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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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伤口结痂痒得不行,连挠都不敢用力,就怕出血。拆线得十来天才能拆,他也只好穿长袖遮掩。真是逞能一时爽,治疗悔断肠。江如练发誓自己下回再不做这种亏本买卖,从此做一个精打细算的小市民过好他的小日子,不再有勇无谋地作死。
见义勇为的事引发的轰动很快也就消退了,生活照样向前行进着,就像向东流去的江河再不回头。只是有些事情不经意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例如同事对待自己的态度,例如阎燃对自己的态度。自己到底做什么讨阎燃欢心了?现在对话都没以前那么带感了,从前他都是自我带入大户人家公子哥手下仆役这个角色,面对成天发动缄默技能的阎大少爷,满心悲苦无法言说,只能恨恨地想着哪一天定要翻身做主人,现在暂且按捺住满腔的热血,保留革命的火种,叫它继续烧着不要熄灭。
哪知阎燃猝然变了样,态度软和不少,这套角色扮演再也玩不了了,江如练扼腕长叹,他平淡的生活好不容易有点乐子,阎燃偏还要剥夺他这点自娱自乐的权利。他心里难受,得找人倾诉,周末他就摸到安康开的书吧去了。他与安康大学同窗四年,起初有些误会,最终却成了私交密切的友人,颇有点因缘际会的感觉。真要有些不方便和别人谈及的事情,江如练头一个想起的倾诉对象还是这位“夫子”。
坐公交到了目的地,见书吧照旧运转着,江如练有点欣慰,两个多月不见安康,书吧居然还没倒闭。
江如练不知道安康到底是怎么盈利的,开放时间朝九晚五,偶尔心情好开到晚上七点,就这么固定地营业,其它多余的东西都不做,一不推销,二不造势。每次去书吧只见安康待在吧台,弄了一把旧式的木椅放在那儿,上头垫了个朱红色的垫子,成天坐在椅子上看书,客户有需要,他才掸掸长衫下摆站起来给人家冲茶冲咖啡。说是服务性场所,更像是哪家文人开放了自己的书斋给别人坐坐——只能叹一句有钱人的世界我们实在不懂。
江如练大喇喇地推开书吧的大门进去,一路的闷热在门里扑出的凉风中消散殆尽,他常抒一口气,只觉自己好像一颗枯干的还魂草泡进开水里后舒展枝叶,重新焕发生机。绕过柜台到安康身后去,江如练把手轻轻搭在安康后颈,往对方耳背吹气:“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安康的耳朵算是他的敏感带,逗他玩弄这里屡试不爽。不出所料安康把书扔到桌上,猛地捂住自己一下子红透了的耳朵:“江如练!!上吧雪莉,咬他!”他一侧身不知从怀里抖出了什么,江如练还没细想这名字听着怎么那么耳熟,一低头就看见一只猫咪在自己脚边打转,好奇地嗅了嗅气味后,用爪子挠起自己的裤脚。
江如练尖叫一声往后一跳,差点磕到身后的书柜:“谋杀啦!”他最怕小动物,无害的兔子都不愿意伸手碰。去朋友家玩的时候看见人家乌龟爬出了水缸,慢悠悠地从他面前越狱,他也只会大喊朋友的名字叫人家自己来捉。作为一大老爷们这事说出去好像面子上不太挂得住,好在了解的人寥寥无几,安康算误打误撞晓得的。
安康起身蹲下,安抚被江如练吓得缩到吧台底下的猫咪:“雪莉乖,先自己玩会。”他站起来指指放在一旁的扫帚,扬着下巴冲江如练说到,“江如练,你再大声嚷嚷,我非得将你赶出这里不可。”
“犯不着吧公主,我和你什么交情呀,我们可是上下铺四年的兄弟!”
安康取了桌上的折扇,哗地展开扇了起来,缀在扇柄的玉环和流苏晃晃悠悠:“由不得你在这里放肆,如练妹妹。这里是文化人的场所,得讲究规矩。坏了规矩就该离开,别扰了他人的清净……”
“别念了师父,徒儿知错了!”安康这念咒的本领是愈来愈高深了,不知是去哪家寺院得了教诲,听得自己头痛,江如练摁住太阳穴连忙求情,“徒儿此行是为了向师父求点指教,没别的意思。”
安康用折扇遮住自己的脸,丹凤眼里透出狐疑,此情此景若是给他戴俩狐狸耳朵和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想必也毫无违和:“先说好,保险我不再买了。”
“我不是说过我转内勤了么!以后不会再给你卖保险了呀。”合着还是对自己给他卖保险心有余悸呀,江如练哭笑不得。
江如练大学没读研,刚毕业那会儿一时也不知该去哪里,变成了一个家里蹲。晚上待在家里,白天就到人才招聘市场转悠,还没一个月,一不留神被骗去保险公司做了代理。刚开始做这行时他朝气蓬勃,为了业绩拉下脸皮四处兜售保险,难免把自己的亲友也拉下水,招惹了不少人的反感,虽然随着经验的积累他也明白了怎么取巧,可惜也没能挽回前期的恶劣影响;安康作为他四年的上铺,整个大学时代不离不弃的好哥们,自然没能躲开他的轰炸,耳根子一软连人带店都给买了保险,待交完钱后安康突然一拍大腿“我岂不是亲自往你手里塞了我的血汗钱了么!”,奈何保金已交,已然追悔莫及。此后安康就一直对保险颇有抵触,即使每年都续交保费,可都是不情不愿的样子。虽说是这样,自己也给他创收不少啊,有什么讲点雅趣的客户,江如练都把他们往安康的书吧带,一来二去就给安康打了广告,江如练自认不算亏欠安康的。
安康一听江如练再次保证这回真转了内勤、不再搞外勤的活计,脸上笑靥如花,捏着嗓子声调甜腻:“我们进去里屋说吧。早说呀,我给你泡咖啡!”
咿!这脸变得也忒快,怎么就没有哪位大师慧眼识珠,把安康这小子发掘了扔到屏幕上呢?说不定能拿个什么演艺奖项,到时候自己也能沾沾光。江如练在心里叹到,跟随拿了钥匙、扇着扇子的安康,踱步进了书吧的里屋。里屋简单布置过了,像是一间公寓房。安康叫江如练先坐下,把扇子搁在一边,径自从抽屉里取了速溶咖啡条——他的虹吸壶呢,怎么到自己这待遇就成一杯速溶咖啡打发了?江如练心里苦。
安康把水接了烧起来,等待的时间里不免打趣起江如练。二人插科打诨你来我往分不出高下,直到水烧涨了发出呜呜的叫声。安康把原味速溶咖啡条撕开倒进马克杯里,注入桌上水壶里的热水,再用勺子搅拌了几下,最后还是念及二人的友情往里头放了一块方糖:“先润润嗓子再一一道来吧。无事不登三宝殿,徒儿你今天找为师何事呀?”
“师父,徒儿有一惑难解,特来求您点拨一二。”安康捏着马克杯的杯把将热气腾腾的咖啡垫了杯托递过来,江如练小心伸手接住。他还记得自己不喜欢吃苦的东西?难得难得。斟酌片刻,江如练开口说到,“师父啊,我知道你人脉广。”
“……你小子又想害哪家姑娘了?”安康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就差手里捧个小本子戴个袖套,当场即可召开江如练的□□大会。
诶,那事情是给安康心里造成了多大的阴影,以至于今日它的效果也没有完全消失,自己总是被他有意归进有作案嫌疑的名单中:“你能别我一问起别人你就这样子么,我哪里像是那种人啊?”
“哪里都像。”
“好了啦——我想打听个人,他真不是姑娘。”
“……天哪江如练,长进了你!你,你竟然——”安康先是一指江如练,再紧捂自己的心口作痛心疾首状,“连男子都要涉猎了!”
江如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手里的咖啡险些撒了:“安康!”
“好吧好吧,”安康耸肩,“谁呀?居然引起了我们江少的注意。”
“阎燃。”
江如练看见安康打了个冷颤,又立刻装作无事:“他怎么了?”
“少年啊,我看你刚才一个激灵,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只是昨晚看了恐怖片,刚刚回味起来其中剧情不由抖了抖。”安康往后退了几步,腰抵着流理台台边,手就势撑在桌沿。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给我老实招来!”
“……我就,那什么,”安康用脚点地画起圈,小声回答,“帮晓闻联系了下阎燃呗。”
安康这不掺水的百分百原汁原味老实真是给江如练气笑了,江如练喝了口咖啡勉强压压心里的怒火,才对安康发出由衷地呐喊:“你可害苦我了!你知道我最近一个多月怎么过来的吗?我在冰雪茫茫的原野上跋涉,在严寒砭骨的深湖里挣扎,在凛冽冻人的冬风中蹒跚!”
安康愣了一会,然后拍起手来:“排比句,好,有气势。”
“谢谢夸——你别转移话题,你到底和阎燃说了什么?”江如练一气之下咕咚咕咚又灌了好几口咖啡,烫得他眼里都是泪花将落不落,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局外人见了若是不了解概况,或许是要误会他俩有着何等血海深仇的。
安康猛地一拍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大声嚷嚷到:“我真没说什么,真的,我就客观描述了一下你的情况,再发表了一下我的意见,其它真没有啊,我保证!”他神情肃穆,似乎只差把自己胸膛里头跳动的真心剖出来给江如练看了。
“你害我这么惨,居然还只给我喝速溶咖啡!”
“……敢情您是对这速溶咖啡不爽啊?今天店里咖啡粉用完了,你又不喜欢喝茶。”
“咳,偏题了。”江如练酝酿一下情绪,把咖啡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伸右手朝安康勾了勾手指,把他招过来后压低声线噙着泪花继续自己的控诉,“你知道阎燃现在是我同事了么,整天冷脸对我,我真是有苦没处诉,心里憋屈得都想把你的女装写真无损版打个包,贴到大学论坛里分享了。”
凑近江如练的安康一听他要祭出大招,吓得差点一跪赶忙作揖:“大人使不得,小的错了!阎燃怎么会跑你们公司去呀,我,我真没料到!我以为他只是来这玩玩或者出差……”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要不我断然不会让他去。”
“你干什么要让阎燃陪周学妹相亲呢,我还能给人家姑娘家怎么样?”安康也是清楚自己的性子的——自己对恋爱的态度相当平和,也没有过脚踏两条船的经历,为什么安康总是一副替别人防自己像防火防盗一样一样的,是当哥哥的角色当上瘾了,见一个姑娘都要替人家操心吗?都什么年代了,包办婚姻搞不得,大家应该推崇自由恋爱啊。
“都怪你。”
安康语出惊人,不带半点停顿。一句“都怪你”把错误都推到了江如练身上,江如练这下可是摸不着头脑了,明明被损害名誉的是他,被冷漠对待的是他,到头来怎么还是他的错呢?他这苦水真是没处倒:“嘿!怎么还怪罪到我头上了?”
安康盯着江如练看,一本正经地说到:“都怪你这双眼睛。”
“关我眼睛什么事,侬脑子瓦特了呀?”江如练懵了,自己的眼睛怎么了?安康的眼睛才是公认的特别啊,他为人有时直率得气人,爷们起来也是霸气的,但偏生了一双丹凤眼。大学时候年终晚会广播站推出反串节目,他愣被赶鸭子上架,裹一身旗袍披假皮草、摁着画了浓妆饰演民国女鬼一角。艳丽的红色眼影本是个极大的挑战,他涂上倒有点那个时代的味道,定妆照经过站里的姑娘美颜修图,居然还在论坛里骗了不少刚入学的纯情少男们倾心“学姐”,“讲道理,明明——”
“我不跟你讲这个,你也不懂。我和你说吧,人家姑娘心里有人,不想别人纠缠。”
江如练又好气又好笑,他向来觉得自己就是天生多了几根反骨,不管多少年过去,就是不想事事顺了父母的意,也不愿意别人干涉自己的事:“我像那种会做棒打鸳鸯的父母帮凶的人吗?”江如练心里对周晓闻多少是有底的,这个年纪就出来相亲的姑娘肯定有故事,至于她的故事是什么,他其实不太想了解——江如练承认自己某些方面脾气古怪,他向来对相亲遇到的对象没什么兴趣,毕竟非主动的相亲基本都是父母的安排,即使你知道父母是为你好,你也尊敬他们,感谢他们对你的付出,但不代表你必须走父母为你钦定的未来吧。至于相亲对象方面,就算人家姑娘喜欢自己,那也是她的自由;自己要是喜欢谁,也是自己的自由,他安康插手恐怕不太合适。
安康难得窘迫起来,不停去弄自己的领口的扣子:“诶呀,事情太复杂了。现在也讲不清了,反正我肯定没有说你太多坏话,阎燃的心思我也难懂呀……”
“你还是说坏话了啊!怪不得阎燃对我态度那么冷,只差抡瓶灭鼠灵给我来几下权当除四害了。”
“至于吗!”
安康面部惊讶的表情形成自然,不像是骗人的,江如练反而不知该接什么话好:“至于。”
“……如练,他是不是看过那个爆料帖啊?”安康寻思半天,试探性地提出一个可能。
江如练悲痛地回应:“……不用说了,我懂了。”
“他现在没有继续为难你吧?他要欺负你,我得去跟他理论理论!”
“算了吧,谢谢您,别给我越描越黑了。”江如练向安康拱手,想了想才轻声说到,“他现在其实对我态度不错。”
“态度不错,那你来此有何贵干?”安康像是被欺骗了感情,脸上的表情剧烈变化,好似往水里丢了生石灰。
“正是因为对我好,我才纳闷啊,我哪里让他转变态度了。”何况阎燃最初宛若一座巍峨的雪山,雪山突然融水了,他一山脚下对山峰叹为观止的游客,不得当心一下会不会引发塌方泥石流嘛?
“……你有被虐情结?人家对你不好你能忍,好你还心里头不得劲了?好,我现在打个电话知会他,叫他可劲地怼你,怼到你哭着喊爸爸。”
“真的很奇怪好吧!他对我笑了诶!”
安康倒抽一口凉气,在江如练面前转了几圈,上下打量他,好比观察凯旋的勇士:“……我的天哪!幽王您能不能告诉我您点的是哪里的烽火?”
“去去去,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我,我就随手搭救了一小姑娘,也没多大功劳,半道就晕了。”想到这个江如练未免有点泄气,好容易逞能没玩脱,但也不能自豪什么,要不是因为人家出于江湖道义救了自己一命,自己早就扑街一命呜呼了,根本没机会跑来同安康斗嘴。
安康平常演技浮夸,就喜欢做些夸张的动作表情,简直就一高配人形表情包,今天的吃惊却是发自真心,他先是啊了一声,随后拍了拍江如练的肩膀:“佩服佩服!江少你这回出息了啊,有没有和阿姨叔叔他们讲啊?”
江如练被他一掌拍得差点从沙发上滑到地上,眼睛里水汪汪地怒斥:“别碰!我疼死了好不啦,线还没拆呢!我哪里敢和他们讲哟,他们非得跑我住那骂我的。”
“来我给你吹吹。”
见安康真还要玩哄小孩子的痛痛飞走了的把戏,江如练翻了个白眼,往旁边一挪叫他扑了个空:“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你给我支点招!”
“能怎么?他对你好你就受着呗。要是不好,你来找我。”
“得了,你别伙同他害我我就阿弥陀佛了。”江如练往沙发靠背上一靠,做出了葛优瘫的姿势,“讲讲我心里舒坦多了。”
安康坐到江如练身边,调整好坐姿后拉平了自己的长衫:“同我讲讲你最近的经历吧。”
“我干嘛和你说。”
“我想听你的英雄事迹成吗?”
“诶哟,你别调笑我了,什么英雄事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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