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赵氏孤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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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楼。复道。彩雕仙鹤。

    虽然受到建筑工艺的限制,这时代的房子再怎么建造也不会很富丽堂皇,但一国之君的宫殿还是比其他公卿之家强多了。

    这样一间宫室里,青铜香炉中泛着袅袅青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侧卧在软榻上,眼睛半睁半闭,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威严。但他皮肤褶皱,眼袋青黑,即使是多年国君的威严也掩盖不了从骨子散发的腐朽的味道。

    晋国国君姬据,如今不过是一个疾病缠身、行将就木的老人罢了。

    在他的软榻前,一个面皮黝黑,面孔深邃,十分壮硕的中年男子正跪坐于地,唾沫横飞,侃侃而谈。

    姬据本来已经昏昏欲睡,却见一滴唾沫以大无畏的勇气无视了国君的威严勇敢地落在他的鼻梁上,让他一下子惊醒了。

    他厌恶地向后靠了靠,打断韩厥的侃侃而谈:“韩卿!寡人私德如何不需你来言讲,你究竟想说什么,直言就是。”

    韩厥端正了脸色,肃穆地拜了两拜,沉稳地说道:“您有疾病,我听闻卜辞上说,是家业难以为继的人家的祖先在作祟,可是如此?”

    “不错,那又如何?”姬据不耐烦地掀了掀眼皮。

    韩厥提醒道:“自平王南迁之后,我晋国的外卿世家代代传承,至今绝了后嗣的,只有赵氏一族。”

    “呵,人死了都不安生。”姬据冷笑一声。

    韩厥再拜,姬据看他这样严肃,也不由得不情不愿地坐直了身子。

    “吾君!赵氏传承自中衍,为嬴姓。上古之时,嬴姓赵氏人面鸟身,降临到世间辅佐殷商君主大戊,之后一直传承到周朝,赵氏代代品德优良,劳苦功高。厉王、幽王荒淫无道,赵氏叔带离开周王室,来到了我们晋国,从侍奉先君文侯开始,乃至于成公,代代都有大功于社稷,您难道忘记赵盾的功劳了吗?现在吾君您独独灭了赵氏全族,全国人民都为此感到悲哀,所以表现在占卜的龟甲上。还请您三思之!”

    姬据沉吟半响,脸色青青白白,神情变来变去,最终还是一叹:“好吧,赵氏还有漏网之鱼

    吗?”那语气,要多嫌弃有多嫌弃。

    韩厥大喜过望,黝黑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知道程婴请托自己的事儿算是成了。

    “尚有一幼儿,名唤赵武,其母为庄姬公主,因此得以活命。”

    姬据哼哼两声,有些生气:“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庄姬这丫头,也敢阳奉阴违了!”说着,却又露出一些笑意。毕竟赵武也算是他外孙。

    不过姬据并没有直接同意赵氏复位之事,如果这么轻轻松松地让赵氏复位,一年前灭了赵氏全族一事简直就是一场笑话,他自己的脸都要被打肿了。

    “这,吾君……”韩厥还想再劝,省得夜长梦多。

    “咳,韩卿不必多言,此事寡人尚且需要与伯宗商量一二。”

    “是,韩厥告退。”听闻与伯宗商议,韩厥立马放心,哈,伯宗那小老儿一把子臭脾气,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国君能在他那里讨得了好才怪!

    心情大好之下,韩厥在即将退出门口的时候又向姬据玩笑道:“您见伯宗的时候可别像刚才那样卧在榻上了,伯宗老儿非得喷您一脸口水不可!”

    “滚你的吧!”姬据笑骂道。

    等韩厥离开,姬据猛地倒在了软榻上一声哀嚎,毫无国君威仪。一想到要见伯宗,他、真的、很、怂、啊!

    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五十来岁勉强算是个老年人的晋国国君已经步入老顽童的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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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伯宗已经很老了,瘦到皮包骨头,但是精神头还是很好,中气十足。

    姬据在他面前,像个孙子似的正襟危坐,眼神呆滞,听着伯宗在那里喋喋不休,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出窍,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伯宗的战斗力,所谓的心理准备算是白做了。

    唉,虽然姬据才是晋国国君,但是人家伯宗是晋国公族族长啊!只要姬据还姓姬,在伯宗面前就得乖乖的。

    所以寡人为何要自己找虐啊啊啊!姬据情绪暴躁。

    按照他的计划,赵氏灭门之后,本来是要拿赵氏的资源来壮大公室的势力的。但是他姬据身为晋国国君兢兢业业十几年,现在一朝罢工放飞自我,完全懒得管事儿,所以赵氏的资源现在都在谁手里他也不太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

    有伯宗这个老家伙在,他跟晋国公室的关系也说不上多好。

    直到韩厥来给他提起赵氏复位的事情,姬据才猛然发现,自己脑袋里想着壮大公室,却根本就没给他们打声招呼。

    现在赵氏复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但是赵家的那些东西姬据并不想原模原样地还给赵氏。

    于是这一趟来见伯宗是不可避免的了,虽然可能有点晚。吞并人家家产这种事儿不是很光彩,伯宗这样的老古板当然是不肯干的,得让几个小辈来干,但是伯宗身为族长是绕不开的,需要打声招呼。

    伯宗年纪一大把,那喷人的功力不是韩厥可以比得了的,姬据痛不欲生。

    “吾君,小老儿自知您也不乐意听我唠叨,所以我平日里也不去烦你。只是今日您既然有事与我说道,我也就顺便跟您说道说道。放纵臣下之间互相攻讦不是明主应当做的事,尤其是还发生了灭人满门之事,小者,此事有损阴德;大者,就会妨害社稷啊!吾君……”

    姬据不敢发表什么意见。他心虚啊,想当年他也是个勤政的国君,自然知道自己这两年有多不像话,虽然自己觉得勤勤恳恳多年也该享乐了,但是被伯宗这么一训,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被长辈训成狗的岁月,做了错事就虚的不行。

    以至于他已经被训了半个多时辰,他想说的话还一句没说。

    等伯宗心满意足地说完,姬据仿佛打了一场大仗,已经累到什么都不想说了,便将赵氏复位之事随口提了两句,便要打发伯宗走人。

    伯宗走之前,还奉送了一堆类似于“赵氏孤儿势单力孤您身为国君应该护着点儿”、“赵氏一族功在千秋此次需要好好补偿”之类的话,然后带着莫测高深的笑容缓步踱了出去。

    姬据怒发冲冠,但是看着伯宗佝偻的背影、蹒跚的步伐,想起他从前的功劳,还是把怒气咽了回去。

    算是不欢而散吧,虽然是姬据单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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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赵氏即将复位的消息,程婴如坠梦中,百感交集。他虽然对自己很有信心,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达成所愿。他原本已经做好苦心孤诣多年的准备了。

    赵氏乃是晋国六大外卿之一,复位不是国君一句话就能搞定的。

    程婴被告知要带着赵武小朋友上朝,在群臣面前完成仪式。

    可是赵武小朋友还是一个只知道吃睡睡吃的小婴儿,而且脾气很大,精神的时候一定要郝酹抱着,不然就要哇哇大哭。他比程文要强壮些,更能折腾,理所当然地收获了郝酹大多数关注,属于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程文就跟他爹程婴一样省心。

    但是赵武跟着程婴去上朝,见不到郝酹在朝堂之上大哭起来可怎么办呢?

    程婴坚信赵武必须在仪式上保持赵家家主的威仪,至少不能睡不能哭。郝酹啼笑皆非,一个小婴儿能有什么威仪?但程婴对此异常固执。

    所以,最终结果就是郝酹抱着赵武躲在朝殿的内室,等到仪式开始就由程婴抱出去走个流程,很快就回到郝酹的怀抱。离谱的是,国君竟然同意了这个见鬼的计划。郝酹还挺荣幸的,她也勉强算是以女子之躯有了上朝的资本?

    为此,程婴连着好多天都在学习怎么抱孩子。姿势倒还在其次,主要是程婴那一口打理精细的美髯啊,总是被赵武揪着玩,令程婴苦不堪言。

    坐在朝殿的内室,可以听到朝堂之上的唇枪舌剑。

    姬据抛砖引玉,放出赵氏复位的消息,底下的群臣瞬间炸开了锅。

    军中诸位将领大都跟赵朔、赵同关系不错,此时纷纷发言支持;韩氏、郤氏作为赵氏盟友,自然大力声援军中诸将;智氏、魏氏似乎看出国君主意已定,碍于立场一言不发;只有屠岸贾和个别人大声反对,即使势单力孤也要舌战群臣,仗着自己身居司空高位,好不威风。

    由此,郝酹得出两个结论:其一,屠岸贾的嘴巴很好使;其二,屠岸贾的脑子不太好使。或者说,这些年姬据对他的宠幸已经腐蚀了他原本的智商。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毕竟团结就是力量,屠岸贾被群殴了下去,赵武安安生生地走完了复位的流程。

    从今往后,这个连一岁也没有的小朋友就是六卿之一了呢,位比韩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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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岸贾在司空府大发雷霆。

    “一个小小婴孩,竟然也敢与老夫叫板!”屠岸贾暴躁地转来转去,恨声道:“程婴竖子,竟敢欺骗与我,真真是气煞我也!”

    周围的侍从低眉顺眼,默不作声。

    只听得哐啷几声,许多青铜摆件被扫到了地上,甚至还有烛台,引起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侍从们不是吃干饭的,火苗很快就被扑灭,但屠岸贾却越加怒火中烧。

    他一脚踹翻了离他最近的侍从,信手抄起一条腰带就狠狠地抽了上去,鞭鞭见血。那侍从也不敢大声喊叫,忍得浑身冷汗,咬破嘴唇,血流满口。

    抽了半晌,屠岸贾累得大口喘气,脸上的横肉颤抖不止,十分狰狞。他一声大吼:“来人!与我备上厚礼,请智氏智罃过府一叙。告诉他,老夫有比大买卖与他做。”

    那个被抽得半死不活的侍从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飞快地怨毒地盯了屠岸贾一眼,悄悄地将自己挪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