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将剩下两个饺子吃完，端着餐盘腾地站起来：“我去洗碗。”

    紫胤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屠苏穿的是一件纯黑的t恤，但上边此刻挂满了斑驳的颜料。假如只是颜料，紫胤顾及礼节不一定会拒绝他的好意，然而这小子身上不仅挂满了凝固的颜料，还蹭着一身的尘土。

    紫胤从他手里取过碗碟，不动声色道：“直走右拐，你去洗澡，我来洗碗。”

    百里屠苏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的衣物，知趣地朝里屋走去。

    紫胤在心里叹口气，怪自己怎么早前没注意这小子脏成这样，居然坦坦荡荡让他上了车……

    明天上班前开去洗车店，还来得及吗？

    呯——

    他一边洗碗一边思索，分神得厉害，本来无须放洗洁精热水洗过就好的饺子碗，他竟挤出好多来，抹布来回搓拭间碗变得滑腻无比，一个不注意脱了手去，直直地磕在水池下水口。

    不出意外的，那只价值不菲的康宁玻璃碗，啪地裂了条缝。

    今天黄历上没准写着诸事不宜……

    紫胤有种想要扶额的冲动，然而看暼过沾了一手的泡沫，他只得微微紧了紧眉。

    他把那只裂了缝的碗冲洗干净，正准备考虑一下是丢了还是搁置着，一侧头却猝不及防看见了一个人影。

    这个人影，想都不用想，自然是我们亲爱的屠苏同学。

    这下紫胤手里的碗终于心甘情愿地碎了个彻底——没错，这人影不光是百里屠苏，还是一个赤条条的百里屠苏……

    是以十多年单人独居的紫胤先生，面上风平浪静，内心早已天雷滚滚，那双解剖过无数尸体精准得有如机械的手就这么不争气的一抖——

    满地狼藉。

    百里屠苏赶紧蹲下身子，用手去拂紫胤脚背上溅落到的玻璃碎片，急切道：“紫胤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过来客厅，一会儿踢得碴子到处都是回头再扎伤了。”

    “我……”

    紫胤简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或者说，他根本没法吐槽。

    比如他一个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犯这些低级错误，并且十分显而易见的是，不会有一个赤条条的年轻人站在他家厨房门口。

    挣扎了一小会儿，紫胤选择放弃吐槽，听话地跨到客厅站好，看着屠苏用擦地的布块清理惨烈现场道：“小心手。”

    小孩整个人愣住，旋即扭了脑袋冲着他翩然一笑：“恩。”

    那笑容乖巧、生动，紫胤简直想伸手抚弄一下他的发顶。

    他觉得屠苏很奇怪。非但如此，他也觉得自己很奇怪，甚至比屠苏还要奇怪。

    清咳一声：“你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

    “啊……”屠苏局促地揉弄着布块的边角，“我听到厨房的动静……怕、怕你摔跤什么的……”

    “胡闹……这样光着身子，着凉了怎么办……”

    其实紫胤真正想说的是“胡闹，这样光着身子成何体统”，只不过话到嗓子眼，情不自禁地变了意思。

    他有些羞赧地偏过头去：“是我考虑不周，一会儿洗好澡，就穿我平时穿的浴袍罢。”

    屠苏洗完澡出来，紫胤已经替他准备好了一身白色浴袍，因为是浴袍，用料富足，即使穿在屠苏这样健壮的年轻人身上，也不显得紧窄。唯一不像样的地方，大约也只是手脚处都露出了一段皮肉，说到底，紫胤的身长还是不如屠苏的。

    紫胤把他带到客房，交代了一番，就准备把这时不时让他尴尬症发作的小伙子丢下，自己回房享受他舒适的晚间阅读生活。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更何况屠苏简直像是紫胤天生的克星。

    紫胤完全忘了一件事，那就是客房是没有空调的。

    他原本想要在家里安上中央空调，但后来考虑到一个人住完全不必要这么麻烦，故而最终只购进了客厅的立式空调以及他自己卧房的小匹空调，于他来说反正绰绰有余。

    紫胤为人冷峻，造访他家的人本来就少得可怜，唯一会留住的也就只有清和一人，但清和体质特殊，夏天从来不需要空调，一个小电扇就解决了所有问题。

    百里屠苏贴心道：“要不我睡沙发吧。”

    紫胤一挥手：“来者是客，怎么能让客人睡沙发，两个男子，同睡一房也无大碍。”

    屠苏：“……”

    这可是你说的……

    紫胤从橱柜里掏出一床备用的被子，扔到床上，自己先窝了进去。空调温度被他打得特别低，屠苏盯着主机上显示的16c，忽然猛地打了个哆嗦，顾不得矜持，嗖地一下钻进了紫胤身边的另一床被子里。

    有时候紫胤的情商确实是让人感到捉襟见肘，连他自己偶尔都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多年以后当他终于给全家安上了中央空调，却再也无法把百里屠苏从主卧赶去客房，想来要不是由于多年前的今夜，事情也不至于发展到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计。

    紫胤仍然像只大兔子那样安安静静地靠在床头看书，百里屠苏拿着遥控器百无聊赖地翻台，走马观花心猿意马地浏览着恶俗又狗血的电视剧。

    不知不觉就过了十点，百里屠苏有些犯困，他刚要开口告知紫胤自己需要早点休息了，却发现那人的脑袋早已歪歪斜斜地靠在了床头，一头白色的长发如瀑，软软的耷拉在肩头，手中的书也从腿上滑落到一边，修长的手指松松垮垮地摊开，露出光润的手心。

    美好得仿佛不是生活在这个俗世的人，美好得有如天上谪仙。

    百里屠苏徐徐地注视着他，眼底泛出的温柔带着暧昧的色彩。

    这种被一个人的气质所感染，从心底泛出暖意的感觉，自慕容紫英离开后，就再未出现过。

    屠苏并不相信所谓一见钟情。他生命中充斥着太多不幸、经历过太多苦难，这导致他对一切美好的人或事都抱着一种本能的避讳。

    与其不曾得到，好过得而复失。

    可是遇见紫胤，他却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想要进入他的生活，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紫胤？”

    屠苏试着唤醒他。

    紫胤迷迷糊糊睁了眼，“恩”了一声，就又进入浅眠。他靠在床头自然睡得不太舒适，百里屠苏于是伸手将他原本已经蹭得快要掉下来的皮筋彻底拉了下来。

    他的头发顺滑得几乎要令女子嫉妒，百里屠苏抚上就不愿将手拿下来。

    但他们还是陌生人。

    他抿了抿唇，还是放下手，落到他的脊背，托着他躺下去。

    紫胤挣动了几下，彻底睡实过去。

    屠苏替紫胤掖好被子，自己也躺下去，将脸埋进被子。

    两人本来可以一夜相安无事，等天亮了各走各路，自此顶多一个人情的联系。

    然而缘分是玄妙的东西。

    比如紫胤向来不知道自己晚上还有蹬被子的坏习惯。

    百里屠苏尚且半梦半醒时候，还能无奈地把被子给那人重新盖上，但等到熟睡入梦，也就只好作罢。

    紫胤虽然贪凉，但到底是个正常人，16c的空调，冷风直勾勾地呼在身上，不冻得浑身哆嗦那才奇怪。

    没多久紫胤就开始将自己努力地缩成一团，也不知是梦境颇为美妙，还是睡梦中慵懒到一定程度，他始终没能彻底苏醒过来把被子撩回来重新盖上。

    反而依照本能朝温暖的地方靠过去，一双手脚不多时就伸进了百里屠苏裹得严严实实的被窝里。

    紫胤体温偏低，且受了风寒，刚一触碰到暖烘烘的肉体，自觉舒服极了，有点欲罢不能的意思。他一寸一寸地挪向百里屠苏，靠得离他更近一些。这么挪着挪着，最后竟完全挪进了那人怀里。

    百里屠苏梦到自己掉进了冰块堆里，方欲推开面前的一堆冰碴子，一睁眼却发现怀中的人是紫胤。

    这下不敢妄动了。非但不敢妄动，连呼吸都不敢太过张扬。

    紫胤绒绒的发心抵着他的下巴，清浅的呼吸直喷颈窝。那是一种撩人的痒。

    什么情况？百里屠苏僵直着两条胳膊，躲也不是、揽也不是，内心一阵无辜与彷徨。

    从前他和慕容紫英同睡，尚是个九岁的小鬼，紫英搂着他，也不会生出半分尴尬。

    只是如今他已长成，身体发育正常，虽说紫胤是个纯爷们，可一个长相犯规的纯爷们揉乎在自己怀里，他一样是如卧针毡的。

    “紫胤……”

    百里屠苏拍了拍那人臂膀，那人无动于衷，甚至于撩起自己的腿，架到了自己腿上。

    紫胤家的主卧靠着小区内道，因为天气炎热只下了一层轻薄的纱帘，遮光帘被撇开在两边。暖橘黄色的路灯灯光洒进来，紫胤的睡颜被晕染得温润无暇。柔和的光线透过他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细小阴影，越过挺直的鼻梁，为之艳若桃李的唇瓣铺上一层清辉。

    屠苏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观摩其人面容越发清晰，以至于可以轻易洞见他脸上细腻的茸毛。

    这人的皮肤真是好，常年劳碌，作息混乱，却丝毫不见细纹，如同婴孩，连毛孔都不可寻见。

    唉，上天果真太不公平，令岁月如此偏爱一个人。

    屠苏这么想着，眼里的笑意却满得像是要溢出来。他忘了该拘束些什么，抬起一只手，拿手背极尽轻缓地掠过他脸颊。

    百里屠苏当然不是个老实人，没有人规定看起来老实的人就非得是个老实人。

    人生苦短，来不及理智衡量。有色心又有色胆才能抱得美人归。即使抱不得美人归，了不起老死不相往来。

    而紫胤如新月一般勾勒着完美弧度的唇已将诱惑挑到了屠苏难以克制的地步。

    头脑发热间略一低头，一个浅淡的吻便落在那人额头。沿着鼻梁一路朝下啃舐，终于得尝那唇瓣美好滋味——

    柔润，乃至甘甜，同时那么冰凉。彻骨的寒意散发出来，让人更加想要将之捂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