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有罪吗？”

    杜建华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骑着单车，后座是女朋友张晓露，在校园里一脸的春风得意人生巅峰，恨不得告诉所有人他居然能表白成功——所以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说，“哪怕你杀了人，在我心中你也是无罪的。”

    “我没和你开玩笑。”张晓露好像在自言自语，“我最近就挺奇怪的……你说什么叫思维死角？是不是所有你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都是思维死角？有罪的是杀人，还是道德和法律判定它有罪？那假如有一个非常强大的人，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无视道德，然后法律还管不起他——比如那个人会魔法什么的——那他杀人怎么算？”

    “怎么会存在这样的人！”杜建华说完这句话就觉得自己这就是思维死角，“我指的是，虽然已经有一些特殊的人，比如能用意志移动东西什么的，但是像那种人如果把这样的力量用在杀人上，那肯定是群起而攻之啊。”

    “如果强大到全人类都不能打赢他呢？”

    “……那他也，”杜建华用脚在地上刮出长长的痕迹使车停下来，正是十月底，到处都是金黄的火红的，一串的叶子被他带起来，“你……你没杀人吧？”

    “我还没那个胆子！”张晓露在他背后给他一记粉拳，“我就是说，假如，假如！”

    “哎呦，”杜建华夸张地配合她，“要是有那种人，人类不早就灭亡了，谁还能管他有罪没罪……”

    “那如果这个人并没有灭亡全人类呢？”张晓露穷追不舍，“要是他就是心情不好杀了个人，然后承认违法并且拒捕，到底谁来判定他有罪呢？”

    “道德啊！只要是个有点底线的人都会说他有罪，除非他杀的是个罪大恶极的人并且他心情不好是因为那人抢了他老婆。”

    “如果道德可以判断什么有罪，”张晓露皱起眉，“那要法律干什么？”

    “……”杜建华觉得她是进了个死胡同。其实这没什么，不少大学生都这样过，尤其是选修过——或者干脆主修哲学的。上大学，尤其是上个好点的大学，最大的感受就是自己真的走在了时代的前沿，动不动上着上着课，教授神在在地说：“这个是今年刚有的，成功地把这个技术所需的资金缩减到了原本的十分之一。知道这是谁发现的吗？咱副校长。”

    第二种感受就是，什么都是对的，什么都是错的。杜建华修过一个学期的生态伦理学，第二节课教授用了四十分钟讲什么是人类中心主义，什么是非人类中心主义，然后又用了五十分钟让他们站队讨论哪种是对的，最后用十分钟说：两种都是错的。为什么错呢，基础逻辑不对，凭什么用价值衡量道德责任和道德义务啊，这说穿了不还是人类中心么？对于宇宙而言人类还没准没价值呢。

    当时他的心情简直就是崩溃的，如果不是老师接着话锋一转说，作为人类，我们只思考人类的世界观，而不是宇宙的——不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可能站在楼顶思考自己的生死和宇宙的关系这种鬼命题呢。

    “道德可以判断有罪，”他试着解释，“但是法律才有执行权。这是社会稳定的根本，所以——”

    “对于那个人而言，他要社会稳定干什么？”

    “……”杜建华觉得自己的思维一定有哪里被带进了死胡同，“这个人，我是说，这个可以和全人类对抗的人，他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因为只要他还是个人，他就要遵守人类的社会规则，而——”

    “而人类的社会规则是不会让这样的人成长出来的。”张晓露点了点头，就在杜建华以为自己终于把她从死角拉出来了的时候，她又说：“那要是他天生就这样，就是比所有人都强呢？”

    “……那他就不是人了！”

    “他是不是人不就取决于他的dna吗？”

    杜建华觉得这种争论毫无意义，谁管一个根本就不是人的玩意是不是好人啊？“如果他是人，那他就和其他人类有同样的dna，那么dna所允许的极限是相同的，他不可能比六七十亿人加起来更强；但如果他不是人——那就没意义了啊，不是人，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啊。”

    “……”这一次张晓露没说话，杜建华生怕她接着说“那假如他不是人他是不是有罪”——因为他扭了一下话题，从“有罪”变成了“好人坏人”，但还好张晓露没再问下去，不然杜建华觉得他要为了这个问题特地去请教一下自己从生态伦理学结业之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的随便哪个伦理教授，而那位教授八成会无比诡异地看着他，问他：“你是不是反人类？”

    没办法，他现在就想这么问张晓露，因为杀人无罪明显反人类。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如果接下来的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张晓露问完这些就失踪了或者干脆死了——那也许杜建华真的会因为打击过大焦头烂额彻底忘记这段诡异的道德探讨，但事情的走向是，接下来学生会会长来找他赔罪，说自己女朋友和自己闹矛盾，才答应了他的表白——然后杜建华才知道为什么他说自己要和张晓露表白的时候舍友都是一脸的诡异。

    不知道张晓露是学生会会长刘丰的女朋友其实也不怪杜建华，因为他是个脸盲，盲到已经大三了他都认不全自己班的人的程度，更遑论学生会会长了——他连校长长什么样都不清楚。而他表白的时候张晓露拿了张相片，说“这是我前男友，你敢为了我做好被他报复的准备吗”时，杜建华扫了眼照片，照片上是个一看就没什么力气的眼镜小白脸，从穿着看也是不富不贵不流氓，就毫无心理压力地回答，“敢！”

    结果就是他被这位可以算得上是校中层以上干部的会长堵在了下课后的楼梯间，面对着对方闪闪发光的眼镜框，周围自动自觉形成看热闹包围圈。会长的道歉倒挺诚恳，但杜建华听不下去。

    “她和你分手了。”他一次次强调，而对方一次次回答“她只是赌气”。这好像没什么意义，杜建华最终说，“我以前不知道你是谁，过了今天估计一个月以内我就会忘掉你这张脸，但我不会忘记她的。你会把她从自己身边气走，但我永远不会。”他一边说一边被自己酸得掉牙，但还好当初为了表白成功从网上看的那点言情还起了点作用，他是故意在张晓露走近的时候说的，声音要多大有多大，然后张晓露给了他个白眼，转头对会长说：“看你还算有心，原谅你了。”

    杜建华终于知道了什么叫言情小说的套路取决于你是主角还是炮灰。

    在这种情况下，被一帮舍友拉去请客美其名曰“安慰你失恋”的杜建华，在起了剁了一个名叫尹平安的舍友的念头的时候，突如其来地想到那段对话。他可能也是有点喝多了，当时就问：“你们说杀人有没有罪？”

    从舍友的表情来看他们以为他要谋杀学生会会长刘丰。

    “杀人犯法的。”尹平安拍拍他的肩，“哥们，冷静，女人没了我们还在，用不用我再给你点瓶哈啤你对着雪碧喝？”

    “去去去，不花你钱你当然不心疼。”杜建华一把拍开他，“我说真的，不是犯不犯法，是有没有罪。”

    “……哥们，”尹平安蹲下身仰望他，“我觉得你现在的精神状态逼近圣贤，只差一步。”

    杜建华愣了愣，就听见他接着说：“当然，我们都知道，天才与疯子只有一步之隔。”

    杜建华再次起了把他塞到榨汁机里做成肉馅的冲动，以至于他再次想起这个问题是在第二天早上，宿醉的后果就是头痛欲裂，那几个无良舍友还算没彻底无良，昨天他们都没怎么喝，主要就看他一瓶一瓶灌，然后这几个家伙趁他吐得昏天黑地去校医院买了点止吐药和感冒药，拿着药单帮他要到了请假条。就他今天这状态，去上课估计就要把脸都丢到地缝里。

    张晓露。

    嘛……反正初恋都是无疾而终的。

    杜建华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两眼发直。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眼前明晃晃的有什么在发光，像是钥匙之类的又像是会长那闪光的眼镜框，或者是什么移动的、巨大的眼睛。又或者那是深海的游鱼——等等，深海不能呼吸……？

    他一激灵，不知道刚才是不是在做梦，一身的冷汗，头更疼了。模模糊糊的，他又想起那个鬼问题：杀人有罪吗？

    “如果无罪我现在就想杀人！”他咆哮着把枕头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