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里村是个很小的地方。

    别说是医院、卖场，就连个小商铺都找不着。全村唯一算得上是交易场所的地方就只有村东头支的一个杂货小摊。小学初中统统都在三里外的上溪村。空荡得几乎让人有些羞愧。

    小地方的不好之处其实并不在这里，没有交易可以说是自给自足的古朴，但是信息的封闭和观念的古板才让人难以接受。苏辀是这么觉得的。要不他哥也不会和他爸归在一起算作“一大一小俩流氓”了。

    要说苏辀他爸苏世明是流氓，这也不算冤枉了他。三十好几将满四十的人，天天不干正事四处鬼混，尤爱勾搭小姑娘。约莫十年前老婆还在的时候还肯去工作，不过是懒散些，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辀出生之后多久，他妈产后没调养好，一病去了。这下苏世明可就和脱了缰的马，浪的没了边。直接从不是特别勤恳的人变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流氓。也不知道他和两个儿子是怎么过到现在的。

    据说，毕竟也没人真看见了。据说他在外面做接待富婆的工作，一次生意来的钱省省也差不多能过一个月。无实无据的事情往往比真实的情况更容易令人相信，这件事被村里人描绘的有鼻子有眼的。反正苏辀是从来没见过苏世明往家里拿过钱。

    和苏世明相比起来，苏辕——苏辀他哥，可以说是十分安分守己了。不过是这里摸个鱼那里捉个虾，摘了别人家的瓜果蔬菜回头还会给人送过去。

    就是打架忒狠了些。

    苏辕打架是狠，相当于没爹的孩子要是不硬气些铁定会被人欺负。再说了，他还是个哥哥，别人打不过他还可以去欺负他弟。毕竟长兄如父，虽然他理解错了要义，但是护短却是没落下。于是他的“凶名”就传遍了整个村。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这样的父亲生出的这样的孩子，能有什么好。

    于是苏辀最喜欢的人和最不喜欢的人就一起被当做了流氓，

    这天回家路上苏辀觉得奇怪极了。

    平时那些眼抬得高高看都懒的看他一下的人，今天却老是来回的瞟他。

    跟看猴子似的。

    该不会是苏世明又勾搭哪家媳妇被人当场抓住了了？

    苏辀向来不惮把苏世明往坏处想，谁让他的前科太多，鲜干好事。一个大人干的“好事”，让他和苏辕去被人数落，谁见过这样的呢。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离苏辀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嘈杂声就已经率先告诉了他。大概要不好了。

    这怎么也要偷了五个别人家的媳妇才有这种阵仗。他家那小小的房子估计从建好了之后就没接待过这么多人。

    简直蓬荜生辉啊。

    苏辀突然觉得自己前两天有点松动的那颗槽牙有点疼了。

    摸了摸右脸，他有些郁闷地走向门口。

    离门口还有些路，就见一个身量颇高挑的人出了门。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奇葩的姿势——背靠着墙，左脚弯曲着放在身前，右脚肱着，屁股坐在踮起的右脚跟上——蹲在墙根，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地板。

    苏辀走了过去，麻利地拿手揉了一把他哥的头发。“哥，怎么回事？家里来了这么多人。”

    苏辕站了起来，皱了皱鼻子，“不就那个老不修终于嗝屁了。”

    说完，手在裤腿上搓了搓，然后接过苏辀的书包。

    苏辀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脑袋有些迟钝。

    但是他确实没有听错。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从他心里升腾起来。

    但是还没等他意识到自己居然难受了，苏辕就一把捞过他的书包，手抬着他的脸，仔细地看着他，嘴角突然挑起了一个极其痞气的弧度：“你不是还有我嘛。”

    苏辀被这莫名暧昧的话逗笑了，拍掉了他哥“以下犯上”的那只手，“说你是流氓，你还真当自己是流氓？走吧，进去吧。”

    说完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村长站在他家小小的客厅门前，那是一个头发半白，有点驼背的老人。看见两人来了，就让开了身。

    客厅里面多了一张木头架子，上面用席子卷了什么东西。苏辀知道里面就是苏世明。

    走进去在木架前站好，他和苏辕跪了下来给苏世明磕头。

    “本来以为这辈子有很多帐要和你算的，但是既然你人都没了，那就不和你计较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去，别再拖累我和我弟了。”苏辀听见他哥在一旁叨叨着。

    他一边感叹他哥是个神奇的生物，一边又觉得他可爱极了。

    磕完三个头，村长就找人把架子抬走了。

    苏辀把房间院子里塞着的人都送走，关上了门。苏辕还站在原地背靠着墙。其实平时家里也就两个人，但是今天就是和以往不一样。

    没有人说话，都沉默着，空气也因此有些凝固。

    苏辕其实很看的开，老不修的在不在都对他没有什么影响。生命中该在的不该在的都不是他能够左右的，过好自己的就已经很好了。但是他怕他弟还看不开。

    他朝苏辀伸出了手，又停了下来，像是犹豫不决，要收不收，在苏辀身前笔画了一下，最后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飞速揪了一下他的裤子。

    苏辀突然觉得自己的屁股一凉。

    苏辕：“？？？！！！” 他悲痛地想到：“如果我现在说我只是想要逗一下我弟他会不会打死我？我真的没想到他的裤子这么好拉……”

    苏辀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只是发一个呆的功夫他哥能干出这事儿来。

    “苏辕！”苏辀穿好裤子，一把揪住了他哥。果然是时候该和他哥打一架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在认错这方面苏辕没有任何困难，也不觉得和自己的弟弟认错有什么不对。做错了不都是要和他弟道歉吗？

    苏辀对于这种毫无底线的哥哥完全没有办法。“你就自述一下自己的犯罪企图好了。你可以不说话，但是你接下来说的话都将成为呈堂证供。”

    苏辕其实觉得自己委屈极了：“我就是怕你难受。”

    “你怕我难受？这是怕我难受干的事吗？你怎么不说你在耍流氓啊？”

    “我就是想跟你乐呵乐呵。”

    “呵呵，我好乐。你可以退下了。”苏辀哭笑不得地挥退了他哥。

    回头看见他哥还扒在门框上，一米七几的一个人，做着这么幼稚的动作居然一点也不违和。“还不退下。”

    “辀辀，你要知道这世界上谁走了都没有关系，你还有我呢。”难得说这么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苏辕觉得这和他平时的风格简直太不符了，忍不住有些燥地飞速溜了。

    苏辀垂下眼，眼角弯弯地笑了笑。这真是一点伤春悲秋的机会都没有啊。

    很多年以后，当苏辀回忆起他爸没了的那段时间，最清晰的记忆不是送丧守灵。而是苏辕那一句“还有他”。这世界上真有人能让自己为他变得坚强。

    还好苏辕还在。

    当然。苏辀还是不舒服了一会儿。苏辕也知道他不舒服了一会儿。

    不过苏辀的一会儿和他哥理解的一会儿貌似不是一个概念。于是在被苏辕当了一个礼拜的陶瓷娃娃之后他终于爆发了。

    “哥，我真的没事了”温声。

    “没事，你要是难受就和哥说，别憋着。”

    “我真的不难受了。”不耐烦。

    “我知道你不想让哥担心，但是你什么都不说，哥更担心……”

    “苏辕！”忍无可忍。

    “哎，我该出门了，你要早点去学校啊，晚上我买菜等你回来啊。”说完就跟风似的卷出了门，期间撂倒了数个企图阻止他出门的“阶级敌人”。

    苏辀扶起他哥弄翻的东西，有些自我好笑地想着，鸡飞狗跳大概是他和苏辕的唯一相处方式。

    回到阔别一周的课桌前，苏辀头疼地把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扔掉，发下来的作业收起来。

    上周过得浑浑噩噩就算了，这周还要过得凄凄惨惨。这些作业他至少得补好几天。

    正把作业对折，他前桌陆河忽然就把头转了过来，“园林，你家现在没事吧。” 园林是苏辀的外号，自从他们上过《苏州园林》这一课之后，陆河就再也没叫过他本名。

    苏辀现在真是有点怕了这个问题了。他稍微冲他笑了一下，“还能有什么事啊。”

    陆河盯了他至少两分钟：“现在没事，过几天你就知道有事了。”说完就干脆利落地转了回去。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地。

    陆河这个人其实挺奇怪的，苏辀能和他做朋友其实也是因为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四年级一次语文默写小测，陆河嫌麻烦直接抄课本，结果貌似有点明目张胆，被老师怀疑上了。

    然后他就以种让人吃惊的速度，在语文老师准备走过来的一瞬间，把书夹在了身体和靠背间。

    但是大约技术没到位，书没夹好，露了一角出来。从后面看过去非常的明显。

    苏辀当时脑子有点抽，鬼使神差之下，地把书接过来放在了自己腿上藏在桌子下，帮他躲过了一劫。

    从此他们就成了朋友。

    据陆河本人口述，这叫共同对抗语文老师的“革命友情”。

    陆河此人极其怕麻烦，可以因为懒得上厕所，整天都不喝水。突然费口舌和他说这么一句肯定有原因。

    苏辀忍不住去问他这话什么意思。

    但是陆河严肃地表示他从不道别人的家长里短。

    不道家长里短那你之前说的是什么？对此，苏辀只能微笑。

    “当然是吊着你。”陆河一脸“你没有领会真是莫名其妙”。

    看到陆河这表情苏辀就没有没太在意，继续整理自己的桌子。其实他本来也不觉得陆河能说出什么特别有意义的事。

    晚上苏辀到家的时候，苏辕正在他家院子里的躺椅上眯着，睡得四仰八叉，活像正在在梦里挨打。

    睡觉都不消停。苏辀一面嫌弃，心中却很柔软。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捡起他哥垂到地上的手。没叫醒苏辕，轻手轻脚地去做饭了。

    苏辀把汤端出来的时候苏辕已经坐在饭桌上了。对此他感到得颇为震惊：“你不是号称床塌了都不会醒的睡教教主吗？怎么这回自己醒了。”

    苏辕潇洒地抬起手，胳膊上疏密有致地红点更开了花似的，带着一种一种诡异的美感。

    苏辀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一点兄弟爱都没有。”苏辕一脸委屈地趴在桌上

    “我只是在高兴下回你睡觉踹我的时候终于有办法治你了。”

    “嗯？”

    “去厕所给你抓个十来只蚊子。”

    “你不爱我了，苏辀辀。”

    “嗯。”

    “呜呜呜……”

    吃完了饭，按照惯例是苏辕起来收拾碗筷。苏辀放下碗就准备去写作业了。但是当他正要起身时，苏辕却叫住了他。

    “苏辀，你先坐着，我有话要和你说。”

    苏辀他哥打小就没有这么正经地叫过他的名字。

    大约是苏辀今天有点敏感，早上陆河的话突然从他的脑袋里响起，他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打算退学。”

    苏辀觉得仿佛有人往自己的脑袋的脑袋里弹了一根皮筋，要不他怎么会听到自己的脑袋里清晰地响起了“嘣”的一声。

    “你退学了？你今年就中考了，你居然退学！”苏辀觉得自己的牙又开始疼了。

    “你先别生气，先听我说。我知道我平时挺不靠谱的，但是我也从来没想过因为我自己任性就不想读书了。这能被你嫌弃死。”

    “你看那老不修虽然不顶用可是我们的学费也还是向他要的。”

    苏世明不往家里拿钱，苏辀他们兄弟俩一般也不会管他要钱。但是每年总有两次例外：交学费。

    他们再怎么说也是两个孩子，吃的可以省，也可以靠他们租出去的那些地，但是两个人的学费确实攒不出。于是就算再不乐意，也得从那老不修的身上刮下来那些钱。

    “……但是他现在没了，我这么说吧，我们两个没有收入。之前村长和村里人一起给了我一点钱，加上之前剩的，还够我们交个一次学费，但是这肯定不够。你下半年就上初中了，到时候家里花的钱肯定更多……”苏辕的语速有点快，甚至说话的声音有点抖，但是却难得的十分有条理。苏辀甚至稍微走神地想了想，他哥想这些话肯定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死了挺多脑细胞。

    “……我读书差，不比你，我不读不要紧，但是你还要读呢。我要给你攒钱，看着我弟上大学。”苏辀满腔的火气瞬间被这一句话给浇灭了。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辀的脸。

    说真的，身为一个弟弟，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他哥长什么样。苏辀要是个女的，估计还会在心里评判一下自己哥哥长得好不好看，给不给他长脸。

    但是到了他这里，无论他哥是胖是瘦，是帅是丑，都只有一个很模糊的长像和一个很清楚的形象，那是他哥。

    直到现在，他才这样确定的感觉到，他哥那在他眼里常年不变的脸上突然有了种他所形容不出，与他自己所不同的少年即将褪去青涩走向成熟的魅力。

    他哥在为了他们，更准确地说是为了他，学着成长，学着变得更有力量。

    苏辀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快。

    “你也看到了，我不喜欢读书。与其让我在学校里浪费时间，还不如让我出来赚点钱。”

    “你密谋了很多天了吧。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说的我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苏辀用手撑着脑袋。关键是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去反驳一个这样的苏辕。

    “你要怎么赚钱？”

    苏辕的眼睛立刻看向了别的方向，而后又有点心虚地瞟了他一眼，“我今天早上已经办好退学了，然后在初中附近的步行街找了个给溜冰场看场子的活。”

    “我先不追究你先斩后奏了，你就不能找一个正经的活？”苏辀一想起那家溜冰场里常年停驻的不良少年头就有些大。

    苏辕一脸无辜，“关键是正经的活也得人家要我啊，我还没成年呢。”

    “我居然无可反驳。”苏辀面无表情地想着，我哥这回要成真流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