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赵氏孤儿(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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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郝酹进入一个新的身体时,总是要有一段适应期的,具体表现为眩晕、想吐。

    一阵天旋地转,她踉跄着后退两步,靠在背后的土墙上,眯起眼来打量身前两个男人。

    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胡须长而飘逸,虽然已是老人家,但是身姿挺拔,双目湛然而有神。

    另一个容貌英挺,下颔留有长须,肤色皎白,眼角有一点皱纹,却难掩他的英俊。郝酹只觉得他气质温文,风情雅润。大概二十出头。

    此时那白胡子老爷爷正声如洪钟地对那年轻人说道:“母子连心,弟妹并非不晓大义之人,只是一时舍不得也实属正常,程老弟切莫逼迫太甚啊!”

    年轻人神情激动,大声应道:“我心已决!”

    顿了一顿,他转而看向郝酹:“夫人,我程家世受主家恩典,如今主家有难,我程婴万死不辞,实在不能袖手旁观。你我的孩儿没了还能在要,主家如今可只剩下庄姬公主之子这一根血脉了啊!夫人,我给你跪下了!”说罢,便直挺挺地跪在了郝酹的面前。

    嘶,膝盖痛不痛啊。

    美男子跪在眼前,但郝酹尚未吸收这具身体的记忆和愿望。也就是说,她完全不知道现在什么情况。

    这就很尴尬了。

    头痛欲裂。

    程婴还在喋喋不休:“那奸贼屠岸贾下令,若再找不到赵小公子,便要杀尽全国满月以内的孩子!夫人啊,即使你不同意让我们的孩儿去代替小公子受死,他也断断没有活路!请夫人三思之。”

    真是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眼看那老人家一撩衣摆,也要跟着跪下,郝酹觉得真被他给跪了是要折损功德的,不由大惊失色,赶忙装作心情激荡的模样,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耳边回荡着“夫人!夫人你怎么了”的呼天抢地声,郝酹迅速而有条不紊地翻找着这位程夫人的记忆。

    原来她丈夫程婴是晋国大族赵氏的家臣,程家世代掌管赵氏的武备,深得赵家各代家主信任。但如今晋国国君昏聩,重用奸臣屠岸贾,任凭他为了一己私利将世代忠良的赵氏屠杀了满门三百口,只留下继承人赵鞅那身怀六甲的夫人。因为这位夫人是国君之女庄姬公主,得以凭身份逃过一劫。

    庄姬公主在宫里生产后,程婴扮作游方郎中进宫给装病的庄姬公主看诊,趁机偷出了赵小公子。屠岸贾找不到孩子,大发雷霆,要杀尽全国新生儿。

    为了不引人注意,程婴只得联络与赵氏相交莫逆但早已辞官归隐多年的公孙杵臼,也就是那个帅气的白胡子老爷爷,二人订计要用公孙杵臼的性命和程婴刚出生的儿子来保全赵家血脉。

    于是程婴向屠岸贾告发了公孙杵臼藏匿赵氏孤儿,骗取了屠岸贾的信任,却将真正的赵氏孤儿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希冀孤儿长大后能为赵家报仇。

    然而被牺牲了儿子的程夫人深恨此事,没有几年便郁郁而亡,死前的愿望就是保下儿子并让他长大成才。

    于是郝酹来到这里,这个程家儿子即将被送死的时刻。

    她若完成程夫人的心愿,便可以拿到相应的功德。但是如果她眼睁睁看着屠岸贾杀尽全国婴儿,

    这样的恶行得有一半算在她头上,因为她有能力阻止此事而没有阻止。这样一来,她本来就少的可怜的功德怕是要被扣成负数了。

    重塑真身真是遥遥无期呀,唉。

    她幽幽转醒时,已被程婴放在内室的草榻上。旁边睡着一个幼小的宝宝,正吐着泡泡。

    程婴满面焦急地守在她身边,看她醒来,愧疚地说道:“夫人……”

    “程郎!”郝酹打断他的话,“我……我答应你。”

    “什么?”程婴断片儿。

    “我答应你。”郝酹神色平静中带着哀婉,“我想多和孩儿相处一阵,你能否……能否……”

    “哦好好好!”程婴忙不迭答应,“我们还需谋划一翻,孩儿……孩儿还有几天时间。三日后我再让公孙兄来带走孩儿。”

    “我有些头痛,”郝酹开始啜泣装可怜,“能否让我单独呆着休息一会儿?”

    程婴有些忧虑,伸手把她的脉,“脉象浮而滞涩,是心神过于激荡所致。此事,是婴对不起夫人啊!”他十分愧疚。

    郝酹才想起程婴本是医术高明的大夫。她合上双眼,轻声道:“并无大碍。你出去,我想静静。”

    听闻此言,程婴拉上公孙杵臼,悄声退出门外。

    他们需要实地考察一番藏匿赵氏孤儿的山间,避免引起屠岸贾怀疑。

    等确定程婴二人已经离开家百米以上,郝酹从草榻上一跃而起,矫健的身姿冲出门外,前后左右观望一番后,向着东边的山林狂奔而去……

    啪唧!

    被长长的曲裾绊了一跤,扑地。

    呲牙咧嘴地爬起来,郝酹将裙摆拎到腰际,继续狂奔而去。

    嘶,内有开裆裤,甚是风凉。

    幸亏附近无人。

    ————————

    春秋时期的猫和后世一样泛滥,她很容易就在山林中抓到一只黄狸。

    她摁着那黄狸不让它挣扎,口中念叨:“惭愧,惭愧,虽然你长得和我的真身一样英俊潇洒貌美如花,但我是类,你是猫,我是上古神兽,你是畜生,所以对不住了,拜托你千万别扣我功德。”

    说着,手里捏了一个道诀,将这只黄狸变作一个婴儿模样,口中继续碎碎念:“惭愧,惭愧,想当年我也是师从中原道统,道法无边。如今却连个真身也无,还得靠身毒(印度)那见鬼的佛家手段来修功德才能重塑真身。幸好小小道诀还是可以用的……”

    她抱着黄狸所化婴儿往回走,同时往它身上灌注灵力:“给你把灵魂凝凝实,你下辈子就能脱离畜生道,投个好胎啦。算是你此生要替程家小儿赴死的回报吧。拜托看在我公平买卖,童叟无欺的份儿上,别扣我功德啊……”

    怀中婴儿死鱼眼:强买强卖,你还有理了。

    如今天道衰微,诸圣隐没,周王室王纲将要坠落。她就是因为灵体太强,灵力太多,才被天道剥夺了一切可以凝回真身的可能。她多少年来无办法可想,直到一两百年前身毒舍卫国王舍城有一位王子乔达摩·悉达多在菩提树下悟道,创下脱离天道监管的佛教,郝酹才看到重塑真身的可能。

    她现在最不缺的就是灵力了。

    ————————

    回到家中,已是申时(下午三点),该准备晡食。

    郝酹走进厨房翻找一通,拎出来两只小青铜鼎一样的锅,一只用来煮菽饭,一只用来炖肉菜。什么?煎、烤、炒、炸、蒸、煮、焖、炖、焯?还是别为难一只春秋时期的上古神兽了。

    郝酹以前吃过南方的稻米,相比之下白煮豆子的味道真是一言难尽。

    《诗经·小雅》有言:“中原有菽,庶民食之。”北方粟米的产量很低,生性节俭的程婴家里跟穷老百姓一样吃白煮豆子当主食。但作为赵氏的家臣,“士”这一阶层,肉食还是不缺的。

    程婴在晡食准点儿回家了。

    好男人啊。

    二人用过饭,郝酹用忐忑的神情语调说:“程郎,我有事与你言讲。”

    程婴奇怪地跟着她进了内室,惊讶地看到草榻上有一个从未见过却神似赵盾的婴儿。

    郝酹道:“今日你出门后,我在梦中看到了神仙!恍惚间只见一神兽口中叼着这个孩子放到我榻前,此兽口吐人言道,‘上天为汝程家忠烈所感,亦为赵氏一门冤屈所不平,特命我送此婴孩与汝,其代赵氏孤儿赴死,不亦可乎?不亦善乎!’我醒来就在榻上发现了这个婴孩。”

    她神情真挚,不似作伪。

    程婴却又惊又怒:“荒唐!此等怪力乱神之事,乃是我等肉食者(上位者)用来愚弄乡间无知黔首的手段,你竟以为可以凭此来糊弄我?!你可是偷了别家婴孩来替你孩儿赴死?”

    咦,程婴竟然如此机智。

    还是无神论者。

    你能不能把你那看智障的眼神收起来啊混账!

    “程郎!”郝酹不得不继续飙戏,“我并未撒谎!那神兽其状如狸猫,却有长毛坠地,毛色金黄,自称是名为‘类’的上古神兽。这孩子这么像家主赵同,我一个孱弱女子哪里去偷来这简直天意一般的孩子?!”

    我可没说谎哟,送来孩子的就是我呀。

    看程婴神色,已是有些信了。但他仍有疑问,而且嘴硬:“若上天真有好生之德,奸贼屠岸贾就不该当国,我赵氏灭门之事就不该发生!此事着实荒唐!”

    被逼无奈,郝酹眼中浮起眼泪,一副“你不相信我我心好痛”的表情,拔下头上簪子抵在脖间:

    “程郎!你我夫妻几载,我可曾有一言骗过你?!我亦答应让你我孩儿代赵小公子赴死,我可是那等不守诺言之人?!你诬我偷别家孩儿,我可是那等毒妇吗?!你……你竟然不信我……”她哽咽起来。

    “悲痛欲绝”表情包已装备。

    程婴大惊失色,劈手夺过簪子,“我当然信你啊好娘!我怎能不信你!”情急之下,程婴喊出了程夫人的闺中小字。

    好……娘……

    程夫人姓郝名好,当年被英俊小伙子程婴追求时,他就喊她“好娘”。

    不!!!!!!为什么我不是好累就是好娘啊!

    郝酹也是绝望。

    她还用程夫人美貌的脸轻轻啜泣着,嘤嘤嘤嘤好不可怜,却见程婴面色古怪地盯着手里的簪子。

    啊,那是个木头簪子,圆头的。

    她竟然用这玩意儿自杀,而程婴竟然也信了。

    四目相对。

    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