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是她的命门,是她一生解不开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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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郊白露寺的营生很好,这在京城里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朝中的官员有不少都是白露寺的香客,他们往往低调的很,一青布小轿,几个随从,从后门便入了厢房。

    白露寺方丈很少露面,除却年节时的大典,民众见他只觉得是个目光如炬的老和尚,无人看得出这是朝中众官员都无比追捧的“佛陀”

    传言,白露寺方丈一双慧眼,料事如神,有通天入地只能,可传言毕竟只是传言罢了,谁也没看见过这位方丈“通天入地”过。

    只是白露寺每日清晨钟声悠悠,听起来也算能平心静气,况且此地营生好,一年三节都会施粥饭,所以名声还算不错。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江南献上来的极品龙井色泽很好,茶香清雅,茶器是官窑里出来的,虽貌不惊人,却小巧实用。

    孟玄凌眼神飘忽,似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不忍,总之心境不如茶汤澄澈。

    “相传,东瀛的和尚是可以食肉的。”

    泡茶的是一个年轻和尚,面容清俊气质脱尘,穿着一身绛红色僧袍,一双骨骼分明的手,轻轻的将茶叶抖落在沸水之中。

    “熙平十八年,小僧奉家师之命,远渡东瀛开禅宗大会,所见亦是如此。只是东瀛的和尚说,食肉可以,只要不是亲手杀之,都不算孽障。”

    孟玄凌微微侧过脸,抬眼看了那和尚一眼,轻轻叹了口气,不语。

    “大人心系天下,若如此为之能铲奸除恶,亦为善事。”

    说罢,那和尚替孟玄凌的茶盏又续了一些茶。

    “湛雪呀,你不必以此安慰我。”

    原来那和尚法号湛雪,孟玄凌过了很久才接了湛雪的话,白露寺禅房的后院外是山,这座山唤作归弦山,因形状似弓弦,所以先祖太宗赐了这个名。

    孟玄凌一直望着那绵延起伏的归弦山,山的一半被薄雾遮起,朦朦胧胧之中,仿佛藏着些什么。

    湛雪法师也随着孟玄凌看过去,他十岁入法门,如今已过十五年。

    他也曾睁着稚嫩的双眼,口诵佛经,望着天边的皎月,以及后院的归弦山。

    十五年了,归弦山没变,皎月亦依然,变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佛本无心,可人却多情。

    “此次王春芳顺利中计,大人也请不必思虑过多,免伤己身。”

    孟玄凌微微抿了口茶,幽幽道

    “我怎能不知这样的道理。可我总觉得这次高祁宏动手是不是太急了些?”

    还没等湛雪回话,孟玄凌便自言自语道

    “我当时暗示他此事可缓,可是他难得瞧见谭泉的软肋怎可不攻?偏偏拿了江南下手,还借了我的力,如此想来,我岂不是做了高祁宏手中的刀?”

    说着孟玄凌有几分激动,她的眼里兀的多了几分杀意,湛雪连忙前倾了倾身子,劝道

    “大人息怒,如今不宜与高祁宏撕破脸,再说……”

    “我明白。”

    孟玄凌终于松开久久紧攥的手,微微合了合眼,抿了口茶。

    来日虽方长,可这样与高祁宏牵扯着,总不是长久之计。

    她与高祁宏总有一日得撕破脸。

    届时,皇上会站在哪一边?

    想到熙平帝,孟玄凌的心好像停了一拍似得,八年前那一晚的事仿佛在眼前一一闪过,她的手猛然一抖,茶盏落地,茶汤四溅。

    禅房后院的幽静,以及似有似无的念经声都好像在提醒着她,那一晚的背德与罪孽。

    “大人……大人……”

    见孟玄凌这般,湛雪急了,也不顾什么男女之别身份之差,连忙起身扶起孟玄凌

    “湛雪啊……”

    孟玄凌一抬头,满额头竟皆是冷汗,她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轻声道

    “扶我回禅房歇息会……”

    她来白露寺的次数很多,但是没有一次是从大殿走的,因为白露寺大殿的释迦摩尼像太大了,那金身让她害怕。

    是从内心深处缓缓流露,却又遏制不住的恐惧。

    是她的命门,是她一生解不开的死结。

    她害怕。

    谭皇后去世多年,后宫的事每每处理起来都有几分乱,就比如梁太医想给上面的上一封折子,因为八王府的侍妾蕊碧下个月就要临产了。

    可是这折子却实在为难梁太医了,因为他也不知这折子上给谁好。

    从前谭皇后在,后宫之事都一并由皇后掌管,如今皇后殡天而去,这后宫就成了烂摊子,三位贵妃人人都想掺和,好彰显地位。

    不愿惹事的梁太医只好写了四份折子,一份给少府监,三份分别给了宫里掌事的三位贵妃娘娘。

    给的批示都说要好好照顾八王府的那位,梁太医安下心,便每日都去八王府问诊。

    八月上旬是最热的时候,蝉鸣声声,蕊碧抚着肚子在院里歇凉,突然觉得腹痛不止,一开始还能忍着,可是那痛楚却愈深,蕊碧连忙喊侍女若水,若水是个没经事的小丫头,急的跺脚,只好慌忙跑出去让人传话给宫里,说八王府的蕊碧姑娘要生了。

    蕊碧要生,却比太医预想的早整整一个月,八王妃张氏坐不住了,她生怕落个坏名声,也连忙着人进宫请梁太医,府里顿时乱作一团,可却不知,侧妃陈氏哪里去了。

    梁太医的折子批示才下来,便听闻这样的消息,也急的不行,连忙带着宫里的稳婆赶去八王府,可他心里却暗自纳闷,平素请脉的时候怎么没发现蕊碧有早产之状?况且他也没用错药,照理说不会……

    等到了蕊碧的院子,梁太医一看,心顿时凉了一半,那榻上尽是粘稠的血,蕊碧面色苍白嘴唇发灰,早就昏了过去。

    梁太医也顾不得,他知道这是极危险的,弄不好一尸两命,便连忙嘱咐下人去取热水,那稳婆也第一次见着这惨状,不免吓的手打抖。

    八王妃张氏也赶了过来,抓着梁太医质问道

    “蕊碧怎会如此?你平素请脉难道一点也没看出?”

    梁太医也吓得不行,只得诺诺回道

    “下官平素给姑娘请脉,也未曾出现早产之状,怕是天干物燥,所以才……”

    “你莫给我说这些!我只问你,她腹中的孩子保得住否?”

    比起蕊碧,张氏更紧张蕊碧腹中的孩子,这是胤禩第一个孩子,若是没了,那胤禩回来她如何交代?就算她并未为难蕊碧,可这一身污水怎能洗的干净?

    “下官尽力一试!”

    这等情况,若是想母子都保住是不大可能了,梁太医方才听八王妃的意思,是要尽力保肚子里的那个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蕊碧再受宠,也不过是侍妾,从前还只是奴婢罢了,和腹中的皇家血脉相比,自当是先保皇家血脉,这宫里可都是这样。

    于是梁太医便心一横,连下了几味猛药,让帷帐里的稳婆只保腹中孩子,那稳婆也是经验老道的,一听便知道梁太医的意思,便也不管不顾,手里多了几分力道。

    可能是太过疼痛,蕊碧竟慢慢恢复了意识,嘴里呢喃□□着

    “太医……太医……让我见见王妃吧……”

    帷帐里断断续续的传出蕊碧的声音,张氏迟疑了一会,心想着,那蕊碧情况如此,大概也是最后一面,不如自己大方些,可帷帐里血腥味重,她便让侍女取了面纱,戴着面纱便进去了。

    蕊碧迷迷糊糊的见到张氏,便扯出一个笑,张氏见蕊碧这样脸色,也不禁心生怜悯,便蹲下身子,握着蕊碧的手,道

    “好妹妹,你有话说,尽管说,我听着。”

    蕊碧动了动嘴唇,眼圈红了一半,声音弱不可闻,每说一个字,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王妃……我……我对不住你……可我喜欢殿下……我……我知道你不待见我……进了府,我也不待见我自己……”

    张氏分明感觉到,几滴泪滴在自己的手上,她本不是心狠之人,只是,只是她不得不这样而已,为了张家,也为了她自己

    “好妹妹,我没不待见你,你……你一直本分,我也知道……”

    是啊,蕊碧又有什么办法,她身份如此,就算是她不喜欢胤禩,胤禩要纳她入府,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张氏突然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从前蕊碧做胤禩的大宫女时,她向来是觉得蕊碧不错的,可谁想……

    “但……但这是殿下第一个孩子……希望不要因为我的罪孽,让……让她……”

    不知道是哽咽,还是实在没力气,蕊碧的话突然断了,张氏也鼻子一酸,眼圈开始渐渐泛红

    “傻姑娘,我怎么会,你又哪里有罪孽……只不过,只不过是……”

    有一个“命”字,张氏没能说出口,蕊碧没几个时辰可活,她不愿意让她走的太难受。

    蕊碧侧过脸,眼神带着些许笑意,似乎是看见了什么,稳婆的手抓住了她腹中孩子的小腿,一下一下的将那孩子从她腹中扯出来,张氏想,蕊碧一定很疼,但是她此时却一句疼也没喊,怕是没力气了。

    “我喜欢殿下……若是能为殿下在这世上留下什么,蕊碧就是死,也……也无所谓了。”

    这是蕊碧说出唯一完整的话,她咬字很清楚,她喜欢殿下,张氏再也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请王妃替奴婢照顾好孩子,替奴婢提醒王爷冬日要加衣,夏日莫贪凉……如此,蕊碧就是来生来世,也愿报答王妃恩德……”

    蕊碧的神智愈发模糊,她听见了一声孩子的啼哭,便知道,她的孩子是活下来了。

    够了,这样就够了。

    她总算是为八殿下留下了什么,她是跟随八殿下最长时间的宫女,从宫中到府中,她注视着他的殿下,一步,一步。

    她很想再继续注视下去,不管以什么样的身份,可惜,却是不能够了。

    朦胧中,她缓缓闭上眼,再也没力气去抚摸她用尽生命生下的孩子。

    张氏握住蕊碧的手,感觉到榻上这个人的体温一点一点的变凉。

    那种凉意,顺着手,一直到她的心里。

    稳婆抱着刚生出来的孩子,满头大汗,却面带笑意

    “禀王妃,是个女孩呢。”

    张氏这才缓缓松开蕊碧的手,木然起身,将孩子接过。

    这孩子是早产儿,哭声小,身子却热热的。

    张氏抱着那孩子,久久没说话。

    直到半晌,才低声吩咐下人去宫里报信。

    她不知道,这个消息对于宫里人而言是喜讯还是悲讯。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