块空旷的土地。
太监来的时候,白显正在和睁开眼了的孩子玩耍,深爱着的妻子离去的同时他接纳了并非己出的两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男孩取名白霍,希望他豁达地活下去,女孩取名玲珑,是亡妻的小名。接完圣旨后,为首的大总管又塞给了白显一个旨,白显不解的接过,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敢解开明黄色的系带,读后他深吸了一口,将目光放到了他的玲珑身上,那个女娃还沉睡着,抛弃他们的父母用了月国特有的蒙汗药把两个孩子弄晕,白霍年龄比较大昏睡了两天醒了,可玲珑却迟迟没醒。白显将大手附在玲珑的额头,孩子乌黑的发和有些扁塌塌的鼻子被粗糙的大手弄得粉红,平稳的吐息停留在掌心里。看着还昏迷着的孩子,白显无奈地把圣旨压在了枕头下。他早就知道了,如今的皇帝不再是十年前能用温和目光看着自己的人,现在他的目光再温柔都无法掩盖一丝丝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算计。那个站在高阁之上的男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位穿着白衣,纸伞轻巧窗檐闲云雅鹤的王爷了。
白显,白大将军。作为一个早早地交出了兵权的人,他虽身居大将军之位,可在今后一大段时间始终不愿意踏入远离边疆,风云暗动的朝堂,于是便无事可做,兵权没有了,守着一个爵位过生活也未尝不可。府里的人少,白显也不在意,只是偶尔想念起妻子的时候会把玲珑抱在怀里,他早就听闻了,妻子腹中是个女婴,若是成功降生的话,或许会和玲珑一样可爱吧。
这一年,刚四岁的玲珑被白显带着去远离京城的马场挑选一匹小马驹,白霍半年前从马场中挑出白显那匹草原黑马的子嗣,是塞北的马种与西北的战马杂交而生的小马,小马有着纯黑的眸子绛红的鬃毛,马蹄匀称,重点是机灵。白霍花了一整个下午才驯服了这批倔强的小马,白显笑着问他要取什么名字的时候,他脱口而出:“小龙。”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白显把孩子从马上抱起来,才发现孩子的双腿止不住的颤抖,怕是伤了。白霍制止了白显继续抱他的想法,他把自己的手搭在马的肚子上,看着自己的伙伴发出舒服的呼噜声,而后他一本正经地扭回头来看白显说道:“父亲,我希望我能像保护玲珑一样保护它。”
白显睁大了眼睛,白霍这个孩子自自己接触以来已经给了自己太多的震撼,作为一名闲赋着的公爵,白显已经称病好久不曾踏入朝堂了,除了那张当时被压在枕头下如今被锁在柜子深处的圣旨无时无刻不使他神经紧张之外,他别无压力。
玲珑站在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前,不远处纯白的马儿低头啃着草,玲珑肉肉的手指了指枣红色的小马驹,白显便知道了,她看上了的不是自己特意为她准备的白色小马而是那匹刚站稳的枣马,枣马是景国本土出产的,没有月国的马那般倔强,好的枣马不多,白显看玲珑摸了摸马的脸,随后两者鼻子对鼻子的轻哼着些什么。“莫不是一种识马技术?”白显喃喃自语。玲珑却和他说“我曾见人这么做。”她与马保持了一点距离后将小手贴近了马的额头,她轻笑道:“我喜欢他。”
“那就他吧。”白显怜爱地抚摸女儿的头,四岁骑马五岁练鞭六岁…六岁就可以去那王爷身旁了,时间过得很快啊,白显还没习惯这段时日的悠闲生活,命运又不得不将他和女儿分开。
“玲珑,如果哪一天你要离开父亲和哥哥,你会怎么做呢?”眼前的女孩玩着狗尾巴草,粉色的上衣在风中翩翩起舞,她皱了皱好看的眉,绿色的大眼一眨一眨的,粉色的唇轻启,吐出来的字句中带着青草的气息。
“我会很想你们,然后……想办法回来。”
“那如果一年只能见没几面呢,你会怎么样玲珑?”白显看着玲珑已经泛着水光的大眼,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说不定小王爷不想要什么侍卫,就直接把玲珑送回来了呢?他是不是过于着急了……
“那我就…一直记着你们好了,反正能见面不是么父亲。”玲珑握住了白显的手,白显第一次觉得苍老的代价是值得的。
他把目光投向天空,那个方向有着金碧辉煌的大殿,也有着阴暗潮湿的角落,更有着白显追求却又回避的一切,白显叹了一口气,和身边的老管家说:“把我那鞭子给玲珑。”
草原上的风奏响了骨笛的声音,绿叶摩挲的同时马儿奔驰在操场上,门框下男孩捏着书,女孩把自己衣服上的飘带打了一个结,她的小肉手上大指姆头与食指相对贴着嘴吹了一口气,缓缓地有马蹄拍击着地面的声音,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飞快地奔了过来。在长远的注视中,风停了。吹散了的秀发又恢复原状,远处的高歌与近下孩童的欢欣……这风景能持续多久?
这一年在宫中的小王爷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