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桃夭(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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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非邀来我同去泛江,以红莲的名义。

    夏日的余晖渲染了云层,满池落花随江飘零。柳枝低垂乱了江中山水,周围熙攘喧嚣皆沉淀于江底,微风夹杂着暖意袭来、掠过江畔带来朱瑾的气息。

    此景象甚美,心情亦是。

    水波荡漾,锦鲤在指尖嬉戏。我拨动着江水,片刻后,抬眸道:“这几日,有一事始终困惑着我。”

    韩非目光流转,像是满天飞扬婀娜的柳絮皆驻入眼中,难以揣测;亦是落英缤纷春意阑珊,熠熠生辉。他笑道:“夭灼妹妹说来听听。”

    亭台楼阁皆升起明灯,街上繁华更盛。夜色也不及其双眸撩人。

    我又开始了长吁短叹:“韩非公子在新郑待的可好?”

    韩非举觞,道:“本公子,依旧怀念着这片山,这片水。月是故乡明,可夭灼妹妹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何愁眉不展?”

    鱼儿从我指间滑过,缠绕不去的却是酒香。我合上双眼,轻摇着头道:“我前几日遇见了位故人,本以为河山浩荡,世事多变。不想他还是那样放浪形骸之外,肆意妄为。上次见着他,还是白雪皑皑北风凛冽之景,心中多苦难。这次风和日暖,今人欣喜不少。”

    乐坊的歌声缠绵而来,韩非轻叩着船沿,道:“你小时候同我们一起读书不怎么用功,但这般女儿心思倒是胜过千言万语。”

    我抿唇,将水拨在了韩非身上。

    韩非一声惊呼,手中的琼浆玉液心头宝也随之浸入江中。他一愣,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惊讶过后变得懊恼起来。

    我端坐着,喝下一盏酒。

    他眉头紧锁,半响,憋出一句:“姬夭灼,你太过分了。”

    我扬起下巴,轻笑道:“韩非公子这样就气了吗?不如我请公子去紫兰轩坐坐。”

    韩非终于放下了对稀释在江中的美酒的执念,他对我说:“人生就是这样无趣的。”

    “那也舍不得放下。”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望着漂流而来的河灯说道。

    淡粉的花灯小心翼翼地顺流沉浮,好似漫天星辰在倒影中燃烧。点点星光落入凡尘,坠进湖中,美不胜收。

    我随手拿起一盏灯,布上的字迹被湖水浸泡的已然模糊不清,想要看清并非易事。看我端详许久,韩非像是来了兴致。他靠近,说道:“你知道吗?这种愿望读出来就不管用了。”

    “我知道,不过若是简单的话。说不定,我们还可以让他心想事成。”我说。

    韩非在我腿边仰躺着,说:“我可没有这等滔天的本领。”

    我笑道:“兴许人家只是想要财富呢?这不是很简单。”

    “这样说,权力也很简单咯?”

    “对韩非公子来说,权力也是小事一桩。”

    韩非没有回应,也许是想起了自己才被任职司寇一职的事。片刻,他说:“上面写的什么?”

    我眉目低垂,看着韩非一笑,道:“国泰民安,家和万事兴。”

    韩非合上双眸,道:“但愿如此吧……对了,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本公子很好奇。”

    我想了想,告诉靠着自己大腿上的韩非,道:“天天如此无忧无虑就好了。胭脂水粉,锦绣罗衫,金玉琳琅。”

    韩非伸了个懒腰,说:“你倒是单纯的要紧,我明天就给你送一箱来摆着。”

    四周乐声更甚,我们坐在画舫中悄然漂浮在湖中。韩非难得没有花团锦簇,又落了入这般靡靡之音当中。湖风骤然冷清许多,偶有少女的花船靠近,无意间瞥见我的面容便又离去。我道:“韩非公子,我又不小心坏了你的好事了。”

    韩非笑着说:“无碍,是这些姑娘识趣。”

    我本专心致志听着小曲儿,听闻这话便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缭绕在耳边的乐声也显得喧杂。

    我靠着船,扬起下巴,说:“韩非公子真会说话,你说说,你又有什么愿望呢?我仅仅好奇罢了。”

    “本公子自然是希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韩非慵懒的说道,“只是前者仍旧需要努力,而后者,更不由得我了。”

    语毕,他坐了起来。

    我笑而不语,心思却随湖水泛滥。

    “韩非公子如此有志向,看来不是我那些名酒可以解决的了。”我说。

    韩非听罢展露出了笑意,他拉着我的手臂,道:“夭灼妹妹你可得说话算话,在我这里,可没有是美酒不能解决的。”

    我侧脸,望着琐碎灿烂的星辰说道:“韩非公子,你瞧着天上的星星真多啊。”

    “可是,这个,酒……”韩非还在耿耿于怀。

    “我明天亲自送来。”我笑着说,“你看看这星星。”

    韩非抬头,道:“是啊,真多。”

    敷衍之意颇多。

    其实我也不介意,我说:“听说,有些人光是看着满天繁星,就能预测未来。”

    “你说的是阴阳家吧?”韩非有了些精神。

    “这般本领怕不止阴阳家有。”我说。

    “百越?巫女?”他不停地猜测道。

    乐船奏起了桃夭,引来人群在河畔驻步倾听。歌声温婉缠绵,有如细水长流,在微风中荡漾。嬉笑之声也尽数流入帐中,韩非与我却眉头紧锁。

    他说的很对,却偏离了我欲表达的意思。

    “如果已经知道未来将会发生的事,那么是不是一切都显得无意义了?”我问。

    这应该就是绝望。

    “其实不然,生命便是一场博弈。每一步看似微小,但日久天长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单凭几颗星宿判定未来,着实虚假。凡人固有一死,明明知道结果我们依然在活。生命有别在于意义,如山,亦如鸿毛。”

    韩非难得对我说教,只是我却不解其意。

    船行至花树下,离岸边也就愈发的近。

    我点点头,把剩下的酒付诸于东流,任由其漂散。韩非震惊过后,忽然在一边唉声叹气,拿出儒家那套,说些“孺子不可教也”的话在一旁哀怨惆怅。

    我目光随当归湖中的花灯流去,轻声说道:“韩非公子,你还是没有理解我的想法。”

    韩非抬眸,望着漫天飞舞落花道:“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其实我只是想说他们都是骗人的神棍。”

    日将暮时,天色蓦然低沉,张良别了姬夭灼。着一袭青衿,衣诀飘飘,在喧闹的市集上独行。人多嘴杂,耳边不时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无非是一些八卦闲闻。然而他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桑海从咸阳搬来了一位姑娘……”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听说一直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怎么了?难不成这姑娘有来头。”“最近桑海来了越多人,莫非还都有来头了?”

    “我的邻居这几天在那姑娘府上帮工……”

    张良本无感于这些百姓的饭后谈资,只是、说的却正好是他刚刚会面的故友。他默默一声长叹,难得刻意的听着。

    “……她说这姑娘姓姬,妘氏……”

    “女人还有氏?”“有名有姓,还是贵族的姓氏,估计来头很大吧。”

    “那可不,据说佩剑都是白玉制成的……”

    “白玉制成的剑也能用?”“这你就不懂了,只要工匠手艺好,便是木剑也能使。”“切,你还没有说她到底是谁呢。”

    “我这个邻居见了不少达官贵人……”

    “说的好像是你见着的一样。”“不就是当帮工见的,有什么好吹嘘的。”“打住,你还没有说那位姬姑娘呢。”

    “她姓姬,但是大部分人都称呼她为妘季姬,似乎是她的氏吧。邻居说远远看见就和神女下凡一样……”

    “只要是贵族小姐,她看谁都是美人……”“得了得了,再漂亮我们也见不着,说些其他的吧。”

    “可这个妘季姬并不是贵族,她没有家族,客人不少却是独居着的。”

    “难不成是哪位大人的妾氏?”“我听着怎么说也像是这么一会事。”

    “这可不一定,邻居说她有不少宫里出来的东西。有最近的,最远的是十几年前的工艺。而她看着不过舞象之年,怕是当年那家的贵族。如今也沦落成了寻常百姓。”

    “嘘……你怕是想被杀头吗……”“这样说也在理,对了她姓姬?这可是一个古老的姓啊。”“妘氏,也足够古老。”

    “对,姬姓。也有人称她为姬小姐。”

    “说到姬小姐……最有名的应该是十几年前的韩地的哪位吧。”“对对,这么说我也有了些印象。听说是在咸阳宫里长大的,她死时皇上居然破例去举行了祭祀。那时可不是祭祀的时候,据说皇上同她渊源还不少。”“那位姬小姐当然有名了,十几年前便听说过秦王同青梅竹马的故事。那时只觉得一对璧人,还不曾熟记过他们。不想女的却死了,秦王也成了七国唯一的皇帝。”“早知道年轻的时候就该多记些,当初不以为然,现在说起好像也算一段佳话了……”

    “当初咸阳宫小姐,似乎也被称为妘季姬吧……”

    “你记错了吧……”“韩地妘季姬?”

    ……

    张三先生,亦为小圣贤庄的三师公。他淡笑着,摇摇头加快步伐离开这群采茶归来的妇人。

    姬北凉注视着他,轻轻一笑。

    一辆玄色的马车径直驶来,横在了张良面上。车夫埋头,刻意将面容隐于帽下,却还是露出了淡紫色的肌肤。被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张良微微有些惊愕,但依旧是不急不躁、淡然的说道:“山鬼君今日可好。”

    马车中的人挑起帘布一角,露出一张精美世无双的脸说:“请张三先生上车一聚。”

    眼前人懒散抬起半眯的凤眼,又缓缓的说道:“如果张三先生要站着,那也随便。只是不免我们的话要被听了去。”

    张良上车,姬北凉却也沉默了。半响,他才说道:“我姐姐,她近来如何?”

    张良正襟危坐道:“山鬼君想知道,为何不自己去看看?”

    姬北凉轻轻瞥了他一眼,说:“张三先生在我这里不用如此拘谨的……你同家姐是故友,那同我也是。”

    “我知道,否则山鬼君也不会让我来帮这个忙。”张良垂眸笑道,“妘季姬,她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情绪究竟如何……”

    姬北凉拿着酒樽的手忽然顿在空中,他惆怅道:“这就是我所担忧的……比起赵高李斯更为恐慌的地方。”

    张良皱眉,道:“赵高,李斯皆有意拉拢妘季姬,各中原因耐人寻味……不过山鬼君,恐怕你喝的也过于多了些。”

    “我偶尔也庆幸姐姐她,没有看见那些烽火四起兵荒马乱的年头……”姬北凉说。

    “可妘季姬她……”

    “入土为安?”姬北凉打断了张良的话。

    张良垂眸,缄默不言。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姬北凉勾起唇角,云淡风轻的说道,“但是姐姐是……”

    马车缓缓停下,姬北凉的话到嘴边戛然而止。他又一次挑起了帘子,天色已是昏暗,依稀可见黯淡的星辰。他说:“我就送张三先生到这里吧……”

    外面是小圣贤庄。

    “对了,明日李斯将来拜访。”姬北凉又说,“不过我想先生也应该是清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