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洛阳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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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台前,她轻描眉黛,细致地涂抹铅粉,贴上时下流行的花钿,然后将自己的秀发束起,绾成繁复的发式,再插上一朵红艳的牡丹绢花。她哀叹一声,想起自己已不再是官家大小姐,而是一个小小的宫婢。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想起,他会在哪呢。自从家变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家也受到了牵连,不知道他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靠什么养活自己。
垂拱四年,洛水现石,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天后加尊号曰圣母神皇,大赦天下,大脯五日,改元永昌。琅琊王李冲、越王李贞举兵反,皆伏诛。
神都的街上,那最显眼的位置,依然放置着铜匦,周围熙熙攘攘,那些小吃摊、茶楼、酒馆,在短短的时间内随之兴起,还有一些穷书生摆摊作代笔。虽说铜匦有四格,可这功用好像已经名存实亡,每天四个格里都被塞满各种告1密信件,神皇也只得劳神一一批复。
大殿里金碧辉煌,宫灯燃着,纱帘随风飘起,案前坐着那个依旧精力充沛的女人,她挽起衣袖,用朱笔在那些信件上熟练地标记着。上官婉儿陪侍在一旁,默默不语,二人只是时不时相视一笑。
夜色寂静,能听得到螽斯的鸣叫,谢瑶环站立在窗前,看着屋内昏暗的环境,又时不时看看窗外的月色,她感到自己的神经异常紧张。过了许久,她走上前去,欲言又止,思索了良久,索性普通跪下:“神皇陛下,有些人没有真正地谋1反,没必要杀这些人的。”武曌长舒一口气:“杀...实在是不得已,”圣母神皇接着说道:“你可知道?一旦有人真得造1反,导致战争,生灵涂炭,要死多少普通百姓?朕必须杀一儆百,镇住他们,朕不希望看到那样,所以现在必须这么做!”武曌的语气里似乎带着焦急。
站在一旁的上官婉儿愁眉紧锁,实在无法继续旁观:“瑶环,陛下也有自己的苦衷,我侍奉陛下比你要早,陛下的作为,这些年都看在眼里,她一直在努力做得更好!” “婉儿,不用再说了,朕都知道,谢谢你...” 婉儿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不,要说!”她的话里已带哭腔:“你知不知道陛下每天都向三圣诸佛祈祷,饭菜亦几乎都已换成素食,她从不喜欢杀戮,但处于这样的境遇中实在无奈,只愿这样能够赎去罪孽,让死者安息。”
“陛下...”谢瑶环一把扑到圣母神皇的怀里,呜呜大哭起来。虽然在谢瑶环的观念里,拥抱只是一种平时表达友情和亲情的方式,还没等周围人来得及“护驾”,圣母神皇也并未阻止,就这样“被吃了豆腐”。
谢瑶环偎依在武曌的怀中,颈上的翠绿吊坠与圣母神皇的肌肤相贴,谢瑶环突然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好像在一瞬间感受到了神皇内心中的一切。
然后就猛地被推了开来,圣母神皇惊恐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对于这种感觉,她可完全未知,在那一瞬间,她几乎认定了这是神力所为。
谢瑶环的这枚吊坠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玉石,它是一个高新科技产物,是由她选修的心理学导师研发,并赠送给她的。只要两人同时接触它时,就可以得知对方的心理感受。它可直接以生物之间独特的可传达信息的神经突触相交流,虽不能转化为可读出的信息,却更易让人直接明白对方的感受。其实这还是在试验阶段,没能经过批1准量产,索菲娅算是个试验受试对象。这也不是为了要让她窥探谁,只是苏菲亚这孩子的思维可以在一瞬间闪过很多念头,通常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只得借助这枚实验器材。苏菲亚给它起名叫做意石,用「意石」探索「意识」,那才叫有「意思」。
这一天,圣母神皇工作到非常晚,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件事情,为她注入了如此新奇的意识,使她格外兴奋。直至深夜,殿里方才熄了灯,她移向床榻,听着窗外的天籁声,不久便入睡了。
深夜中,一些近侍的宫女只得迷糊着睡眼,开始打扫殿内环境。一个长相俏丽,精神抖擞,似乎毫无睡意的宫女缓步走到神皇办公的案前,她偷偷地瞄了一眼堆叠的信件,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她从那堆信件中揪出只露出一角的纸片,立即认出了他的笔记,她心跳加快,有些不知所措,她看了下四周正打着哈欠,漫不经心整理东西的宫女们,将纸片偷偷纳入袖中,又慌乱地将其它东西归位,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她又发现几张几乎同样的信件,都是他的手笔,她也只好将那些信件都一一藏入袖中,然后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打扫。然而这一夜,她都没有入眠。
马上就要入冬了,这是谢瑶环在这里度过的第一个冬天,空气湿润清爽,这并不像千年之后的华北平原。只是很多植物已经枯黄,不得不说,这些植物的品种的确不如现代。
她想起那天与武曌拥抱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一切,她无法明确知道那具体是什么,直到她偶尔望见圣母神皇对着花园的残景哀叹,她才突然明白,那天窥探到的圣母神皇内心里那份哀伤,缘于她的年龄,是呀,过了年,她就六十六岁了。于是谢瑶环决定,在她六十六岁生日时,给她一份惊喜。
谢瑶环选了几十种盆栽,这里的人力物力,让它们在春节开花并非难事。谢瑶环指点宫人们换了花盆,在其中层叠了充足无机和有机肥料。留出一间宫室每天烧火供暖和照明。谢瑶环看了看水晶制的温度表,她大概从入冬开始这样做的,直到春节临近,很多植株已经长出了花芽,看来应该可以成功。
正月里,她停止了这项工作,命人将所有的盆栽都搬回园中,她按照美学精心布置着园内的格局。
“谢大人,您来看一下,这个?”一个宫婢很焦急道:“这些怎么这么快都萎了,这可怎么办,您那里还有备用的吗?”
谢瑶环看了看花瓶里水培的黄水仙,将它提了上来:“啊?鳞茎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宫婢还在嘀咕:“往年也不会这样啊,一直能开到正月的。”
“不好!神皇陛下在哪?我要见她!”
“陛下正在用膳,大人还是稍后再去地好。”
“用膳!快,快带我去,我有急事。”
谢瑶环飞奔而来,神皇果然正要用膳,负责试膳的宫娥正要将一勺汤羹送入自己口中。谢瑶环来不及拘礼,跑上去大声就呼叫道:“不要啊!”谢瑶环上气不接下气,显然跑得太急:“现在是...非常时期,神皇的膳食还是...好好检验的好。”
圣母神皇一下愣住了,虽然将信将疑,但这种事情还是宁可信其有。武曌指着托盘中的菜肴:“拿去,命沈太医仔细查验。”
检验的结果证实,汤羹中确实被人掺进大量水仙鳞茎片,对成年人已经是致1死计量,何况神皇的年纪。
神皇立即召见谢瑶环: “瑶环,你是怎么知道的。”
“微臣执掌园林事务,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是少不了的,发现有潜在危险的花卉被人盗取,所以立即就想到了。”
“那盗取之人你可看见了?”
“东西少了我能判断,人我哪会注意,”
“瑶环,这件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怕我杀了他?你怕我杀他全家?包庇也是要连坐的,你可知道?”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打圆场:“普通人出于花开得好,折了花尚且要等周围没人,何况是这样的事!瑶环她,没看见也是在常理之中的。”
“好了,我答应你不杀他便是。”
“怎么可能,谁信啊!”上官婉儿马上给谢瑶环递眼色,暗示她不能这样说话。
“我是说,”谢瑶环接着道,“谋1杀领1导人未遂,这任何国1家的法1律都不会不追究的,所以...”
“君无戏言。”武曌眼神里含着笃定。谢瑶环差点笑出来,这怎么可能!那些没谋1反的人尚且会被杀。她杀不杀一个人,还需要跟我允诺?
“你先回去吧,朕知道与你无关。”武曌站起身:“这件事,朕会查清楚的。”
谢瑶环相信自己敬爱的女皇不会因此误会自己,可是心中还是忐忑难安,她知道这件事情小不了,不知道能牵连多少人。她沮丧地看着冬日里光秃秃的花园景象,不知过了多久。
“查到了,查到了!”一名内侍走到谢瑶环的住所报道:“谢大人,是粗使的婢女牡丹,就今天轮值负责试尝的那个,哎!心够黑的。”
“怎么会是她,这不合逻辑,”谢瑶环思索着,“她今天轮值试膳,要是她投毒,她就先死啦!你们是怎么让她承认的?”
“谢大人,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她自己就承认了,对了,今天本不是她轮值的,是跟另一个粗使宫婢换班的,看来这事是假不了的!”
谢瑶环突然想到,这是个悖论啊!站在时空角度,神皇现在根本不会发生任何意外。我怎么这么傻,这次因为自己的告密,不知会牵连多少人,当时只是担心她有危险。而于是就,哎!
“大人,”内侍的呼唤将谢瑶环拉回现实,“神皇说让你也过去。”
谢瑶环跟随那名内侍,焦急地走过几道回廊,到达武曌办公的大殿时,貌似审判早已开始了。
地上跪着的那名宫女,是被两个身穿同样服装的,身材较为健壮的宫女按在地上的,显然是不服气。武曌端坐在案前,装束淡雅,竟缺了往日的那副威严气质。她到底要干什么?谢瑶环记得,神皇礼佛时的妆容大概就是如此,她这是要玩什么花样!
“你叫什么名字?”神皇的语气坚毅但依然淡定。
“牡丹。”谢瑶环看了一下那个回话的宫女,确定不是屈打成招,再仔细一瞧,哇!打扮地如此惊艳,她这是故意跟神皇拼青春吗?
“姓什么?”
“冼氏。”她不卑不亢。
“冼丹,你为什么要谋害朕?”
“妖后!人人得而诛之。”
“哦?你犯了周忠孝太后(武曌之母杨氏闺名牡丹)的讳,朕还没骂你,你倒先骂朕了?”
“我全家都被你杀了,也不怕你诛九族。”
武曌正襟危坐,提高了嗓门:“朕再问你一遍,为什么要这么做?”
“妖后,你要杀就杀,问那么多作甚?”
“是不是因为这个?”武曌手里拿着几张破破烂烂的宣纸,“这可是从你房间搜到的。”
“文采倒是不错,就是这论调也太千篇一律了,不过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和所谓的‘女人本分’之类的东西,亏他能写出这么多版本来。”
“我要是你,早把它烧了。还有,你拿走的并不是全部,看,这还有几份,而且,每天都有。”武曌加重了语气,接着又拿出几张折叠地整整齐齐的信件,你以为每天铜匦吏送来的东西很多,朕就没个数了?”
“说吧,你杀朕可是为了救他?”
殿中异常的安静。
一秒,两秒,谢瑶环默数着。
终于,大殿的门吱呦一下打开,冬日的冷风不请自入,一个瘦削的布衣男子被撵了进来。
“看,你这情郎穿着这么朴素,你怎么好意思打扮成这样呢!也不知道拿平时的俸禄接济他一下。”武曌打趣地说着风凉话。
“说吧,你们什么关系?”
牡丹看了一下这个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未婚夫,他,真的过得不好。呵!竟然是在这里相见,共赴黄泉也算圆满。
地上的男子只是在颤抖,根本没有回话的气力。
“他是我的未婚夫,”牡丹响亮地回着话,不带任何羞怯:“这都是你做的!我全家因为牵扯到谋反被诛,我们两家交好,早有婚约,他的父亲也因此受了牵连,被免了官,后来郁郁而终。这都是你!都是你!”牡丹清澈的目光中,带着似乎不应属于她的恨意。
圣母神皇看了她一眼,轻笑了笑,又走到那男子面前:“她说的,是否属实?”并拿出手中的纸片:“这可是你的手笔?”
地上一直震颤的男子,只能隐约听见他用气息呼出的词语:“是...是。”
“你骂朕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可你自己连个信义都没有。收了人家老百姓的钱做代笔,然后全部写成这种东西。”武曌一脸笑盈盈着说着这风凉话,将手中的纸片一抛,然后纷纷撒在地上甚至这对苦命鸳鸯的头上和身上。
牡丹突然挣脱右臂,拔下头上的铜簪试图向自己胸口刺去,“我们来世再做夫妻,哈哈哈!”
就在一瞬间,铜簪被打落在地,断成两节,那个健壮的侍女辛夷微微颔首,向圣母神皇表示自己已经完成这项简单的任务。
瑶环撇了一眼辛夷,原来她竟然这么腻害!
地上的男子仍在颤抖。“看,这小白脸还不如你有‘气节’呢?丹儿。”
牡丹似乎不敢相信,面前这个女人是在唤她的名字,她想起来,对啊,只是因为冲撞她母亲的讳。
“因为,我喜欢你啊!”牡丹一时之间还以为这个老太婆是在勾引她未婚夫,但那个吓成老鼠的男子显然什么都没听进去。
可她的眼睛直视的,的确是自己啊,她缓缓俯下身:“别怕,只是欣赏,而已。”这一刻,她的心好像融化了,她不知道,这之间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眼球不由自己地开始湿润,似乎有一滴泪从眼角划过。
“你真是个有勇有谋,敢爱敢恨的姑娘!我喜欢!我想,”牡丹仰起头,眼中的杀气和恨意,很快转变成疑惑。那个以往她一直认为妖冶的面孔,是那样的清澈淡雅,充满慈爱,她甚至怀疑那不是一个人。那张淡粉色,含着清香的嘴唇微微地开和,吐出几个字:“我想,放了你,当然,还有他。”
牡丹不知所措,将信将疑地愣在那里,她不敢相信这是在梦里,还是以前种种是在梦里。
地上瘫倒的男子支支吾吾的吐出几个字:“谢...谢陛下...不杀...”
“丹儿,说实话,如果不是为了救情郎,你会想到杀朕吗?”
时间悄悄地流逝,在静默了许久后,响起一声轻微的回话: “不会。”
“这就是了,”武曌并没有进一步地问话,显然是给了个台阶下:“既无弑杀之心,亦无弑杀之罪。况且你这事并未做成,朕不是还好好的吗?”
其实冼牡丹也并没有想过谋杀神皇的后果,自己年纪轻轻,虽然现在的生活差强人意,但如果让自己立即去死,其实也是不甘心的。如果可以选择,就算在这深宫默默熬尽青春,也好过现在被杀。
“这样吧,朕在洛阳城郊为你们置办一处房舍,再划出几亩良田,你们去安生地过小日子吧。
如此童话般的结局,谢瑶环不敢相信。神皇真的能说不追究就不追究了?这等谋大逆的罪,怎么可能!武曌大笑,打断了谢瑶环的疑虑,“是因为,朕已向佛祖允诺,今年过年无论何人何事,都不能够起杀心。”听到这一句,谢瑶环瞳孔都放大了。武曌抬头望了望天,面容像阳光一样地微笑着:“你放心,既然是不起杀心,以后亦不会追究。”
此后,「牡丹冼氏」日渐在人们的口中,演变成了「牡丹仙子」,这个故事也就成了广为流传的「女皇贬牡丹」,与接下来的另件事一起,被传的神乎其神。殊不知,所谓的「贬」,根本毫无「贬」义,反而是「无罪释放」,更相当于一种「褒奖」。
不久就到了正月二十三日,宫里张灯结彩,比起谢瑶环记忆中古装电影里的场景,这并算不上奢侈。谢瑶环知道,这是为了庆祝圣母神皇六十六大寿,虽然六十六岁对古人来说很重要,可神皇毕竟还是好节俭的,这回更验证了,武曌崇尚的节俭绝对不是作秀。
这一天,庆祝宴过后,谢瑶环将武曌引至上苑。武曌看见满园提前的「春色」,杜鹃、山茶、海棠、蕙兰,姹紫嫣红,红色之间衬着粉色、白色的花色。不由得赞叹,“你是怎么做到的,瑶环,你真是仙女!”
“来,宝贝。”武曌竟然自己张开双臂,谢瑶环惊愕,她怎么会用这样的词汇和动作,不过不打算多想,当然是立即扑上去黏糊起来。对呀,她想起来,意石的作用本来就是双向的。
二女对视,竟神奇地像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武照的面容圆润饱满,五官端正,谢瑶环的脸形倒也是有些圆,但却是明显的娃娃脸。五官跟武曌相比更是差的远了,但各自的感觉却是对方与自己如此地相像。
那一刻,跨越时代和年龄的脑电波似乎连成一线。
二人同时会心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