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秘辛

字数:7852   加入书签

A+A-
御宅书屋备用网站

    薛绍进宫,拿了几本折子呈给皇上。

    他的声音低沉,又冰冷,像是他腰间的绣春刀,“臣等在陈镒书房的暗格之中,找到几本南直隶官员弹劾金公公的折子,还有一本账册,上面记载的,是淮安知府给陈镒送的礼单。臣没找到金公公与陈镒互通的证据,不过,臣查到,陈镒的妻弟近些时候在都察院谋了个闲差,轮值登闻鼓,是金公公安排下去的。”

    皇上原本漫不经心的听着,可是提到了督察院,又听到金明竟然可以随便任命督察院的差事,眉头不由蹙了蹙。

    可是金明毕竟是他身边的人,就算是他不高兴,也不会表现出来。

    他从小就看他的父皇他的哥哥被周遭的局势左右,所以他一登基,便起复西厂,试图在锦衣卫、东西厂之间形成制约,他不会在杨俊青薛绍面前表现出对金明的不满,他也不会在金明面前表露出对薛绍的评价。

    景泰帝点点头,看着曹安接过折子。

    “朕知道了。”

    薛绍没有退下,而是忽然抬头看了曹安一眼,然后低下头接着道:“皇上,臣,还有一事。”

    “何事?”

    “皇上,臣以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金陵调过来的百万件盔、甲、剑、矛若是分到人头上,至多也只够装备九万人左右,而若是调了两京与河南的备操军,沿海备倭军,江北及京城诸府运粮的官军以及江浙的府军进京,届时兵丁当有二十余万之众,备操军、府军没有上过战场,运粮军与备倭军也只与强盗土匪交过手,并没有什么实践经验,他们更需要强有力的武器装备——所以微臣以为,去宣府借少一半火器与去土木堡收集盔甲火器一事,可行。”

    皇上皱着眉,“可是你知道,当初——”

    皇上没再说下去,可是薛绍却听明白了。

    他唇角动了动,低着头没有说话。

    “朕知道,这件事当初是你亲自去的,定然不会留下什么漏洞。而朕从来没张榜昭告天下叶家反叛,就是因为觉得愧对叶家,但是雷家站一战,叶世诚拒不出兵一事已经为人所知了,大家都认为叶世诚通敌,若是再将土木堡翻出来,还去收集兵器,岂不是打脸?”

    薛绍袖中的拳握紧再握紧,“皇上放心,此去土木堡,就只是收集兵刃,将本该归属于朝廷的东西收回来,从前的一切,绝不会揭开。”他也不会容许有人揭开!

    景泰帝叹了口气,弹尽粮绝也无非如此,他还有得选吗?

    “那你回家准备准备,下午便出发,去训练的事,唔——”景泰帝曲起食指,敲了敲额头。

    曹安赶忙道:“皇上,监察御史白圭为人正直忠诚,定北候世子熟读兵法,西宁伯世子周兴哲在中军都督府表现不凡,可堪当大任。”

    皇上点点头,又添了几个人,一并写成一道折子,发了下去。

    薛绍走后,景泰帝看着摊在面前的几个弹劾金明的折子又犯了难。

    他想他大概不是一个好皇帝,如若不然,为何理智上告诉他应该打折金明的腿,可是却又时时想起金明为他鞍前马后来?

    尤其是当初他们逼着他迁都,金明站在自己的身前,一副守护者的样子立着眉毛喊:‘敢言迁者斩’,他就觉得,他就算是自欺欺人,也不愿意去往不好的地方想。

    景泰帝一把合上摊开的折子,往桌子里头一撂,斜着眼看正在给自己专心添茶的曹公公:“曹安,你怎么看?”

    曹安的手极稳的替皇上将茶盖子闷上,退到一旁,低眉顺目的答:“皇上,奴婢没什么看法,奴婢和金公公都是伺候皇上的奴才,只不过奴婢比金公公早一些,从前他……呵呵呵呵……”曹安有些尴尬,只能讪笑两声。

    曹安没说出来,可是皇上却想起来了——恩,很好,金明从前伺候他那个倒霉的哥哥伺候的可是很得力来着……

    曹安低垂着眉眼,接着道:“……呵呵呵,奴婢和金公公各执东西两厂,按理说立场可能有时候会站在对立面,所以这件事,奴婢反倒不好开口。”

    皇上点点头,也不为难他,他最喜欢曹安这份恰如其分的得体,摆得正自己个儿的位置,才能叫人省心舒心。

    “你去把金明叫来吧!”

    曹安派了身边的小太监去寻金公公,他站在偏殿的廊下,冷眼看着金明脚步都有些乱了,眼底不由露出一个嘲讽的笑,转身便进了茶房亲自捣茶粉去了。

    金明进了殿,惶恐的跪倒在地,一脸委屈,“皇上,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御下不严!”

    金明进殿就磕头认错,直磕的皇上烦躁不堪,他挥了挥手,叫金明起身,“得了得了,朕叫你来难道就是为了听响声的么?还不跟朕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金明走到近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仰着头,委屈的看着皇上,“奴婢也是刚刚得知这件事,好像是奴婢家里头的什么人征调民船,把船夫给打死了,然后他还借着奴婢的名义,给淮安知府送了礼——”

    皇上冷笑:“好大的胆子!”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皇上低着头,看着不停磕头的金明,忽然就想起他到郕王府,颁发太后懿旨那一日。

    他忽然就打断了他的话:“人心隔肚皮,你常在宫里,不常回去,难免有些个欺上瞒下的人败坏你名声,你那个家奴叫什么?李庆是吧?绞死了吧!其余人等,杖毙。”

    金明仰着头,愣愣的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霸占了漕运的线,捞了国库的钱,打死了那么多人,皇上都不追究了?

    皇上心中却还有余怒未散,看着金明没好气的道:“还不起来!没看见朕的茶都凉了么?”

    “皇上信任,奴婢诚惶诚恐,奴婢这就给您换茶!”

    金明赶紧给景泰帝重新换了茶,又一番小意殷勤,终于给皇上哄得龙颜大悦。

    皇上笑着笑着,忽然眯着眼,对着金明半真半假的道:“不过金明,朕倒是不知道,你竟然收了那么多干儿子,这李庆,恐怕就是你的长子吧?你也是个荤素不忌的,什么人都敢往家里收?”

    金明只觉得背后一凉,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丝毫,舔着脸,笑着看着皇上亦真亦假:“皇上,别是曹公公说了奴才什么坏话吧?”

    皇上笑而不语。

    金明心里一惊:“皇上,您可不能信啊!曹安他执掌西厂,本来就与奴才对立,他——”

    “曹安他什么都没说,”皇上打断了金明的猜测,笑着道:“你这老狗,旁人还说朕多疑,朕看,你想的倒是比朕还多一些——”

    皇上虽然否认,可是金明心里却不信,心中将曹安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朕已经派薛绍带人去土木堡,运回武器装备。”

    金明一愣,睁大了眼睛:“皇上!万万不可!您派人去土木堡取了兵器,岂不是等于承认了土木堡在宣府之战中的作为?这样一来,之前的一切岂不是付诸东流?关外的百姓也会重新想起叶家军的好,届时”

    届时,只要叶家军残部再次恢复往日的声名,到时候振臂一呼,拥立太上皇……

    景泰帝欲哭无泪:可是薛绍已经派出去了呀……

    金明见皇上的表情,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话里的深意,不禁循循善诱:“皇上,土木堡之事过了这么久都无人敢提,怎么偏巧今日在朝堂之上公然被提起?”

    景泰帝眸子一跳,对啊,为什么公然被提起?

    “皇上,这徐珵定然是勾结了叶青,想要替土木堡平反。”

    “徐珵他没事勾结叶青干什么?朕记得,桌子上有几十本折子,都是他弹劾叶青的吧?”

    金明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或许这是他们想要掩人耳目的办法?”

    他顿了顿,接着道:“皇上,您只要记得,土木堡守城将军叶世诚暗通敌军,这是板上钉钉的事,那么接下来……”

    景泰帝挥了挥手,让金明从贯通的茶房退了出去,才将人叫了进来。

    “爱卿因何而来?”皇上有点纳闷——这几个人平日里也不是能走到一块儿的人呐?

    现任礼部尚书王直、还有原礼部尚书胡莹、右都御史高进三个人都没不吭声,吏部尚书王千之却嘿嘿笑了一声:“臣怕皇上闷得慌,特来给皇上解闷儿。”

    王直暗哼一声,恐怕给皇上解闷是假,跟着他们来,听贼话儿才是真吧?

    高进眉头微蹙,开始进入正题:“皇上,征战刚过,此时原本正是我大明休养生息之机,战争杀戮乃是野蛮人的行径,劳民且伤财,若是贸然应战,只怕百姓又要流离失所,原本安定的民心又要不稳啊!”

    王直接着道:“皇上! 听说也先挟持着太上皇大举南下,目的就是为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若是我们与瓦剌和谈,将太上皇迎回来,不就没这个事了吗?瓦剌再善战,他立了草原的马儿能跑吗?离了天空的雄鹰能飞吗?还不是想要钱。若真能花钱买平安——”

    若真是能花钱买平安,谁又想拿命去换……景泰帝心中补充了一句。

    胡莹垂着眼,迈出一步,接道:“皇上,无论是太上皇,还是正统帝,那都是咱们大明的脸面,曾经的一国之君在外头做俘虏,怎么都让咱们这个泱泱□□上国在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说来说去就是求和、迎回太上皇。

    三个人,如同商量好了一般,像是三个金刚护法,山一样的站在景泰帝的面前,每说一句,景泰帝的脸色就难看一成。

    王千之一听,果然他们是来给皇上添赌的!

    他这个人极有眼色,见皇上脸色不好,忙出声叱责道:“你们认为太上皇真能回来吗?也先不要求土地和金帛而就送太上皇来吗?做了多久的尚书了,说话怎么还这么没水平——”

    他撇了撇嘴,“你们也都太天真了,要钱?哼哼,你去瞧瞧陈循这几日眼睛下边的青黑,他要是有钱,至于愁得连死了的英国公的帐都翻出来?要地?是居庸关能给他?还是宣府能给他?还是大同能给他?要不然,把川蜀给他吧?行不?”

    景泰帝不高兴,王千之的话倒是起到了安抚的作用,他心里稍稍好受一点了,装着要做和事佬:“行了行了,你们的意思,朕都明白,只是瓦剌这一战,咱们必须得做好了准备,答应了才有资格和谈呢!要是还跟上回似的输了,还谈个屁!朕难道不希望天下太平?”

    景泰帝拍了拍桌子,又平静下来,似乎是累了,有些颓然的道:“其实,迎回太上皇这件事,原本是好事,朕又不是贪图这皇位,不能容人——他是朕的兄长,难道朕希望他流落在外吃苦?他回来也罢,哪怕朕把这皇位让给他!又如何?诶,当初你们非要让朕来做这个皇上,现在又心心念念迎回他,到时候,只怕大家都尴了个尬。”

    殿里的都是聪明人,景泰帝分明在表达‘一山不容二虎’,皇上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遣走了众人,景泰帝才歪坐进罗汉床里,鞋子一扔,冷哼一声:“一个个就想着给朕出难题!他们以为这个皇上好当啊?”

    曹安捡起皇上的鞋轻轻的放在一边,道:“皇上万万不要动怒,朝臣们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左右,您想做的事情,已经做了。”

    景泰帝老怀欣慰:“是呀!薛绍出发了吧?还有白圭他们几个,朕要让天下人看看,善守者,怎样藏于九地之下!”

    薛绍为求快,只带着魏晋、大山、辛未、丁丑四人先行,其他的一小队人,跟在后头分散着分别出关。四日后的土木堡——

    薛绍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还能再踏上这一片土地。

    战后的战场上,只有满目枯骨,斜插在枯木上的,是一盏已经破碎不堪的战旗,还在随着吹过的风猎猎作响。此时的关外,入夜前已经非常寒冷,薛绍披着狐裘,却还是觉得微冻的空气中,冷的有些无情。

    夕阳,如同残血一般,照在冰冷的大地。石砾隔着皂靴硌的他的脚有些疼。

    “少主。”或许是察觉到了薛绍的情绪,或许,是觉得这样夕阳下的关外有一些压抑,大山弯腰,捡起一把沾满了血污,甚至有些发黑上锈的长刀,走到了薛绍的旁边。

    “残骸,似乎不多。”

    叶家军主力阵亡的人数,有一千八百多人呢——

    所谓人死如灯灭,想不到,不过短短一个月,那些英烈竟然连骸骨也不曾剩下。

    大山再也受不了薛绍这样沉痛的表情,哑着嗓子道:“少主!叶世诚是正统党的死忠派,他若不死,太上皇被劫走,他必定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其迎回!所以,他必须死!”

    薛绍愣愣的看着远方朦胧的山,刻意没有看身后的城门。

    那城门上,曾经挂着叶世诚的头颅。

    理智告诉他,叶世诚的死不是完结,只有叶家军的主力覆亡了,这一切,才能画上一个句点。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中,如此疼痛,又如此慌乱?

    他从小笃信自我,自信从来没做过一件后悔的事情,可是——

    “是我的错!”薛绍眸色暗黑,紧抿着唇角望着大山,风从耳边刮过,撩起他鬓边的碎发,将他的声音也分割成了碎片。

    “我这一双手,已经沾上了叶家人的鲜血,叫我还怎样面对青青?”他几乎将唇咬破,只为了不让心痛的声音,随着只言片语一同流出

    “不!少主,叶世诚的头,是我割——谁?”大山身手如电,倏地越过薛绍,将躲在他身后阴影中的一个人抓了出来。

    待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却是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