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香水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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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嗅着木头的香味,自己仿佛成了木头,好像个木偶。他最喜欢独自一人漫步穿过圣安托万北郊,穿过茶园和葡萄园,穿过草地。
——《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帕特里克·聚斯金德
当格雷诺耶到达德瓦克时,整个房子只有少数几个地方有着光亮。当他从阿尔努菲为他找的位于弗朗西斯修道院后面的橄榄园小屋里的简陋住处,走到德瓦克大街时,深蓝色的天上已经出现了上弦月。这个时间的法国很安静,大多数市民们都在准备入寝。
但这声音的安宁中,气味依然活跃着。并且,它将一直这样持续活跃下去。
格雷诺耶一路收缩着鼻翼,像条猎犬,搜寻着他的目标。但直到他进入里希斯的大宅,他都没有在空气中发现那条属于洛尔的细线。
他在风里找不到,花园里找不到,在德瓦克大宅的家具上也找不到。
他的额头忍不住冒出了冷汗,心脏和骨骼都在脆弱的颤抖着。恐惧一步步地攫住了他的心神,为此他留下了滚烫的带着咸湿气味的泪水。
他以前从来不哭,也没有因为肉体的痛苦掉过眼泪。因为他在乎的事情太少,所以仅有的几次落泪的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他的香水,他的金线,他的花朵一样的少女。
现在他因为恐惧和痛苦而流泪。他背靠着墙壁站立着,双腿在某一时刻里失去了力量。
就在他饱受恐惧和心慌的时候,他忽然从空气里闻到了他期盼已久的可爱的香气。这阵浅淡的香气是从一块被中年男人带在身上的手绢上传来的。格雷诺耶因此重焕了生机。
他小心的在空气里寻找这个稀薄又惊喜的气味,像是饥渴的人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忽然看到了泉水。
这块被人拿在手上的手绢上沾着一些不高明的香水的味道,以及随身带着它的男人的气味。可是格雷诺耶仍然在这么多气味里分辨出了他的目标。
他是个天才,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是一块一块圆形的手绢,出自洛尔之手。
路易十六时代的贵族小姐们,把手绢的美丽程度,作为地位的象征。有时她们也会把手绢送人,为了表露自己的精湛技艺。
虽然洛尔不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姐,但在裴言占据里希斯的身体之前,她的父亲已经默认她以后会嫁给一位为他提升地位和家族荣光的贵族。所以洛尔被理所当然地要求需要学习这时代贵族小姐们需要学习的课程。
手绢上面,装饰着不少金银首饰,考虑到这个时候的手绢都是这样的风格,裴言并没有太过在意。何况他索要的原因是不过是为了能够光明正大的获得洛尔的体香。
格雷诺耶在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了善良和野心的味道。一个三十多岁,生活规律,喜爱干净的香料商人,他有一头遗传给他女儿的红色的头发。个子不低,不管用谁做参考系,都是这个结论。
如果和窥视他的格雷诺耶相比,裴言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大人,格雷诺耶则像是一个还在生长期的孩子。
后者最重要的长个的时期在巴尔迪尼那里。但考虑到巴尔迪尼一贯的吝啬,也许格雷诺耶在这位巴黎的香水制造师那里,并没有获得足够的营养,就如同他从小到大在各处雇佣者手下得到的那样。他们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听话能用的家畜,即便是家畜,也是因为格雷诺耶顽强的生命里和他从来的勤劳肯干造成的,后来格雷诺耶在侯爵那里成为了一个能够证明他的气体理论的实验品。
无论如何,格雷诺耶从来没有成为过人。从来没有。
然后裴言停住了,他出于直觉,和相信自己的原因,突然停在了离格雷诺耶很近的地方。
格雷诺耶从出生开始就没有气味,因此他也没有多少的存在感。走在街上,行人会忽略他,如果他在某一处生活,常人也想不到要和他发生什么亲近的关系。
容易被人忽略,也是格雷诺耶能够成功杀害少女,选择登堂入室的一部分原因。
当格雷诺耶意识到,德瓦克这座房子的主人即将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镇定地将自己藏身在了房子的阴影处。格雷诺耶像一个面对天敌,趴在地上严阵以待的某种虫子,身体一动不动,用安静麻痹对手。
因此他比之前更近地闻到了这座房子年代有些久远的家具木料、油漆和几十年累积而成的尘土的味道。太敏锐的嗅觉使他受到了这股味道的冲击。他在那一秒都不到的时间里,像陷进了家具里一样。
裴言带着迟疑往前走了几步,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里有些不同寻常。
与此同时,格雷诺耶以一种十分微小的响动,摒弃了木料、油漆和灰尘的味道之后,将裴言的味道吸入了鼻翼。
里希斯转了个身,好像消除了怀疑,格雷诺耶闻着他的动作,判断着自己是否可以转危为安。
裴言的确做出了离开的动作,但突然他又转过了身。然后十分迅速地向格雷诺耶藏身的地方迈了几步。他的袍子因此掀起了一股细微的气流。
格雷诺耶闻到了他的动作,一下子从墙角蹿了出来。
因为周围除了里希斯之外,没有其他的护卫,格雷诺耶的鼻子就像是蝙蝠一样,在黑夜里搜索清楚了障碍物。他很快的转身逃跑。他的跛足已经治愈得差不多,又常年做苦工,行动力不在话下。
但裴言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了解他。尤其他还深谙很多捕捉的方法。事实上,他一个人,就能够抵上房子里所有的没用的护卫。
逃跑的格雷诺耶被一根绳子七缠八绕地紧紧的勒住。裴言靠近他,走动的气味更加深入的钻进格雷诺耶的鼻子里。
格雷诺耶因此闻到了他的矫健和聪明。他之前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从前他没有那么深刻地体会过,一个真正聪明厉害的人可以对他做的事情。
裴言手上拿着油灯,他对着被紧紧捆住的格雷诺耶样子怡然地打招呼:“晚上好,鬼祟的制香伙计。”
里希斯的声音低沉,他有一口很好辨认的声音。里希斯用一种仿佛预示到了一切的眼神看着格雷诺耶。在格雷诺耶眼里,里希斯此刻像一个能看到他未来的神。
格雷诺耶因自己闻到的东西而震惊,然后他习惯性的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做出他一贯表现出来的的胆小顺从的样子。他伪装出来的惊惶的样子,的确能够引起别人的同情。但是裴言了解他,所以他只受了一会儿影响。
裴言相信,格雷诺耶此刻在闻他。
他整个人除了大脑好像就只有一只鼻子,两只鼻孔,即便裴言现在捆住了他,但他身上的气味,在源源不断的被吸入格雷诺耶的身体里。
他将他分析了个透,不放过一条任何气味的细线。
裴言想到这里,理所当然地感到了不舒服,他轻微的皱了一下眉。
如果说,裴言了解格雷诺耶的能力和过往以及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费心调制的香水,杀害少女的目的;那么格雷诺耶,他仅用一只鼻子就可以把裴言日常的行事,他今天以及更早的时候做过的事情,回溯完全。
只要裴言没有找两只可靠得能够阻挡住世界上一切气味的塞子,来塞住格雷诺耶的鼻孔。那么裴言除了他的附身经历,什么都藏不住。
不管裴言在心里曾经抱怨过什么,因为他惯会装模作样,伪装自己,所以表面上,他仍是一个成功的香料商人,格拉斯城的第二参议,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一个习惯体面小心谨慎的中年男人。有一头红发,有一双暗绿色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