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天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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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间的相聚总是那么温馨。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桑其聚集了以前常一块迁场的牧民回来,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院门外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男女老少牵起了手,围着篝火喝起了《青藏高原》 ,浑厚的男音,尖锐的女音,回荡在夜晚的星空下。晚上,气温很低,在火堆烘烤的周围——洋溢的是快乐。
十年前,这里是一大片肥沃青绿的草原,春天时,这里是满眼的绿色,牛羊肥壮,这里的狼与人们相处甚好,它在找得到食物时——是从不会攻击人类养的牲畜——可是这种平衡在一夜间被打破了,随着狼皮价格升高,这里的猎人大量的围捕狼群,狼渐渐的移居,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狼从人的视线里消失了。随着狼的迁移消灭,这里的草地大量繁殖犬鼠,野兔,草皮被破坏掉,牧民养的牛羊就越来越少,于是人们就选择安定下来。而今天到来的人,很多的老人都是朗则的叔伯,他们对朗则家人都是极好的,可以说朗则俩兄弟是他们的的骄傲。
看着大家欢快的起舞歌唱,朗则张开曲着的双腿,双手环抱着丫丫坐在了铺着地毯的干硬泥地上,听着人群的歌声丫丫说:
“哥哥。”
“嗯!”
朗则把头贴在她耳边:
“我看到了火光。”
“是吗?眼睛又有进展了!好事。”
“我还看到影子了!”
“是吗?”
他掰过她的脸,盯着她眼睛看,并问道:
“能看到我脸吗?”
她伸手摸摸他脸说:
“一大团黑影。”
朗则知道——她的视力正在一步步恢复,心里止不住的开心。阿妈忙着用盘装着切下的羊肉,人们吃喝着;而另一边多吉带着一帮小孩做着“单脚斗鸡”的游戏。夜深了,风刮起了篝火,火苗倒在了一边,朗则用毛毯裹着丫丫扶起了她,俩人向屋里走去,阿妈见着,走过拉住他说:
“今晚,你俩住你嫂子的屋,今下午,我把房收拾好了!被铺都干净的。”是藏语。
“阿妈,哥的屋里,你是从不开门的,今…”
阿妈笑着捶了他一下,就走了。朗则搂着丫丫向院门走去,丫丫问他:
“阿妈,跟你说啥了。”
朗则贴她耳朵说:
“我妈说今晚让你跟我一块睡。”
丫丫脸红挣开她,他又上来搂住她,俩人进屋后,朗则扶着丫丫坐上炕,去看了一下那小门——果真门锁打开了,他推门进去,打开了灯。门的“咯吱”声让丫丫心跳急促,身竟躁热起来,脸红的热度上升到头皮。屋里的摆设不变,靠床尾处有个大红立式木柜,床头处有一张梳装台,这还是当时哥哥给嫂子买的,原本黑色窗梫的窗台上有着一小盆格桑花——现在只剩下一个瓦盆了,哥嫂走了快六年了,多吉也九岁多了,伤痛的回忆却像从未离开过。他转身出房,走到炕边帮丫丫脱鞋,打水洗脸,丫丫默不作声由着他来,门外,阿妈正端茶壶走了进来,一见俩人就说:
“怎么还不进房,卓玛婶子今晚不走,你俩在外面睡,不方便。”
“阿妈,我在外睡,让朗则在里面睡吧!”
“朗则,听话,快抱你媳妇进去。”
她用手推着朗则,朗则用毛巾胡乱抹了一下丫丫的脸,毛巾放炕上,弯腰抱起了丫丫向房走去,后面,阿妈拎起放在炕上的毛巾挂了起来。朗则用脚踢开门,把丫丫放在了床上,转身想去关门,丫丫拉住了他说:
“你怎么就真抱我进来啦!”
朗则笑笑摸摸她光头,去关门了,听到房门上闩声,丫丫把腿伸上床,摸索被子搂了起来,朗则坐上床,脱鞋,丫丫气的推了他一下,他转身抱着她说:
“怎么?你还怕我?”
俩人单独处一房——这还是头次,朗则抱着她,让她感到一阵酥软,这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而朗则此时只感到热血正向上涌动,俩人倒在床上,朗则亲吻了她的嘴唇,舌头从她口腔里伸了进去,手开始不安份的从她衣服里伸进,她喘息的说:
“去,把灯关了。”
朗则匆匆的跳起,向门口开关走去,灯熄了;窗外,星空下,人群还是挤在一块,偶尔笑声会从窗隙中飘进来。
日子转眼过的很快,离朗则预想归队时间,只剩两天了,阿妈又开始准备让朗则带走的东西,朗则延期的申请没批下,关山跟他讲的事又模棱两可——让他焦躁不安。今天一早,他没叫醒丫丫出门去县城了。一来是想打电话给关山问清楚,二来老战友有东西托付朗则交给关山:而且回来多天,俩人认真倾谈的时间极少,临出发时,老战友再次打电话给他。在县城的一间老式藏族饭馆里,老战友给他倒了一杯甜茶说:
“什么时候结婚,年龄不少了!”
“快了,唉,哥,你这店子可以啊!”
“行吧!顾得了一日三餐,小子,有女朋友了!告诉哥,那个女孩这么有福气。”
朗则笑笑端茶碗喝了一口,他四周看看又问道:
“嫂子不在。”
“出去了!”
店铺装饰简单,屋里放了几张桌子,因为还早,人不多,门口矮桌旁坐了几位藏族老爷爷,他们边喝茶,边转着经筒。中午,朗则在这吃了饭后,就开车回去了。
说回早上,朗则刚走,丫丫就醒了,睁开眼的她,感到刺眼的光线,渐渐的眼中的视物清晰了;她看见了房子里的柜子和黑色的窗台,她寻视了朗则,见他不在,她大叫了起来:
“朗则…”
她下床穿鞋,奔向门口,打开门,向前走,脚让门槛挡了一下,摔倒了,巨大的响声惊动了在门外打酥油的阿妈,她丢下棍子冲了进来。只见丫丫已站了起来,见到她,丫丫跑过来把她抱起来,并兴奋的说道:
“阿妈,我能看见了!”
“真的,快放我下来。”
她放下她,阿妈抬头观察,是真的,她开心的掉泪,双合合十说:
“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她的喜悦之情溢满脸上。一大早抱着好的消息,丫丫总是坐立不安——期盼着朗则归来,吃过早上阿妈为她准备的早餐,她端坐在院里看着阿妈打好的酥油说:
“阿妈,这么一大块——就是平常我们喝的酥油茶加的奶酪吗?”
“这叫酥油。”
她用另一个铜盆,分了一点出去:
“这,你拿给扎码的妈妈。”
“好!”
她接过站起:
“你把我那顶羔羊帽,戴起,外面风大——别把头吹着了。”
“唉!”
她又回屋,在炕上的矮柜拿起帽子戴上,端着盆出去了。远处,扎码家的门口,多吉和扎玛正在那逗羊,黑子绕着羊叫着;丫丫径直向他们走去,扎玛见着她忙叫了起来:
“丫丫姐…”
多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的确是她,她怎么一人出来了呢?他丢下石块跑来扶她:
“姐能看见?”
她闪开他手:
“真的,姐,这多少?”他在她前面举起三个指头说道。
“三个。”
“真的耶!”他向扎玛叫道。
扎码冲了过来,在她面前刹住脚步,丫丫摸摸他头说:
“你怎么在家?”
“今天是周六,这是什么?”
“酥油,给你妈妈的。”
“阿妈…”
扎玛叫着,他妈妈听着从里屋走出了屋外,一见到丫丫,她赶忙上去接过她的盆,看了一下盆说:
“这,给我们,太谢谢达娃阿妈了!你眼睛…”
“好了!能看见了!”
“那就好。”
俩人说笑着,一头棕色大马牵在不远的地方,丫丫问道:
“这就是桑其大哥的马吗?”
“是的。”
“好漂亮!”
“朗则呢?”扎玛妈妈看着她后面问道。
“上县城了。”
“这羊怎么牵起了?”丫丫看向了那头羊。
“朗则不是要走了吗?杀了它,大家再聚聚。”
她和丫丫端盘进去了,再出来时,朗则车停在了扎玛家门口,多吉开车门坐了进去,朗则见到丫丫像正常人走出门,他诧异不已,他下车径直向她走来说:
“你能看见了啦?”
“是的。”
他抱起她转了一圈,停下后,看着身旁的扎玛妈妈说:
“嫂子,下午,正想找你。”
“找我什么事?”
“我想找你借哥的马骑一下。”
他看向那头大马,达玛妈妈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马说:
“你拿去吧!”
“真的吗?”他看向她。
“可以。”她重申。
于是,朗则向马走去,他抚摸着马头。马很漂亮,除背上棕色外——肚皮和脖子都是白的。扎玛妈妈笑着,看着他一身戎装说:
“多漂亮的男人!丫头你有福了!”
丫丫羞涩的笑着——满脸的幸福:
“你俩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打算他下次回来。”
这时,朗则已解下牵马绳向她们走来,扎玛妈妈问道:
“你们去那?”
“去色达寺庙。”
“见活佛去?”
“是的,多吉下来。”
多吉听到他喊,从车上下来,跑到他面前,他摸着他头说:
“你回去跟奶奶说,我俩上色达寺庙了。”
“唉!”
他掉头往家跑。朗则把丫丫抱上了马,他上马,从她后面伸手过去抓住了彊绳,告别嫂子后。马就在黄色硬泥地上向前奔跑起来。路边偶尔会有成簇的灌木松,虽是冬,灌木松依然青绿。风很冷,它扬起了丫丫藏袍的边角;她的羔皮礼帽让风扬起,她用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紧紧抓住马鞍。朗则策动马的疆绳向前跑着。
半小时后,马停在了一间寺庙前,寺庙建在一座山的半山腰,有石阶梯前往,远看寺庙前方挂着各色的经幡正随风飘起;寺庙的外墙以鲜色为主,金黄色的屋顶,红色的墙壁。马停下后,朗则下马,他抱下了丫丫,把马栓在了上阶梯的一个磐石上,丫丫仰头向上望,并看向他说:
“这就是色达寺庙,很漂亮。”
“是的,这座寺庙有着悠久的历史。”
“很久就有了吗?”
“是的,我爷爷小的时候就有了!”
“活佛是长什么样的?”
“跟人一样。”
他牵起她的手,沿着阶梯而上。快上到阶梯的转角处,左侧方骇然出现了一个方形的平台,随视线看去:平台上方有着废弃的藏式衣服,成团的毛发,散乱的大石块,让人不由的头皮一阵阵发麻。她听别人说过藏族人的天葬,但这么接近的张望,她还是第一次;她不由的紧靠着朗则,朗则看了看平台,搂紧她说:
“你怕吗?别怕——这是天葬台——是我们藏族人去往天堂的开启之门,很神圣的。”
她和朗则交换了一个位置向前爬着。俩人来到寺庙门口时,丫丫有点气喘不于,她弓着身子抬头看向寺庙门口:只见前面是两扇漆红色的开合门,门前有穿着红色僧袍的小僧在门口坐着,看见俩人,他站了起来,双手合十向俩人打呼;丫丫看见他手上有着一条非常漂亮的密腊佛珠。朗则也双手合十回礼说:
“拉格活佛在吗?”
小僧侣睁大眼睛盯着俩人,呆了一下说:
“活佛在,你们这边请。”
他引着俩人进了寺庙,进门对面,有一幢两层小楼,上梯的阶梯是木制的,楼上,楼下都有着争辩佛经的僧侣,门口左侧有一条长廊,长廊的左方有转经筒,朗则顺时针的用左手拔动,一个,两个,三个向前走着。丫丫在俩人后头跟着,一直走到尽头,有一个小门,小僧侣敲敲门,进去后,很快出来请俩人进去。门很矮,俩人需要弯腰进去:进到后,丫丫看见一位中年的僧侣盘腿坐在一张木式的矮床上,他穿着的红色僧袍外面套了一件黄色的袈裟。他看着俩人,让俩人坐在他面前地毯上的蒲团,并问道:
“俩人为何而来。”
朗则双十合十,半弓着身子说:
“找活佛赐福。”
活佛转向丫丫看去说:
“姑娘脸色不好,是有什么困难吗?你靠近我一点。”
朗则用手示意她向前,并让她跪着,活佛给她戴上白色哈达,并摸顶赐福说:
“身体健康,一切顺利!”
丫丫双手合十鞠躬道:
“谢谢活佛!”
朗则在一边很自然的跟活佛交谈,屋内坐了一会后,俩人告辞出来,沿着走廊出到了寺庙的门口,朗则从怀里掏出经幡挂上,丫丫拉着他说:
“你早准备了!”
朗则笑着刮了她鼻子一下,拉着她向下走去。快接近天葬台时,下面走来了几个藏族人,其中一个,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硬的,但越走近越感觉它是个全身包裹白布的尸体,丫丫停住不前,朗则知道她害怕,拉着她向上走去;上了十多个阶梯后,她拉停朗则说:
“我们回去看看吧!”
“你不是害怕吗?”
“可我又好奇着,网上看过,但这么贴近的观看——也许就这一次了!你在,我没那么怕?”
俩人踌躇了一下,朗则带头又下去了。在离天葬台还有五个阶梯时,朗则停了下来,从这看去是视角最好的位置。丫丫壮着胆子向那张望:只见尸体整个放在了地上,一位僧侣站在尸体旁边,死者家属在天葬台上泼洒三荤,三素的糌粑,点上松柏香堆,把最神圣的白色哈达献给死者,仪式就算做完了,家属退到阶梯旁,其中一位老年妇人头见到俩人,礼貌的向俩人点头微笑,朗则回礼并说:
“节哀保重!”是藏语。
老人向他点点头,并用衣袖抹着眼睛。前面的僧人开始颂经,经声飘荡在空气中,天上的飞着的秃鹫像听到了呼唤,向天葬台聚来,一批又一批,越聚越多,有些从丫丫上方飞过,她惊了一下,靠在朗则怀里,朗则抱紧她,她还是壮着胆向前看着:僧人颂完经后,把死者裹着的白布掀开,身上穿着的衣服也逐渐脱落下来,一具年老的男性尸体呈现出来,腊黄色的皮肤,干瘦如柴。见僧侣拿起尖刀,她心里一阵狂跳,心慌的很,她惊怕的把脸埋在朗则的胸口,朗则拿大手遮挡住她的眼睛。耳边,不停的传来秃鹫的叫喊声。尸体让尖刀从翻过来死者后背划了一刀,再取出内脏,死者的血液渗出不多,掏出来的内脏剁碎沾上由家属带来糌粑丢给正在等候的秃鹫,秃鹫围了上来抢食,翅膀的振动声,让丫丫睁开了眼,她好奇的用手推开捂着她眼睛大手向前看着,这时越聚越多的秃鹫,已经把尸体和蹲着的僧侣遮挡住,朗则低头望着她说:
“不怕啦!”
其实她现在什么也没看到——乌漆漆光头的秃鹫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觉恶心,等秃鹫散开时,天葬台上,只剩下白的反光的几块骨头,血染了一地,四周都弥漫着血的腥味,僧侣那染的红色的双手,正用锤子把剩下的骨头敲碎,同样把碎了的骨头丢向秃鹫,最后的食物喂完后,秃鹫走了,剩下的天葬台上只有死者的衣服和头发堆在一边,亲属们向僧侣行礼,仪式就算完成了。
这时,时间也接近到了傍晚时分,看着天葬台对面的雪山,她感慨万分,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不管多害怕——终究要面对的。死后,人的躯体将不会有任何的疼痛感,就像猪牛羊的尸首一样——也会成为食物——这是一个轮回:就像藏族人来说,死后的尸首是回归大自然的礼物——因为人类吃了太多动物尸首,死后只要把自己的身体回归自然——不管狼或秃鹫抢食——灵魂最终也能向往天堂。此时,雪山的那一面,太阳正向西边降落,日落的周边,金色的,粉红的云混杂在一块,逐渐暗下的天空依然蔚蓝。人开始向下走去,响起了摩托的声音,几台摩托车前后的向前开去,马低低的吭着,朗则抱着马头,脸贴着它,丫丫摸着它的背部,他拉起疆绳,拖着马前行,丫丫拉起了他空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