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景顺三年三月，上召楚王夏回京，五召上殿策答，但论国体，针砭时弊，楚王无不成竹在胸，应对自如，上喜，留于宫中，彻夜长谈。

    同月，拜大司马章孟钧次子章飒为车骑将军，出征并州。令太子监军粮。

    “什么？春狩？”

    秦予儒点点头，有些吃力地揉了揉额角：“太史令推算了，这次春狩应在出征前，为刀锋见血，春狩之物，全为出征祭旗。所以，你好好准备准备。”

    “父亲，你是说，靥儿也要去？”秦瑕似乎比一旁的秦靥更吃惊，“她一个姑娘家……”

    “什么叫她一个姑娘家？这次乌洛兰王子和公主都去，又岂是靥儿一个女孩？”秦予儒不耐烦地挥挥手，“靥儿，这是你在今上面前表现的机会，好好把握。”

    秦靥点头：“是的，父亲。”

    秦予儒顿了一顿：“还有，”他曲起食指轻轻地在桌面上敲了敲，“你要注意你对太子的态度。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哥哥跟着太子这么些年，也算是取得了他的信任，这次又因为太子在南海郡赈灾有功，今上特意把监军粮的重任委给了他，要的就是给太子的功业上加上军功的砝码。今上年纪大了，接下来这江山，就会是太子的，千万不要在细小之处出了纰漏，让我们这些年的努力功亏一篑。”

    秦靥的头低的更低了，只是轻轻地应着：“女儿明白。”

    秦瑕见秦靥不好受，便岔开了他父亲的话头，道：“父亲你一直说，今上怕的是一家独大，现在章孟钧已是大司马，章武拜大将军领兵在外驻守并州，如今又出任章飒为车骑将军让他出征，这章家岂不是要独控了兵权么？”

    但说起章家，秦予儒只是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今上想这样？当初把况家女儿给太子做太子妃，为的就是把章家的势力给分出去一些。但没想到那况东云是个蠢货，若不是他丢了西陵，又哪会轮到章武来立这个功？这次攻打北戎，并州是重中之重，进，则需要并州做补给增援的要塞，退，便依靠拥蓝山的天险作为屏障，章武驻守并州这么些年，从守将到士兵，哪个不是他的心腹？若派一个外人去，这并州的兵到底难以调动自如，延误了战机就坏事了。所以千算万算，还是派了章飒，看在自己弟弟的份上，章武也不好不全力配合。”

    “如此说来，这次章飒领兵出征乃是今上早就决定的事？”

    秦予儒望着儿子俊雅的眉眼，并不答话。半晌，他缓缓开口，却是又换了个话头：“文璧，”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你觉得荣安公主怎么样？”

    此话一出，在一旁低着头的秦靥首先吃了一惊，她慌慌张张地向秦瑕瞥去，只见他依旧稳稳地坐在轮椅当中，眉间神色依然，甚至于唇边淡淡的笑意，都有几分了然。他说：“娶一荣安，得一族安，荣安公主不仅是今上的长女，也是太子的亲妹妹，尊荣无限，儿子只怕没这个福分。”

    “有没有福分，不是嘴上说说的。”秦予儒淡淡地答道，“你若觉得荣安公主不错，我就替你去努力努力。当朝丞相的大公子，才华绝代的莲花公子，纵然白璧有微瑕，配一个公主，还是绰绰有余。你什么时候开始妄自菲薄了？”

    秦瑕笑了笑，在秦靥看来，这笑带着几分苦涩，更带着几分嘲讽，几分无力。

    “父亲教训的是。”

    秦予儒把一双儿女都扫视了一遍，长长叹了口气：“希望你们都能理解为父的苦心。再过几年，你们会理解我所做一切的意义，你们会感激的。”他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好了，你们下去吧，靥儿告诉你母亲，让她准备好你春狩的衣物，哦不，多准备几套。”

    秦靥很想说自己的衣服已经够多了，一个狩猎而已准备那么多的衣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是看到秦予儒的脸色，她生生地把话咽下，乖乖地答应了退下。

    直到在很久以后，她才领悟到秦予儒的这番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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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里有记载，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而大魏皇帝之囿郁林苑，可方百里，其中宫池台阁，错落其中，珍禽异兽，充斥其地。李湛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扩建郁林苑，每年春天和秋天必要来此游狩，以铭记大魏乃以武兴国，纵使天下太平也不荒马上步下的功夫。皇家子弟，贵族高官，都要展示他们娴熟的鞍马功夫和高超的射猎技巧，猎到的猎物越大，则喻示当年的年景越好。这么些年来，除了李湛本人，猎到熊的只有当朝大将军章武，章武本人自然也就成为了整个大魏人所称颂的勇士。

    按照以往的规矩，原本这次的春狩要到四月才进行，但是太史令推算出来，此次出征宜在万物蛰出后，以早春第一批获物祭旗，方能旗开得胜，于是皇帝就把春狩临时提前了。虽然有些突然，但是到底是皇家郁林苑，一阵忙乱之后也把该准备的事宜准备的八九不离十，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迎来了他们尊贵的天子，以及一大批的皇室成员，贵族子弟。

    李湛一身丹朱色的猎装，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他骑在一匹雪白的照夜玉狮子上，右手执鞭，对着身后的众人遥指道：“莺飞草长，万物复苏，这次的春狩，诸位务必要拿出最高的水平，因为你们猎到的，不仅仅证明着你们个人的荣誉，更是为我大魏开年以来最大的一战，送出的最虔诚的祝福！愿我大魏铁蹄横踏狼山，荡平北戎，剜除这块多年积患，换得千年昌盛，万世太平！”

    皇帝的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身后一众人等热血沸腾，高举手中的良弓宝剑，齐声吼道：“横踏狼山，荡平北戎！”嘶吼声随着风在开阔的林地间荡来荡去，一时间扑棱棱地惊起无数飞鸟。

    皇帝伸手，一旁的随侍就马上递上一把金灿灿的弓箭。皇帝抽箭，屏息，眯眼，开弓，放箭，一气呵成，动作稳当流畅，空中一只杜鹃鸟应声落地，身旁早有数只猎犬狂吠着冲了出去，不多久便带着身上还插着海东青尾羽箭的鸟儿回来了。众人齐声叫好。

    李湛似乎对自己的表现还挺满意，他挥手让人把鸟儿拿走，又眯着眼向前方望了一会儿，猛地一挥鞭，照夜玉狮子就长嘶一声，迈开四蹄向前狂奔而去，皇帝身后的众人自然也纷纷紧跟而上。就这样，轰轰烈烈的春狩拉开了序幕。

    秦靥骑着马也跟着一群人往前跑，她四下望了望，故意策慢了马，落在比较后面，找一个机会便跑在了乌洛兰雅的身边。乌洛兰雅骑虽骑在马上，但那脸色却并不大好，秦靥很快就明白了是先前皇帝那番荡平北戎的话，触动了兰雅心中最大的伤疤。或许他早就忘了，曾经的北戎首领的血脉，还在大魏的真阳城忍辱负重的待着，王子不是王子，公主不是公主，而他承诺替乌洛兰氏的收回北戎，也早已在粟籍一次次的挥兵南下中，变成了对整个北戎的深恶痛绝。大魏皇帝李湛，其实从他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怀着一颗平定北戎的心。

    乌洛兰雅正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见秦靥冷不防地凑过来，倒不由地吓了一跳，勉强扬了扬嘴角：“你怎么也来了？”

    秦靥见到她眸子中难掩的黯然，只是默默地叹息了一声，斟酌了一下词句方开口道：“兰雅，这次的出征，变数还很多，有些事，你不需要做过多的考虑……”

    “阿靥，你不用说了。”乌洛兰雅打断秦靥的话，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我懂你的意思。这么多年，我和哥哥在这真阳城见了多少眉高眼低，又怎会心存肖想，指望真的有一天重回北戎？北戎已经不姓乌洛兰，那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家了……”

    乌洛兰雅的尾音被耳边的风声所吞咽，秦靥分明见到她乌黑的大眼睛中氤氲而起又迅速回落的雾气。似乎心中有千言万语，但这字字句句又仿佛在唇齿间千回百转，愣是吐不出一个字来。秦靥默默地在乌洛兰雅身边并辔而行，直行了大半里地，狩猎的人迹渐渐分散，秦靥才开口换了个话题：“兰雅，”她说，“不知怎么回事，我总感觉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点事发生。”

    “你说的是上次你和哥哥和齐王殿下在街头遇上的刺杀吗？”乌洛兰雅一点就透，想了一想，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们不至于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动手吧！”

    “那些都是亡命之徒，有什么敢不敢的。”秦靥摇头道，“现在人都分散开了，这地方又大，不得不防。我看你最好还是和兰真一起行动，身边尽量多跟一些人。现在这个当口，千万要小心行事。”

    乌洛兰雅点了点头：“你说的对！”她环顾四周，却不见乌洛兰真的影子，心里也有些焦虑起来，一夹马肚子，连人带马就往前窜了出去：“我这就去把哥哥找来！”

    乌洛兰雅离开，秦靥方想起要跟上前面的众人，无奈郁林苑实在太大，又兼之他们刚好是处在一片林地当中，皇帝带着人往哪个方向去了，秦靥实在是没有主意，看看身边还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随从，便索性调转了马头，直往西面去，试图碰碰运气。

    要说秦靥这些年来虽习武不辍，弓箭也用的好，但是打猎还真真是头一遭。一来没经验，不知往哪里去找猎物比较好，二来也是想好好表现一下，整个人就像一只绷紧了弦的弓，随时准备大显身手，这一来一去的，猎物没找到，人反而先疲惫了起来。

    “秦小姐，”跟在身后的侍卫试探着问，“我们是不是动静太大了，那些猎物受了惊躲起来了？”

    “会吗？”听别人这么说，秦靥也是一阵疑惑，她拍拍自己那匹灰色的大宛马，马儿很听话地迈了一串小碎步，秦靥就一眼瞥到不远处树丛边上一只白得不见一丝杂色的狐狸在盯着她看。

    “快看快看！”她极力压低着声音尖叫道，一阵兴奋涌上脑际，毫不犹豫地搭弓射箭。白羽箭迅疾飞出，却在即将命中猎物那一刻，被那狐狸扬起一阵尘土，逃之夭夭。

    “可恶！”秦靥气冲冲地收起弓箭，望着斜插于地的箭枝，咬牙切齿地命令：“给我分散来找！竟然敢在我眼皮底下逃掉！找到就把它给我射倒！”

    丞相千金的大小姐脾气发作，跟随的侍卫也只得齐齐答应了一声，各自拨马四散开来替秦小姐找狐狸。秦靥怒气冲冲地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催马向前跑去。

    也该她运气好，快要跑出这片树林的时候，秦靥看见那只白狐狸就在一个小山坡上蹲着呢，顿时喜形于色，心下默念这回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射出一箭。

    大概是射箭的时候刚好一阵风吹过迷了眼，又大概是山坡上五彩斑斓的鲜花开的正艳，秦靥恍恍惚惚地瞧见那抹雪白的影子似乎是顿了一顿，便消失在了一片花海当中。

    “这是射中了还是没射中？”秦靥心中犯起了嘀咕，她催马跑上山坡，却猛地倒吸一口气，一时间忘了要找狐狸这件事。

    花，五彩斑斓的花，漫山遍野五彩斑斓的鲜花，宛若天边的云霞，绚烂的彩锦，绵延不断铺满了山坡下大片大片的草地，漫成一片花海。那绿色仿佛倒成为点缀一般，零星有致的错落其中。一条宽阔的河流分开这片如锦缎一般的土地，带来湿润而沁凉的空气，不远处有起伏的山峰，扯着飞纱般的云絮，有如一位沉静的智者，默默地凝视着这蜿蜒流淌的河水，一如在睇视他深爱的姑娘。

    秦靥被眼前的美景深深地震惊，仿佛被抬起上了云端，又仿佛沉落到了梦里，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过了好久，才半梦半醒般地喃喃道：“我觉得……我是找不到狐狸了……”

    眼前的色彩似乎动了动，秦靥凝神一望，发现山坡下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她心中一个激灵，才从背后抽出箭枝，就发现有点不对。

    有哪只狐狸，长的这么大？

    白色的影子再动了动，这回秦靥看清楚了，有金的冠，乌的发，白的颈……哎呀！秦靥在心里想，不会是狐狸成精了吧！

    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山坡下的“狐狸精”回过头来向她望了一眼，一张面庞在阳光下如蓝田暖玉，袅袅生烟。不是李容玉又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