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环，这次你救驾有功，又给朕如此生辰礼物，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圣母神皇语气沉稳。

    “真的要什么都可以吗？”

    武曌没想到是这样一句话，倒也不气：“你要星星要月亮吗？总得办得到才行，可不准无理取闹！”

    谢瑶环沉思片刻，郑重其事地说道：“臣要自举，臣想入仕，”又连忙补充，“不是宫内的女官，是像外官那样的真正官员。而且 ，臣妄进一言，铜匦和诏书中虽提及自举，但从无女子应召，神皇既以女子之身权倾天下，搜罗天下才女相助，必可相得益彰。”

    武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好像今天才真正认识她一样。

    “瑶环，这里和你以前生活的世界不一样，你这样的想法很难实现，就像朕奋争半世才到如此地位，其中的过程真的很难，很难。况且，朕已到这个岁数，能庇护你们又有多久，朕去后，你们的命运将如何，这个你想过吗？”

    谢瑶环不假思索道：“嗯，我不怕，”可说完之后也有些莫名的害怕。

    武曌看着眼前的少女，那抹平淡的微笑仍然挂在脸上，心中竟生起一种羡慕，对，的确是羡慕，按说到了这个地位，还有一步就可以君临天下，谈不上羡慕任何人，可这次她羡慕的，是那种勇气和不顾一切地执着，她回顾在很多时候，自己是不是真的考量的太多，以至于有些畏首畏尾。

    “既然是自举，你打算要什么官职？”

    “瑶环不敢滥居官职，瑶环要用自己的能力证明自己可以。官职可以小，也可以去地方；瑶环会比男人们做的还好，让他们没有底气指摘瑶环；而且瑶环也算是神皇陛下将要做之事探路，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好孩子，朕明白你。” 武曌沉思片刻：“等开春你去地方巡视一下吧，到时候朕授予你监察御史一职，这官职不大，但权力可大可小，不过比你现在还低了两阶。你可以愿意？”

    “瑶环愿往，必不负陛下重托！”

    “不过，你现在还需要多加历练，总要学会保障自己的安全。”

    “嗯，瑶环明白了，谢陛下。”

    “至于天下才女，能如你我志向的怕是少有，不过，朕可以拟诏征召女史，看看动向如何。”

    神都新开张了一家神秘的书店，不止所有书籍即使不买也允许随意翻看，而且还深夜不打烊，直至天明，甚至读者也被允许在店内合衣入睡。时间长了，这里聚集了一大批人，贵族子弟，布衣庶民，方外之人，就连沿街乞讨的人也经常在这里留宿。由于圣母神皇掌权，神都洛阳是最开始移风易俗的城市，妇女也开始走上大街，无论是命妇小姐，还是民妇村姑，也有到此浏览书籍。

    所谓古代书籍的分类，大概只有经、史、子、集，作为教科书的经类书籍是畅销书，在神都，买不到和买不起是不太可能的，史类书籍也差不多，相当于现代的「作文素材」，销量也从来不低。可这家书店卖的书，更多是当时的「课外书」。而且不止是子类、集类，就连乐谱、工艺、医药、农业、建筑、水利，甚至一些拿不上台面的书，也可以在这里找到。

    虽然一家如此不以盈利为目的奇怪的书店引来了种种猜疑，甚至有人认为这是圣母神皇授意下收集情报用的，为的就是抓住那些王侯将相的把柄，尤其针对李唐宗室。可这些「肉食者」不只是「未能远谋」，就连这样明显有问题的坑也只管往下跳。这些有爵位的人家，繁殖率高，而且后代无需通过科举便可谋得一官半职，于是这些纨绔子弟便根本无心研读教科书，这个书店也就成了他们的好去处。

    女史的应召者仍然寥寥无几，甚至竟有临时反悔者，上言阐明自己妻子母亲的本分，推脱入宫侍奉之事。

    谢瑶环深感愤怒，哀叹所谓盛唐的开1放，女性意识与古代其它时代相比，也并无进步。不过她并没有发什么牢骚，虽然对神皇的人格人品很是放心，但还是怕神皇追究起来，要问罪她们的家族。

    好在今天终究的还是来了两人，这天，神皇亲自面试应召的女史。她精心打扮，虽不是浓妆艳抹，但根本看不出是个六十多岁的人来。

    上官婉儿今日也格外美艳，她兴高采烈地悉心准备着。今日她还领来一个女孩，那女孩高出她半头，但身材跟婉儿差不多的纤细。与婉儿瘦弱的身形不同，这个女孩却看起来更加干练健康，脸型与婉儿也差不多，乍看起来有些相似，但仔细一看，实在相差太多，无论是五官还是气质，都太过普通，说实话甚至是，有点丑。

    “瑶环，这是我的妹妹。”上官婉儿依然是一脸天真和阳光。

    “奴婢静儿，见过谢大人。”

    “静儿姐，不...不需要这样，还是叫我瑶环吧。”

    上官婉儿看起来是有些病弱，但那份气质和自信却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非凡。反观上官静儿，或许是姿色和资质从小便不如自己的姐姐，才形成了这样截然不同的效果。史册并未记载这一代女相还有个妹妹，毕竟那个时候的史书对女性本来就着墨不多。谢瑶环这样揣测着，但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瑶环见过上官二小姐，”谢瑶环浅浅一揖：“此后请不必多礼，姐妹相称便是。”

    “不，不是，奴婢只是一介宫婢。”

    “静儿姐不必妄自菲薄，即使没有品阶，大家也是一样的姐妹。”

    “不，奴婢出身微贱，并非上官二小姐，”她焦急地解释道：“奴婢只是上官府家奴之女。”

    “婉儿姐，这是？你的...庶妹？”谢瑶环想起来古代还有纳妾制度，而且嫡庶之分简直是主仆关系。

    “奴婢，奴婢就是奴婢。”上官静儿急得快哭了。谢瑶环从未见过如此妄自菲薄之人，难道古代的女人都这样？还是被自己姐姐的光环覆盖了。上官婉儿只得拉着妹妹冲忙离开了，就像父母拉扯着在公共场合说错话的小孩子，好像多留一刻便是丢人现眼。但在上官婉儿的神态中，还是能够看出她还是很在乎她这妹子，只可惜她这妹妹实在上不了台面，也难怪谢瑶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她。

    难道是因为上官家被诛与神皇有所关联？静儿才刻意要和上官家撇清关系？反之，或者是记仇太深，对自己姐姐为神皇办事不满？谢瑶环这样思索着。

    其实古人的想法并没有这么复杂，比如同是才女的上官婉儿和汉之班昭，古人通常混为一谈，甚至相提并论。但以22世纪的价值观，班昭是万人唾弃的封建愚妇，婉儿则是人见人爱的天之骄女。静儿的行为，缘于她的身世，应该说是一个不明不白的身世。

    雨宿今天穿一大红色的袍衫，嘴唇也相应涂的红艳许多，高耸、繁复的发髻，看得出今天是有意精心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结婚呢。雨宿常跟随神皇身边，与一般宫婢自然不同，今日接见贵宾，想来这样打扮也并无僭越。谢瑶环走上前去：“雨宿姐姐，你今天真好看。”雨宿低头含羞，回礼道：“谢大人谬赞了。”谢瑶环抓住这个机会，觉得可以问问刚才之事，这位心思缜密的小宫娥，对这类事情应该洞悉：雨宿姐姐，上官大人的妹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宿羞怯地垂下脑袋，就好像这是她自己家的事情，她用精心涂抹了蔻丹的手指轻轻地点在同样鲜亮的红唇上。“这件事情，要怎么说呢？”雨宿引谢瑶环躲到一扇屏风后面：静儿的生母的确是上官家的奴婢，虽然是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但并不是通房。上官家获罪遭诛时，抄家的是卫兵又不是内侍，混乱中会发生什么，奴婢不必明示，谢大人也明白。”谢瑶环心中哀叹静儿姑娘的经历，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天帮她解除心魔，让她做一个快乐自信的女孩。“那静儿的母亲，现在...”谢瑶环有一种预示，她并没有确切说出。“是呀，已经不在人世了，”年纪轻轻的雨宿竟然能猜到谢瑶环的话外音：“静儿只比婉儿晚出生几天，失势的上官家本来就人嗣凋零，郑夫人生产时，上官家残余的妇孺都专心照料，所以忽略了静儿的生母，静儿的生母产下静儿之后，根本无人关心，不久便...不久，便过世了。”说道这里时，雨宿有些哽咽，看得出，洞悉一切的她同时也是一个善良的女孩。“怎么可以这样？”谢瑶环这样嘀咕着。“不对啊，可是...婉儿比静儿只早出生几天，那郑夫人可是在上官府有的婉儿？”“是呀”，雨宿就这样没有任何疑问的回道。如果能确定有孕，以这里的技术，大概也得有三个月，谢瑶环这样算着，好像发现了惊天秘密。这小姑娘，那样复杂的人际关系都能洞悉，难道对这种知识是盲点？不得了了，上官婉儿难道是...这个重大的遗传学发现要不要说出来。没等谢瑶环将这个猜想告知任何人，早已看出谢瑶环神情中惊愕的雨宿就成功地推翻了这个猜想：哎，上官大人是不足月出生的。谢瑶环虽然从来不在乎宗法理念，但这个说法还是让她放心了许多，毕竟这里的人在乎这个，婉儿想必也在乎这些。在中国古代出身很重要，尤其是父系的出身。但也同时印证了另一点，谢瑶环又犯起专业病：婉儿长成这个身形，原来病根在这。脑袋中闪过各种药物以及饮食和运动的补救方法，但实在是可惜，西药这里是没有的，而饮食和运动方法，也是要从小做起的。不经意间，谢瑶环的眼角竟已泛起一些湿润，她抬手轻轻地拭去，并没有刻意隐瞒这个动作，手上抹了一片「低科技」妆粉。

    “啊，我要去补个妆，”谢瑶环正要冲忙退走。雨宿拿出一个小匣子：“谢大人可以试试这个。

    “不用啦，我自己带了。”谢瑶环知道古代妆粉大多含铅，所以宁愿用低一层次的妆粉。

    雨宿这才意识到，谢瑶环品级高，这些东西的配置自然比自己好，是自己表意不明，才让谢大人嫌弃了。

    雨宿连忙补充：“这不是奴婢们日常用的妆粉，奴婢今天及笄，这是圣母神皇钦赐的。”

    “及笄...”谢瑶环愣住了，她竟然年纪这么小...今天？及笄...“生辰快乐，雨宿...姐。”「姐」这个称呼先多叫一次再说。

    “今天何必这样低调，早说也好为你准备点什么。”

    “奴婢谢过谢大人。”“奴婢们的生辰本就不值得庆祝，神皇陛下垂怜，钦赐了些东西，还允许精心打扮一番。”

    雨宿的神态举止，处处偷着熟女的气息，真得很难相信她只有十五岁。

    “雨宿，我要去补妆了，怕是快来不及了。”

    “让奴婢帮您吧。”

    “雨宿今天生辰，本应好好庆祝，怎么舍得劳烦。”

    “谢大人不必介怀，这是奴婢乐意做的。”

    雨宿很熟练地为谢瑶环补了妆，对谢瑶环如此精致的皮肤，她也不由得心生羡慕。其实一千年不足以使人类进化，但从饮食和日常习惯方面，古人又如何能与22世纪的人比。

    “谢大人真是个美人胚子，不知道何时及笄？”

    其实谢瑶环也没想瞒太久，只是看着她们各个心思如此成熟，相比之下，自己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年龄，觉得能糊里糊涂当妹妹也好。

    “其实....五年前就...及笄了。”

    雨宿虽然并未料到如此，但很快也适应了这个真相，她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之前...是奴婢冒昧了。”

    “雨宿...妹子，没关系，我也是刚知道你才这么小。”

    “来了，来了，快看呢！”几个宫娥窃窃私语。

    只见两位穿着华美，但配色稍显老气的女人款款走入殿中，宽大的袍袖举起，将脸全部遮住，深深一揖后，缓慢地抬起头。

    武曌缓缓走下，打量着面前这两位女人，镇静地问道：“你们是哪家的命妇？姓甚名谁？”

    “臣妇故幽州都督裴行俭之妻厍狄氏。”

    “臣妇故梓州通泉县尉司马慎微之妻李氏。”

    “嗯，很好，你等可有名字？”

    二人悄悄对看一眼。

    “臣妇幼时，家母唤臣妇乳名阿魏。”她抬起头，眉毛粗黑，鼻梁高挺。

    “臣妇名榄，小字琼楠。”缓缓抬头，鹅蛋脸，脸颊微红，稍显羞涩。

    “你等愿来应召，朕深表欣慰。”武曌回头：“婉儿，带她们去熟悉一下事务。”

    “是，”上官婉儿走至两人之前，“两位请随我走吧。”

    “瑶环啊，瑶环，你真是上天给朕的仙女！”武曌喃喃道。

    谢瑶环微微一笑：“陛下过奖了，是陛下知遇之恩，才让瑶环得以如此，对了，陛下先前说臣需多加历练，是指？”

    “瑶环，外面的世界险恶重重，你这样一个如花少女，需学会些东西。”

    “嗯，即使再困难的事，瑶环也愿意刻苦学习。”

    “对了，瑶环，你体质怎么样？”

    “一直很好啊，从小到大，基本没有生过病的。”

    “这倒是好事，可学过防身之术。”

    “没有的，但臣愿意从现在学起。”

    武曌回过头，唤到：“辛夷。”

    “在。”辛夷回话道。

    “以后就由你教习谢大人。”

    “是，陛下。”

    此后的三个月，谢瑶环每天都坚持习练，即使生理期也会坚持。

    辛夷一开始还以为谢瑶环吃不了苦的，可是就算是自己的生理期她也缠着自己坚持习练。她的这种事情不好意思说明，也怕打消她的积极性，只能硬撑着陪练。

    谢瑶环体质基础好，资质也很好，努力那就更不用说，一个多月之后已经小有所成。

    谢瑶环也觉得，这事并不苦，反而有趣，想到以前看过的古装电视剧，发现真实的中国武术并没有那么神乎其神，就像田径运动一样，不难掌握。

    这种技艺大致分带兵器和徒手的两种，练习时，谢瑶环一直用的木剑，这样不会造成误伤，看起来很轻，拿起来倒正好，起初她担心真的用金属制的剑会很沉，但辛夷保证，按她所教的练习，其它的问题无需多想。

    开春了，上苑的花卉再一次开放，武曌却无心风景，专注批复着手里的奏章，她总是这样勤政，好像永远不会累。

    “江南道充州诸县稻苗徒长抽穗少乃至无穗已积年减产，四月十八日，充州牧敬上”

    她的唇微微颤抖，心中也是隐隐震颤。然后重重地将奏折置在一边。

    “都是什么混账东西，这种事也要等几年之后才上奏，这能算小事吗！

    身旁的上官婉儿看了看武曌的眼色，轻轻打开刚才那份奏折，快速浏览了一遍：“陛下息怒，保重身体啊，您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休息一会吧。”

    正巧谢瑶环回来，看到这一幕，上官婉儿示意她不要打搅。

    武曌却主动道：“瑶环，你来看看吧。”

    谢瑶环撇开开头那些官样词藻，大致看了下内容：“陛下，让我去吧，这事不难。”

    “啊？瑶环，朕的瑶环啊。”武曌略有所思。

    “瑶环可是‘从天而降’来辅佐陛下的，瑶环能做到，谁又能说什么呢。”

    “辛夷，谢瑶环习练的怎么样了？”

    “估计是没问题的，陛下若不放心，可以找一班剑侍女随谢大人同往。”

    第二天，朝堂上：

    圣母神皇巍然端坐，往常的礼仪结束后，没等朝臣奏事，首先发话：“允州的水稻是怎么回事？可有人知晓？”

    朝堂上沉寂无声，“婉儿，念给他们听听。”

    上官婉儿用平淡陈述的语气将奏折念毕，然后转头向武曌交换了一个眼神。

    “没人知道这件事吗？这都不是一年的事，你们就没有知道的！”

    朝堂上渐渐泛起小声的私语。

    “要说什么，大声说！”武曌喝到。

    朝臣左右看看，有一人道：“臣以为这乃是小事，又是地方官管辖之事，京内官员大概不知道也是，也是...”

    “也是什么？是情有可原，不是份内之事吗！民以食为天，水稻五谷之一，积年减产几近绝产，你们竟说是小事！”

    武曌冷峻的目光一扫而过：“你等可有应对之策？”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婉儿，宣诏。”

    清脆平稳的声音再一次想起：“着女官谢瑶环拜监察御史，巡视江南道，济充州之灾。”

    “陛下，女官当安守本分于后宫尽责，不可外出为官，乱了纲常。”第三排一位高官出列应到。

    “是啊，不可。”

    “不可啊。”

    群臣依次出列附和。

    武曌轻蔑的扫过群臣，心想就知道你们会这样回应：“哦？那朕是不是也该安于后宫，不出来抛头露面啊！”

    朝堂一片寂静，大家都知道之前裴炎之事，一致不敢再言。

    “嗯，那事就这样了，退朝。”武曌声音高昂，转头离开，只剩一群惊愕的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