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遇阿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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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丫,别往水里走,水涨潮了!快回来。”妈妈穿着白裙曲着双腿坐在海滩的大石块向她招着手。此时太阳正日落,西边天与海相接的一线,天上的云彩像火一样烧红了半边的天,海浪微微起伏,撞击着远处的红日。她脸色苍白,嘴唇乌黑,五官却极其的柔美。海风带着咸味微微吹起了她的长发:突然一道刺眼的光线射进丫丫的双眼,此时妈妈又躺在一块木板上;她白皙的脸孔已变成蜡黄,僵硬掉的身体一动不动,周围全是吵杂声,她碰了妈妈一下,面前又变成一片黑暗“妈妈…”她尖锐的叫声在黑夜里响了起来。
她睁眼看着黑暗的房里,月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已有一段时间,她重复的做着这个梦,梦中的妈妈如此真实——但其实妈妈已离开她十五年了——影像已模糊,可妈妈的背影却常在她梦里。醒过来的她大汗淋漓,床脚的风扇正吹着。广东七月份天气闷热着,窗台上没有一丝风吹进来,深夜楼下还有车声和人声,头胀胀的,紧跟着头痛像重锤似的敲打着她,耳中一阵空鸣,她忙乱的下床拿起书桌上的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将着口水咽下去,头扺着墙壁,另一只手使劲抠着木桌的边沿。这样的头痛已有半年,它常常如幽灵似的降临,让她措手不及。
一个星期前,深圳的某间医院。她拽着一张诊断单站在诊室门口——单上写着“胶质瘤”长在脑干部位,她犹豫了一下推门而进;诊室里有三人在候诊,她站在门角边等着,等三人离开后。她把诊断单放在医生桌上,医生拿起看着,这时她问道:
“是癌吗?我还有多久?”
“已是二期了!”
“是晚期吗?”
“早中期,及时治疗生存率还是很大的?赶紧住进来吧!我跟你开个住院证明!”
“我现在头痛的很,有药可以缓解吗?”
“有,你赶紧住院吧!”
他递给她一张入院表格,她把它推回说:
“你还是先开药给我吧!住院我先考虑下?”
“你还在犹豫什么,病情不容许,你家人在吗?”
他看着这齐耳短发,面部清秀的女孩——太年轻了。他接着又问道:
“是有困难吗?”
“没有,我会进的。”
“我希望你别放弃!”
“谢谢!”
“我跟你开的这种药,实在捱不住了再吃,别成了依赖性,这种每天吃三次,暂时能控制,但手术你必须要早点做,对以后康复起很大作用,我希望能早点见到你!”他用笔指着药单跟她说。
“谢谢!”
她拿起药单走出了诊室,取了药后,她重重的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儿时的记忆此刻像影幕似的向她袭来:妈妈的音容仿佛就在眼前——她最开心的童年是有妈妈的日子,每天上学放学,妈妈总在家门口目视着她;傍晚时分,妈妈会拉着她的小手一小步一小步在沙滩上行走,她喜欢看着海滩上的日落,一轮红日像大火盆似的挂在西边,海鸥努力的在岩石边寻找食物,半边天染成红色,连上空的黑云也隐隐透出粉红。
可对妈妈的记忆停在了什么时侯——停在了那一具冰冷了无生气的躯体吗?妈妈走的那一天正是太阳落海的那一刻,天像塌了下来——黑黑的。她的身体让一块木板托了起来放在堂屋中间,屋里屋外都亮着灯——光线冷冷的;妈妈像睡着了一样,可她却怎么也叫不醒了。爸爸像瘪了的气球坐在一边,家里的长辈们都来了,连屋外地上都铺上了一层草席。她已九岁了对生死已有了一层浅浅的了解,听到门口那念经的声音——她清楚妈妈不会回来了——她去天国了。
第二天清晨,当海欧的鸣叫声在屋顶响起,妈妈被大人们装进了木匣子里,她身上穿着的是她最喜欢的白裙,丫丫把她最爱的一个毛娃娃放进了木匣子里——她希望它能陪着妈妈躺进那冰冷的地里。她捧着妈妈的照片一直把她送上海滩边的小山丘,山上种植的是小松树,再过几年后,这些松树就能为妈妈撑起遮日的雨伞,妈妈如愿了!她的前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妈妈可以不分昼夜的仰望着它了。
妈妈走了以后,生活中只剩下她和爸爸,爸爸比以往更加的爱她。他陪伴她的时间更多了,可在生活里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了妈妈。家里妈妈所有的照片让他锁了起来,他极其怕这伤口再次的被撕裂。丫丫有时会偷偷的跑去看妈妈,坟上从没有长出杂草,很刻意的整理干净,有时她还会发现一小束的野菊花——她知道爸爸来看过了妈妈。时间能使人释怀和遗忘,三年后爸爸带来了一个女人,女人短短的头发,身材不高,脸圆圆的。父亲让她喊:
“妈妈”
她掉头回房时丢下一句话:
“我妈妈还在海边的山上躺着呢!”
门被重重的关上,一年后,她的小弟弟出生了,继母与她本来紧张的关系越发的僵硬,父亲被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快高中毕业时,她在填成高考志愿时选择了远离家乡的大学,半工半读,毕业后就留在了那。
原本已坍塌的生活重新捡了起来——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生活就会变得好起来,可事不愿违为什么结局会这样的呢?命运再一次把她带到了边缘。世间真如老人所说——会有另外的一个世界吗?她翻遍了网上的佛教书籍——人如果真有三世轮回,那这一生的结束才是新的开始,再次面对生与死——她释然了。于是她放下了身边所有的工作毅然选择了旅行,想通过旅行发现身边美好的事物,西藏是她的第一个目的地,那里有最美的星空和最洁净的湖泊,还有庄严肃穆的神山——听说绕着神山转上一圈能洗清今生的罪孽。她在没做任何的准备起身前往她的第一个停靠点——那曲。
火车停在了那曲站,她拥着人群挤下了站台,她用力吸了一口这里的空气,抬头看天,宝蓝色的天空澄澈透净,白云随风在慢慢的移动,阳光热辣辣的照着站台。初来时的高反令她的头痛发作了,耳朵里传来“嗡嗡”的鸣叫声,她强忍着找到一个可以支撑的灯柱靠着。四处都是叫卖的小贩,站立了一会后,下车的人群少了,大大的站台开始安静下来。
她把背包从肩上卸下,人蹲着忙乱的在包里翻找着,从包底她掏出了一个红色的小包,打开后从里掏出了一个药瓶,她从瓶里倒出两粒药送进嘴里将着口水吞咽下去。人坐了下来,她双手撑着脑袋,汗水顺着发际流到了脸颊。正在这时瘫坐在地上的她突然感到有人轻轻拍打她的肩部,背后同时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孩子你怎么啦?”是带着藏族口音的国语。
她随声音转头看向后面——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皮肤黧黑身穿藏服的老人,老人见她脸色白的吓人,满头大汗的,她接着又问:
“孩子你那不舒服吗?”
丫丫对着她笑了一下,扶着灯柱强撑着站了起来,此时的身子却不受控制的突然向后倒下,人重重的跌在老人的身上,老人不设防的也坐在地上,她感到一道强烈的白光刺入眼中,紧跟着耳边就听见老人急促的喊叫声:
“多吉…多吉”是藏语。
一阵“咚咚”的跑步声后,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奶奶这姐姐是谁呀?”
“ 你不要管,去车站里找保安叔叔来。”
“唉!”
脚步声又“咚咚”的跑远了。
“丫丫,你今天又晚了回来,又到海边去了对吗?”
“妈,我告诉你——今天海滩上停了一大片海鸥,我发现去年我放生的虫虫又飞回来了。”
“是吗?那说明它还记得你!”
妈妈抚摸着她的头,她看着妈妈傻傻的笑着,亮光暗了下来,再睁眼时妈妈消失了,她左看右看没有妈妈身影便张口大喊了起来:
“妈妈…”
刺耳的叫声响在候车室。
“孩子…孩子醒醒。”
老人的手轻轻的拍打着她的脸颊,此时她正躺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她的头垫在老人腿上,一群人围住了她,人群中有两位穿制服的保安,一位手拿水壶的清洁阿姨,两位估计是游客,人都站在一边窃窃私语,叫多吉男孩挎着丫丫的背包站在老人隔壁。
“要不打120吧!”一位保安用普通话说道。
“估计低血糖吧!也可能是高反吧!”清洁阿姨接着说。
“让开,车站医务室医生来了!”
一位身穿警服的公安推开围着的人,接着一位穿着白大褂,大概四十岁的女医生闯了进来:
“怎么样?醒了没?”
声音随脚步飘了进来。
“没那医生!”
医生把急救箱放在地上,拿着医用听筒掀起她的衣服听了一下,翻翻她的眼皮,也用手拍了拍她的脸蛋叫了一声,没反应,她从带来的急救箱拿了一支水剂葡萄糖,用针筒抽了一大筒,拔开丫丫衣袖往静脉血管注进:
“大概血糖低加上高反,让她静躺着,等会醒来就没事了!”
她看了看手表,估计已到下班时间,然后她驱散群众,静等一会后,丫丫醒了过来,老人急忙扶着她坐起说:
“感觉怎样?还晕吗?”
她定了定神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她知道自己定晕了过去,于是她整整衣服说:
“没事,估计在车上没吃东西,一下来急了,才会晕的。”
医生过来抓起她手打了一下脉搏说:
“没事了!回去赶紧吃饭。”
说完,她提起地上的急救箱匆忙走开了,丫丫看着她的背影,把放在椅子上的脚挪到地上,转头向老人道谢:
“我没事了!谢谢!”
“没事!你没事就好,孩子有住的地方没有?”
老人看了看窗外,此时的天还大亮,手表的指针已到6点35分,在内地时太阳现已该西斜,可西藏的太阳光却还很刺眼,她看看老人说:
“没有,还没订呢?”
“不用找了,到我那住吧!我们也要走啦!”
老人撑着椅背站了起来,多吉赶紧扶着她,丫丫也跟着站起说:
“不好吧!老人家我还是找旅馆吧!”
“从这到县城还要半小时,你就别找了到我那吧!家里也就祖孙俩人,谁叫咱们有缘份呢,就别争了!”
老人推推多吉,多吉赶紧伸手抓住丫丫说:
“姐就去我们那吧!我家出门对面就是雪山,很漂亮的。”
丫丫看着多吉,他大概八九岁的样子,黑黑的皮肤泛着高原上独有的高原红,大大的眼睛透着亮光,她拉起他的手看向老人说道:
“老人家,藏族的老人很少会说汉语,您汉语说得很好!”
老人笑笑说:
“这孩子的母亲是汉族人,是她妈妈教的好!”
“是吗?原来你儿媳是汉族人!”
她笑着用手摸了摸多吉的头,老人佝偻着身子挎着篮子开始向车站大门走去,丫丫拉着多吉跟在了后面走出了车站。门口停着很多辆摩托车,老人径直的走向一辆摩托车,车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丫丫弯腰问多吉:
“那是你爸爸吗?”
“不是,他是桑其叔叔,我家的邻居。”
“你跟奶奶在这卖佛珠是吗?”
“嗯!天刚亮就来了!”
“生意好吗?”
“不怎么好?”
“那你爸妈呢?…”
“多吉还站着干什么,走啦!”是藏语。
“走吧!奶奶叫了!”
“你叫什么名字?”
“多吉。”
“我该怎么称呼你奶奶呢?”
“我们这都叫阿妈。”
他拖着丫丫向摩托车走去,丫丫见到桑其双手合十招呼道:
“扎西得勒!”是藏语。
“扎西得勒!”桑其也双手合十回礼。
三人上车后,车急速的向前奔去,多吉坐在油箱上,老人和丫丫坐在车后,风吹起了丫丫的头发。蓝天,白云,雪山,草地上的牛羊随车移动向后退去,空旷的草原上只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
大概十多分钟后,丫丫开始见到前方有了白色的房子,一间过后又是一间,最后车子停在了一间老式的藏式房子,整个房子被涂上白色;窗棂则是漆黑,进口的小院门框没有门板,左边的牛棚是用木柱和板帆布搭建的。下车后,老人引着丫丫走进屋里,多吉把丫丫的背包丢在门角,爬上门口右边的炕上抓起水壶喝起了水;他用手抹着嘴上流出的水,并招手让丫丫过来。丫丫坐下后,观察屋子四周,屋内除了佛桌炕台,还有个煮饭的土灶,土灶隔壁有间锁着门的房间。老人在土灶前忙碌着,只消一会就端着暖壶,还有碗放到坑上的矮桌,接着她又端了一盘手抓羊肉上来:
“到了西藏只能吃肉了!快吃吧!”
她从暖壶里给丫丫倒了一大碗酥油茶,多吉早就饿坏了,他用手抓着羊肉囫囵的吞咬着。丫丫端起碗抿了一小口,老人看着她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那里人啊?”
“阿妈你叫我丫丫吧!家里人都这么叫我,我姓崔叫雅雅,山东人。”
“这么远啊!”
“我从广东来的,在那打工呢?阿妈多吉爸妈呢?”
一阵沉默后,阿妈叹了一口气说:
“都走了——去天国了!”
丫丫转头偷偷的抹着眼泪,她想起了自己的妈妈,她知道缺失亲情会让孩子多么自卑,可是现实中又能改变什么呢?她默默低头喝起茶来,这时天已全黑,外面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牛的反刍声,门外面走进了一条狗,多吉用手往地上丢了几块羊骨头,狗摆摆尾巴趴在炕下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