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兄长啊,明台第一次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失职。明台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眼神紧紧盯着明悦,想要从明悦身上找出这么些年来的变化。明悦的身姿笔挺,看似放松的姿态却又不露破绽,随时可以进行反击。

    明台的记忆里,存在的是那个总爱和他拌嘴,活蹦乱跳,坐着的时候没个正形的明悦,和眼前的人,恍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眼前的女孩是那样的坚强,令人心疼的坚强。是因为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保护好她,所以她才不得不努力保护好自己吗？她和王天风交锋过,有受委屈吗？

    明台逼着自己去回忆之前明悦的每一个表情和细节,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判断明悦是否曾经遇到危险和挫折。强烈的自责和负罪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在浪中沉浮挣扎,却没想过要摆脱——这是他应受的。

    “啪啪。”

    没过一会,明悦却轻拍了两下手,动作轻盈地转回过身来。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清澈如昔,没有一丝哭泣的迹象，如果不是最开始时背影轻微的抖动，谁也看不出来她也许已经无声地流泪了。

    “想通了吗？如果想通的话我们就先回家吧,早上大哥回来和他好好聊聊,他也不容易,对吧？”

    明台低着头一小步一小步挪到明悦身跟前,站定,脑袋低垂,一副标准挨训的样子。

    明悦向门口走了几步,明台也跟着走了几步,活生生一副小尾巴的样子。

    明悦被明台这副样子一逗,原本强装出来的笑颜也真实了几分。她开始反省自己,,明明是想来安慰明台的,结果自己反而被勾起了伤心事而对明台发了火,实在太不应该。

    “对不起,其实之前我太激动了,说的也太苛刻,现在想想,我本来是来安慰你的,却变成了这样,真的不好意思。”

    明台骤然抬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明悦。他一点也不想听见明悦向他道歉,说着不好意思,也不想看见明悦这副完美掩盖了一切悲伤的表情。

    这一刻,他从未无比地希望自己是大哥那样的性格，成熟稳重,这样也许明悦就可以在他的怀里无所顾忌地哭泣,而不是强打精神安慰他。

    “小悦,一定要这样吗？掩藏起自己的伤口,伪装成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即使在亲人面前,也不敢松懈。”

    “我...明台你想多了，人总有生老病死，这我早就意识到了，所以我不会因为战友的死而伤心过度，折腾自己身体的。”

    明悦的神情有些错愕，但很快又舒展了眉眼，温柔地回答。

    “小悦，我知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哥哥，我总是那么地淘气，自顾自，没有想过要照顾你，总是那么自私，还让你替我收拾烂摊子。”

    “不，在我眼中，你很好。真的，已经够好了。”

    即使还处于懵懂迷惘的年纪，可明台心中的一腔报国热血和无惧死亡的勇气不少任何人半分，这些就足够了，无关他是否会犯年轻义气的过错。

    “可是我不想听你和我道歉！也不想看你装作没事的样子！我知道你难过，因为战友的死，那就哭出来不好吗？我知道为了革命的胜利我们需要越来越坚强，可在家人面前，即使脆弱也是被允许的吧。我陪着你，一起难过，一起哭，好吗？”

    明台紧紧地按住明悦的肩膀，双眼已经微微泛红。

    明悦看向明台。

    她要微微仰头才能正对上明台的视线，不知不觉，她当年从街头救下的哭着的小男孩，度过了无忧无虑打闹玩乐的岁月，已经成长成了眼前这个富有责任感和担当，可以与她并肩作战的革命者。

    她的哥哥，明台。

    “好啊。”

    明悦挣开明台的手，转身走进屋内，从墙角处拎起两坛酒。

    “这是我战友自己酿的，他藏了好久，本来说要等到孙子出生的时候摆满月酒的，后来他被捕后自杀了，儿子和儿媳妇也死了。这酒我一直留着没舍得喝，今天你我一人一坛，敬死去的袍泽。”

    “好，今天就算我们借酒消愁了！”

    明明还没喝酒，两人却像是都有了醉意。

    明台和明悦倚着墙，肩并肩坐着，开始喝起酒来。

    明台大口大口地灌着酒，任来不及咽下的酒顺着下巴流进领口。

    明悦小口小口地喝着，不知何时，脸上却也是一片湿润。

    明台没有再提起死去的战友，明悦也没有告诉明台他不久后可能要调往香港的事。两人只是互相靠着，无声地喝着酒。

    一醉方休，不诉离殇。

    不知过去了多久，屋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明悦连眨了几下眼，原本因为醉意而有些浑浊的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明悦轻推了推明台，生意有些沙哑地道：

    “该回家了，大姐还在等着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慢慢站了起来，开始收拾屋子。

    “对了，我们对下口供，待会回家该怎么解释这满身的酒气？”

    “就说你们同学聚会，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就陪你去了，然后帮你挡了几杯酒？”

    “你这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要我看，还不如说你同学聚会拉我去玩，我们一起喝了几杯？”

    “可别！大姐知道我拉你去喝酒，还不得打断我的腿。”

    “你放心，大姐舍不得亲自动手，不过大哥应该很愿意代劳的。”

    “切，我才不怕大哥呢。”

    “这可是你说的哦？我回去就...”

    “别别别！你可别害我。”

    “哈哈还说不怕？话说回来你回去找大哥谈谈的吧，他应该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可别和大哥再吵起来了，最近事多，他也不容易。”

    “你放心，我懂的。”

    两人并肩在小巷中穿行着，天边的最后一点亮光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

    那些在过去的岁月中或有意或无意而产生的道道隔阂，都已经消失地一干二净。

    说到底，不过是太过重视对方，想要保护而选择了隐瞒，却险些让两个人渐行渐远，最终陌路。好在，在那之前，他们把事情说开了。

    至于有些还未道明的，已经没有了解释的必要。他们是兄妹，有着共同的信仰。所以很多东西，不必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