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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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中的天气瞬息万变,炎热的七月间,太阳从沙山上落下的瞬间,温度就冰冻下来。
今日是东阳城主借着曲城大胜,宴请四方来贺的西域诸国和各城邦。
天光暗下的瞬间,就有熊熊灯烛接上,映红了墨兰的天色。来客们这时方才看清,这东西绵延的沙山上,停满了骆驼马匹,侍从女官鱼贯穿梭,斟酒布菜,络绎不绝。大家交头聊天,啧啧赞叹东阳城财力的空当,偷偷打量出去,心中不觉一凛,那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亮,像是黑夜里无数双狼的眼睛,尽是东阳军中的骁勇。
“阿嚏!”耐不住入夜寒凉,沈煜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见座中其他人早已在侍从服侍下披上裘袍,懊恼的瞪了眼身后的小童,小童委屈地垂下头,他们一行江南人都是初来西域,哪里知道这天气变化如此无常。幸而有眼尖的侍女瞧见,拿了件白狐狸皮袄过来,给他披上。沈煜点头致谢,摸摸那皮面,不由心中暗叹道,随手一件就是如此品级的袄子,这东阳城的实力真是不可小觑。
西域通行吐谷浑语,沈煜这个挂名都护府将军,不识语言,又是初来西域,谁也不认识,只得闷闷地看着眼前酒菜发呆。一会儿只听喧闹的坐席突然安静下来,悠悠驼铃声由远及近,由东阳城铺来此处的大道上,侍从簇拥着一只白骆驼缓缓行来,骆驼背上的人影隔着纱帘看不真切,但这阵势,必然就是今天的主人家,东阳城主江晟。
众人已经离座起身,朝来人方向微微躬身作礼,沈煜也随大流起身相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都护府本是金陵当朝钳制西域的设置,数十年来,皇室式微,西域各国纷争不断,都护府已撤十年,今次他被派来重置,却被江晟当成和西域各国一般的臣民对待。
白骆驼终于行到宴席前,帘子一掀,年轻男子探出身来,绿眸闲闲扫过下面众人,“哈,都来了吗?好好......”江晟不过随口出声,但这十年,大家都领教过他的雷霆手段,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东阳城相邀,敢不来吗?不仅要来,还要带着“贡礼”来,稍有怠慢和不服,下场就是曲城那样,一族尽灭。
唯独沈煜还敢偷抬头打量,他到达之后递过数次拜帖,都石沉大海,然后便收到今天的宴会邀请。
说话间江晟已经走下骆驼,金丝镶边的白色常服,嘴角带笑,他今年应是二十七岁,身材颀长,但因为有一半中原血统的关系,并不似西域人般雄壮,和中原世家公子一般模样,看不出这就是西域各城风传的小魔王。
白骆驼背上还有一人,沈煜看纱帐里面钻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中原姑娘,还朝自己笑了笑,不由一愣。
江遥在骆驼背上睡得迷迷糊糊,刚一钻出来,就感觉有人看自己,是个英俊的中原少年郎,惊讶了一瞬又觉得分外亲切,便朝他甜甜一笑,前面江晟冷冷瞪了她一眼,江遥瘪瘪嘴,赶紧几步蹦到主座上,在江晟旁边乖乖呆好。
主人已到,便是开宴了。
酒过半巡,月上中天,江晟抬头向护卫示意,围成圆圈的护卫墙开了个口子,重甲军士押着华服褴褛的老年男子走进来,跪在场中空地。歌舞都停了,四下顿时一片寂静,跪在地上的男人赫然便是曲城第三代城主。家族其余人早就在破城之日被坑杀于城门外。江晟留了他一个,等着今天的好戏。
鼓声再起,已经变成了激越的破阵曲。江晟一跃而起,抽了一旁侍卫的佩刀,几步走到场中。跪在中间的男人行尸走肉般没有任何表情,成王败寇,注定了的。
大刀寒光一现,手起刀落,人头已经落地,脖颈处的血喷溅在江晟白衣上,惹得他哈哈大笑,旁边的随从早有准备,将血接到壶中。
席上众人传来阵阵欢呼,江遥看够了这些戏码,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小七,下来。”江晟知道她讨厌,故意叫她。江遥回转身,嘟着嘴还是下来了。
“第一杯敬初到东阳的贵客。”江晟提着酒壶,亲自斟满第一杯,挑挑眉,又看向沈煜,示意她去。沈将军,第一杯,江晟敬您!”
血酒座中每人都要分一杯,沈煜正在发愁,却没想到第一个就是自己。
江遥咧嘴一笑,欢欢喜喜接过杯子向沈煜走去,“沈将军请。”
“有劳......”沈煜磨磨蹭蹭接过来,脑子里正在想应对之策,手却一下子被江遥握住,吓得他心跳咯噔一下,女子香袭来,江遥几乎靠在了他怀里,“先生莫怕啦,我来喂您。”说着就捧着他的手往嘴里送,沈煜猝不及防,咕噜噜一口气喝了进去,呛得直咳。
江遥呵呵直乐,掏出手绢帮他擦,新任都护府将军看着手绢上的血痕,手都哆嗦呢。江遥把手绢塞到他手中,凑到他耳边说,“先生收好,洗干净了我再来找您拿......”
话没说完,手臂就被江晟一把扭住,江遥挣脱了几下,还是只能跟着走了。
“酒给大家分了,今晚只管尽兴。”大戏做完,江晟也不久留,带着江遥上了白骆驼,往东阳城而去。
“看上了?”骆驼背上摇摇晃晃,江遥掀开帘子透气,冷不丁身旁的人说了一句。“中原人,看着亲切罢了......”她回头望,一路灯火摇曳,十年前,她也是顺着这条路来的东阳吧?
小时候的记忆大致都模糊了,但那一晚上,江晟虽然从来不提,她也不问,但是一幕幕一直在脑海中重复,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天,也是入夜之后刺骨的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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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盛夏的沙漠里,入夜却是极冷的。年轻男子背着小女孩沿着灌木小径往大漠深处跋涉。从将军府中逃出已经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在这凉宵的荒原上又能走多远呢?萧景管不了这么多,只盼着在被追兵发现之前,能尽量行得远些。就算是侥幸也要赌一把。
“公主公主……”走一段路他就会喊一喊背上的孩子。小女孩恍惚着回应一下,气息轻微得若有若无。萧景心中叹息,傍晚的一幕对六岁的孩子而言太难以接受,但也要过得了当下这关,才能去宽慰她了。
夜幕下,只有月光清冷洒在沙漠上,离将军府越来越远,萧景体力不支,脚步渐渐慢下,却听到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往回一望,灯光摇曳而来,追兵近了。萧景心里大慌,他赌错了,原以为林尚书会顾念旧主情谊,放公主一命。他不敢再停顿,抱紧了背上的孩子,继续向前奔。天无绝人之路,翻过山丘,突然看见前方隐隐约约有零星灯光,像是商旅在扎营。再赌一把!他咬牙朝着灯光方向而去。
这个月的西疆正是多事之际,统管西疆的东阳王在壮年突然病死,膝下两个皇子各有母族势力支持,大皇子仗着在城中的优势,封锁了父王死讯,四处捕杀城中对立势力,据城不出。中原王朝李氏也刚换了新皇,然后势力衰微已久,设在东阳城外的都护将军府也形同虚设,只能守在府中静观其变。
只是苦了送先皇长公主前来和亲的林尚书,困在将军府中,进退两难。往前,东阳城中已乱成一锅粥,新郎官东阳王都死了,长公主又和什么亲了。往回,那是万万不可能,新皇登基,本就是忌讳这个侄女的身份会给先皇党翼机会,才要把她小小年纪远嫁,就连他这先皇帝师也被特意挑选来送亲,就是给他一个表态时机。林氏乃洛都世家,他就算感念先皇恩德,也不能不顾一门的累世荫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趟差事。
请示的奏折已经快马加急送回金陵,今日收到了圣上批复,果然是最坏的结果:长公主和亲路上染恶疾而去。而且要他亲自动手,心绪纷乱地与家臣商量行事方案,却不想被长公主和随从听到。
毕竟厢房紧靠,听见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林尚书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借口,放走了长公主,一直拖到将军府的都护察觉,这才带队急匆匆地往大漠中寻去。只盼那两人已经走得够远了。
这一拨商队好像和往常见到的不太一样,西域人出了名的豪迈爱热闹,驻在大漠中也必然是酒肉歌舞不断,篝火也会燃得熊熊。然后前面的这一队人马,只燃着零星篝火,黑暗中静悄悄的,看不清人影。后面追兵越来越近,但前方也透着诡异,萧景迟疑了一下,前方黑暗中已有人影举着火炬迎出来,面前一下亮了起来,这是密密麻麻一大片的帐篷和人马。最前面的已经弯刀出鞘,哪里是寻常商人的样子!
他当年也是从惊心动魄的权利交替中苟活下来的,联系当前东阳城中局势,已经猜到大半。双膝跪地,喊道“二皇子救命!”
林尚书带着人马追过来,早已不见那一大一小两个人,看着前方有帐篷,怕招惹了火爆的西域商人,隔着远远的让随行的将军府兵士朝那边喊话,“对面的客家,可曾有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带着小孩?”
等了片刻,那边回答“不曾见过。”
林尚书掉头要走,将军府的人却出声拦住,“林尚书这就放过了?未免敷衍了些?”
“那你当如何?”林尚书冷笑看着这位典史,“你看那前方阵仗,可像是寻常商人?眼下东阳城风雨飘摇,将军府莫非也想牵扯进去?再说不管是哪方的人,又岂会收留长公主二人,我们还是快快换个方向寻找吧。”
典史听了这才作罢,一行人掉头向东方绕行而去。却不料已被尾巴跟上。
一个时辰后探子回到大帐中禀报,“殿下,那行人向东行了片刻,就互相动起了手来,将军府的典史和兵士都被杀了,剩下的一方掩埋了痕迹,已往都护府方向回去了。我们的人跟着,等殿下指示动手。”
年轻男子懒洋洋倚在软榻上,把玩着刚到手的李氏先皇印信,墨绿的眸子斜斜看向萧景和他怀中怔忡的女孩,勾出一抹笑来,“先生诚不欺我”,江晟长相随了突厥母亲的美貌,口音却是家学渊源下的正统中原腔,他朝探子挥挥手,“罢了,随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