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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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人话,鸟有鸟语。一棵树风吹树叶哗啦啦是植物在交流。一只蚂蚁东倒西歪,拖着大于自身好几倍的食物往家赶,路上遇到同类也会互相打招呼问好。蟋蟀们躲在昏暗的角落里吱吱的唱着歌,你说它们不是在谈恋爱,鬼才信。有的用触角,有的用舞蹈,有的用颜色,有的甚至用气味在交流,真是千奇百怪各有奇招。只要有人用心静静的去聆听,就会听到各种语言传出来的故事。这一窝的蚂蚁与邻居的蚂蚁窝隔墙掏空了,□□裸的入侵,女王陛下自然不高兴,一声令下,英雄不问出处,狭路相逢勇者胜,血染战场视死如归。蚁族将士们个个都是好儿女,保卫家园奋不顾身,哪管前天与隔壁的蚂蚁还唠嗑称兄道弟呢,今天你我敌对双方,能死在你的利齿之下也心甘情愿,谁让咱们命里就该如此呢!

    在山东泽源市景冈镇联庄村生活的生物们,最近几年都快炸开了锅。有一位蓬头垢面、目光清澈、调皮捣蛋的人族小孩表现很是异常——似乎能够听懂它们的语言。这样的事在生物群里面传的沸沸扬扬。这位人族小孩经常聚精会神,对着花儿、鸟儿、虫儿、鱼儿什么的自言自语,叽里咕嘟噜,说什么朋友朋友的。他不高兴的时候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朵正努力绽放的小花招谁惹谁了,只因为他想认识一下花瓣里面包裹的花蕾,便用沾满黑泥巴的小手一把扯断经枝。他说朋友不可以藏藏掖掖,便一片叶一片叶地除去花瓣,只剩下个赤身裸体的花蕾,被丢在地上默默地哭泣。村南头水渠边的老柳树听路边的蒲公英遇到一只蚂蚁对它说:“这位人族小孩人们唤他李卫华,有一次我遇到他,被他拿根枝条拨弄来拨弄去,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做朋友,流着哈喇子,哼唧哼唧,耷拉着晃来晃去的鼻涕,真是快把我给吓死了!”

    人族啊,一个不成熟的族类,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举动来也情有可原,大家只能多多包涵,最好不要招惹他们便是。

    一九九二年夏。转眼间李卫华十岁了,现在已经上了小学二年级,虽然已经上学了,但是,喜欢与花鸟虫鱼做朋友的爱好依然不减当年,在父母、老师、同学眼里很是另类,并且霸道十足爱打架。李卫华天不怕地不怕,比自己大几岁的打起架来也要死磕到底,比自己小几岁的也从不心慈手软。不分男孩女孩,经常有家长领着被打哭的小孩去李卫华家讨说法。

    村南头,马路边,红砖围墙,绿树成荫,三排红砖瓦房,便是联庄小学了。今天上午,房檐下吊挂的一口老旧铁钟突然被人一阵急促的敲打,锵锵锵、锵锵锵……上午第一堂课的铃声被人敲响了。顿时,同学们飞快地奔向各自的教室,原本沸腾的校园里很快便安静下来。

    班级的老师带着教案开始走向各自的教室。

    突然,一间教室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吼叫声,校园里杨树上的一片树叶被吓得瑟瑟发抖,不小心从树枝上慢慢飘落下来。

    “给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字——要一笔一划地写,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要写得工工整整,有些学生就是不好好写!李卫华,这个是不是你的听写本?”

    刚路过二年级正要去一年级上课的王老师,透过窗户往二年级教室里面瞅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快步离开了。

    只见二年级教室中间,一名下身穿短裤上身穿破烂小军褂蓬头垢面的学生,低着头慢慢地站了起来,移动的桌凳发出咚咚的响声,使这个鸦雀无声的教室更显得有些恐怖的安静。他咬了一下嘴唇,应了一声:

    “是。”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是写的什么呀!”周老师用他那双由于脸胖而显得有点小的眼睛,直瞪着台下那位站起来的学生,高举着手使劲地晃动着一本只剩下半张本子皮、纸张的角都厚厚打成了卷的听写本。“你把名字写哪去啦?不让你写出格,你却写的四个格都装不下,前后都窜到一块去啦!怎么看都像是屎壳郎爬出来的,乱七八糟,这都是些什么呀小老弟?你究竟是怎么学的呢,我问你?”周老师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这时,教室内有几名学生忍不住发出一阵哧哧的笑声,却不敢大声笑出来,只是硬憋着。教室里依然很沉静。

    “如果我勉勉强强还能看出一个写对的也行呀,你看看,老弟,你看看,全错啦!”话音刚落,周老师把手里拿着的听写本啪的一声狠狠地甩在了讲桌上。

    李卫华咬着下嘴唇,显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想:“哼,狗屁,以前不都说过这些吗!”

    李卫华对周老师的发火已是司空见惯,一点也不在乎他说些什么,不过,他对周老师的确恨之入骨,总觉得周老师跟自己过不去,吃了他不少苦头。

    “你天天和李志磊同学出入在一块怎么就不能向人家学着点呢?你看看人家李志磊同学写的工工整整,趟是趟行是行,还没写错一个字!”周老师由于发火有点涨红的脸,现在开始慢慢恢复原样。“这样吧,大家都看看吧,你们两个拿着他们的听写本让大家都看看。”

    前排两名女生立刻起立走上了讲台,从周老师手里一人接过一本听写本。

    李卫华猛地抬了一下头,显得有点惊慌局促,周肥熊要使自己下不了台了!不过他很快又低下了头,因为他的目光触到了周老师那犀利的眼神,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

    “先让大家看看李志磊同学的,”周老师对那两位女同学说。

    周海侦拿着李志磊干净整齐的听写本,翻开上一课周老师听写的那一页,只见上面的字体工工整整,一个连着一个的红笔对号,从头划到尾,最后空白的地方,被一个大大的等号托着的“100”占满了空间。周海侦一脸惊羡的表情,恭恭敬敬的用双手托着听写本,走到了第一排第一位同学面前开始为大家展示。

    “呀——100分,他又考了一百分,写得真工整!”第一位同学惊叹地叫道。

    第一位同学的同桌迫不及待把身子凑过去,同样惊叹道:“就是,真工整……”

    这时,后两排的同学也使劲伸长脖子向前探,一个个就像鸭子在汲水,随后,便是啧啧称赞之声。

    周海侦托着听写本,按照顺序,极其认真把它触到同学面前,让每一位同学都能仔细看清楚后再拿给下一位同学看。随着周海侦的移动,周围同学的脖子和目光都紧紧跟随那个写有一百分的本子慢慢移动,阵阵啧啧称赞之声不绝入耳。

    “可以让大家看李卫华的了,”周老师翻着白眼对拿着李卫华听写本的女生说。

    高巧玲翻开李卫华的听写本,上面的纸张大多都已经撕裂,不是少个角就是打成了卷,没有一页是完整的纸张。本子的封皮只剩下了一小半,就像一位潦倒的老乞丐身上仅剩下唯一一点遮羞布,显得羞羞答答。终于翻开了要大家看的那一页,这上面与李志磊的听写本迥然不同,难以分辨的字体歪歪扭扭,有不少空格画上了一个圈。一个连着一个的红笔差号从头划到尾,最后空白的地方被一个大大的等号托着的“0”占满了空间。

    高巧玲一只手捂着嘴笑,另一只手拿着李卫华的听写本把它触到了第一位同学面前。周围的同学都背着手端端正正地坐着。当第一位同学看到李卫华的听写本时,一下子紧绷住想要炸裂开的嘴巴,赶紧用一只手捂住,发出哧哧的鼻音,很想笑,又怕李卫华过后揍他,所以不敢大声笑出来。拿本子的高巧玲看到同学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像触到了敏感神经,同样捂着嘴忍不住发出哧哧的声音。接着拿给第二位同学看,第二位同学同样发出了哧哧的声音。

    李卫华低着头在教室里一声不响的站在那里,内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老子揍你的时候怎么不笑啊!”李卫华从来不在乎周老师怎么批评他,只不过,这次向大家轮番展示自己的听写本面子上觉得很丢人,他开始恨得牙齿吱吱响。

    教室里开始越来越噪杂了,有同学向后扭着头大声说话:“再让我看看……”当然,这是要看李志磊听写本的。

    周海侦走到了李卫华面前,慢慢把听写本触到李卫华眼下,对他小声说道:

    “你还看看不?”

    李卫华低着头待着半晌没理她。

    周海侦拿着本子继续给李卫华同桌的下一位同学去展示。李卫华的同座就是李志磊,他是李卫华最为要好的朋友,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出入成对形影不离。李卫华一年级留级李志磊也跟着留级,就是不分开。听家长们说,李志磊是吃了李卫华母亲的母乳长大的。因为李志磊是家里第三个孩子,母亲生下他的时候营养不良没有了奶水,而李卫华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比李志磊只小了七个月,自己的奶水吃不完,所以就和李志磊一块吃。两家的关系相处的非常好,农忙时也经常相互搭个手帮个忙。李卫华和李志磊从小不知不觉就一直处在一起,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但是,两位好朋友的性格却是大相径庭,一位品学兼优,一位调皮捣蛋,一位谨小慎微,一位大大咧咧,一位老老实实,一位打斗成性。

    李志磊有两位高年级品学兼优的姐姐,姐姐们经常在家给他补习功课,贴心照顾,使他干净整洁的几乎一尘不染,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深受父母的宠爱,从小就是家人眼里的好乖乖。李卫华没有姐姐哥哥的护佑,整天爬高滚地,全身布满污渍,家里还有一位小自己两岁的弟弟和一位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妹妹。父亲李中海是村里的副主任,官不大,却天天忙里忙外,地里的农活也经常耽搁掉,只剩下母亲一个人把持着全家的农活,自然少有空闲细心教导李卫华,更何况,还有两个更小的,便对他放任自流了。李卫华慢慢地一天天长大,却养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反而成了最不省心的孩子,天性好玩好动,只有同花鸟虫鱼做朋友时,才能消停一会。李卫华经常和别人打架,无论大小一旦把他惹上火那一定是大打出手,拼了命的和人家打,在联庄已经是小有名气。大人们知道这个孩子野性反而更喜欢挑逗他,经常与他开玩笑,不过,比他大几岁的孩子都会让着他,生怕惹祸上身。李卫华不是文武双全,自从上了学,不出所料学习成绩一直是班里最差的学生。最近周老师听写了生字词一百字,李卫华一个也不会默写,不交听写本又是不行的,他只有在本子上瞎画,没想到这次周老师故弄玄虚,想着办法使自己难堪,弄出了现在这么一个场面。李卫华很后悔,早知道这样全在字格里画个圈也就完事了。

    高巧玲拿着听写本走到了李卫华的跟前,李卫华微微抬了一下头,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吓的高巧玲没敢亮本子就直接走了过去。

    李志磊看了看没有笑,心里有点埋怨周老师,他觉得这样做不好。

    周海侦与高巧玲拿着听写本让全班同学看了一遍后,把本子交给周老师,回到自己座位上,教室里很快又安静下来。

    周老师整了整衣领,调了调嗓子,从讲桌上放着的一摞听写本中又拿出几本来,一边翻查一边说:

    “还有几位听写不及格的:王进辉、郝明霞、周海永、张俊生、李志强、曹勇军、李林娜,听写前说过,听写不及格罚一周打扫教室卫生,你们几个与李卫华一起,从今天上午放学开始,打扫六天的教室。李卫华,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李卫华小声答道。

    “嗯,你可以坐下了,不过,你给我小心点,我见了你父亲一定把这个情况跟他说一说!”

    这最后一句话让李卫华直冒冷汗。李卫华领教过周老师这一招的厉害,只要周老师在父亲面前把有关自己的事情说一说,回家准要吃父亲的耳刮子,所以李卫华很怕周老师,对他早已怀恨在心。

    “好了,我们开始学新课,大家翻到第五单元……”

    年轻高大的周老师声音洪亮,激扬顿挫地讲解着新课,丝毫没有注意台下有位学生呆若木鸡似的坐在那里,眼睛只是直直地盯着书本,根本就没有用心听讲。

    李卫华坐下后就再也没有听进去一句话。周老师讲课的声音渐渐远去,李卫华却还在为周老师最后给他说的那句话扑通、扑通心跳的厉害,心想:

    “完啦,他一定会说的,以前好歹还考过几分,这次是零分,他一定会说的,周肥熊是说到就一定做到!在这里要打扫卫生,回到家还得挨上一顿揍!完啦!完啦!这一顿少不了啦……”

    “周肥熊”是李卫华为周老师起的绰号,周老师不在时,李卫华就经常在同学面前如此称呼周老师,因为他觉得周老师高大肥胖,走起路来屁股扭肩膀摆,像极了一只熊的样子。课间也经常在讲台上学周老师走路,架起双臂,两手下垂,鼓起腮帮子,一摇一摆走来走去,班里的同学都会哈哈大笑。有一次出乎意料,同学没有来得及报信,周老师突然出现,看到李卫华在讲台上走来走去的样子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揪的李卫华疼的嗷嗷叫,猛地一甩,甩出了教室。整整一上午,李卫华就被罚站在教室门口不许动弹,动一动还会揪耳朵。被罚站是李卫华的家常便饭,有时上课玩虫子,不注意已经站在身边的老师用书本啪的一声,把虫子拍成渣渣,虫子屎尿喷一脸,被揪出去罚站;有时把前排两位女生的头发拴在了一起,被揪出去罚站;有时自言自语摆弄铅笔与橡皮打架,被揪出去罚站;有时……罚站对于李卫华来说很是乐意,在沉闷的教室里待着那才要命呢。但是,被揪出去罚站又不让动弹可憋坏了李卫华。李卫华这时就转移注意力,目视着远方的树木,在心里与它们对话,或让一只蚂蚁爬到自己身上,身子一动不动,眼睛斜视着蚂蚁,心里说着:加油,加油,往上爬,往上爬。蚂蚁好不容易爬到脸上,李卫华斜视着眼睛,有点痒,正做着奇怪的表情,被突然出来视察的周老师发现,一巴掌啪的一声拍在脸上,说,有虫子,脸上五指红印热辣辣地疼了半天。

    李卫华除了担心回家挨父亲的耳刮子,最害怕的是看到父亲那比周老师还要严厉百倍、不寒而栗的一种失望眼神。在父亲眼里,李卫华是个不求上进、稀奇古怪、不走正道的刁蛮玩意,野性难训,一身邪气,屡教不改。父亲对李卫华的教化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学校,希望他能多学知识,懂些人性。老师的一次次反映,父亲就一次次的失望,直到那希望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冰冷刺骨,也越来越令李卫华胆战心惊,可李卫华就是改不了。

    锵锵锵、锵锵锵……

    老旧铁钟今天第二次被老师有规律地敲响了,这是下课的铃声,整个校园轰的一声又沸腾起来。

    “河根,咱们一起出去呗?”李志磊站起来扯着李卫华的衣袖对他说。

    “你别碰我!我怎么配跟你一块出出入入!”

    李卫华气汹汹地说完把头压在手臂上,趴在桌子上不再说话,不知是在抹眼泪还是在生闷气。

    “河根——”

    “去!走开,我不出去!”

    “你生气了吗?这怎么能怨我呢……”

    李卫华猛地抬起头,眼圈红红看着李志磊,打断他的话说:

    “我什么时候说怨你啦,您的是一百分,俺的是大铃铛,俺怎么敢跟您一块出去呢!你别烦我!”说完后又趴在了桌子上。

    两位好朋友一起长这么大,李卫华还从没对李志磊这么吼过,也从来没红过脸打过架。今天,看来李卫华真生气了。

    李志磊慢慢地坐下来,不再劝说李卫华,只是默默地陪伴着身边这位垂头丧气的好朋友。

    锵锵锵、锵锵锵……下课十五分钟后,老旧铁钟又响起了上课的铃声。

    老师在讲台上讲的绘声绘色,李卫华却依然呆若木鸡,眼睛只盯着书本。

    一想到王进辉刚才的大笑声火就不打一处来,平时肯定是要干一仗的。现在,也顾不得想与王进辉干仗的事了,只想着父亲知道这次听写生字词考了个大铃铛,该怎么交代才好。

    王进辉是李卫华在全校唯一的死对头,比李卫华大两岁,个头高劲也大,但是,每次两人打架吃亏的却总是王进辉。王进辉有一身蛮劲,打架却没有李卫华聪明,李卫华很会用巧。去年冬天两个人打架,王进辉按倒了李卫华,坐在李卫华的肚子上得意的不得了,无论李卫华怎么挣扎摆动就是起不了身。正在这时,李卫华突然注意到王进辉冻坏的两只耳朵,上面疙疙瘩瘩布满了血凝块,有的地方还裂开着血口,他两手向那耳朵猛一拍,然后来回一揉搓。霎时,王进辉啊的大叫一声倒地,一个躺在地上两手捂着耳朵哭爹喊娘直打滚,一个蹬天踢地乐的直打滚。

    王进辉兄弟三个,王进辉是老大,老二王进超与李卫华同岁,老三王进强与李卫华弟弟李卫国同岁,王进辉兄弟三个和李卫华兄弟两个是全校的两伙“恶霸”,也是两家死对头。只不过王进辉与李卫华只一点不同,王进辉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人,李卫华是谁惹到自己那一定是要死磕到底的。但凡他们两个干起仗,一年级和二年级老师惩罚他们各有奇招,有时老师们也会相互切磋,传授经验,相互效仿。一年级王老师夏天会让他们两位在太阳底下近距离互瞪眼罚站。冬天赶上下雪时,就让他们两位各为对方团上两个雪球,站在雪地里,双臂平起,手里托着雪球,谁的雪球化完谁就可以回去。二年级周老师因为冬天化雪球的季节还没到,夏天就让他们两个背着对方围着校园跑一圈,然后倒换人,直到老师满意,叫过来问累不累,回答累,累就去再背两圈,说不累就可以回到教室上课了。

    李卫华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想象着父亲知道自己这次考个大铃铛那一鞋底一鞋底拍打自己屁股的情景,想一想凳子上的屁股就直冒烟。还有父亲那极度失望冷冰冰的眼神,真是一眼都不敢抬头看!

    “该死的周肥熊,该死的周肥熊,都怨你,你要不说什么事都没有了!可是,你一定会说的!怎么办?怎么办?要是不上学该多好,要是不用上学什么事都没有了……对啊,我为什么要上学,为什么一定要上学,上学被罚站,回家被挨揍,都是因为上学……上学有什么好的,我为什么非要上学啊?不上学就不能活了吗?为什么要上学,我为什么非要上学?在家干活多好呀,在地里干活多好呀,有那么多有趣的朋友,小草、小花、小鸟、小虫、小鱼……从来不和我打架,个个都那么神奇。就算和蜜蜂打架被蜜蜂蛰,打架归打架,它怎么会有那么厉害的武器呢,我的屁股上要长个刺该多好啊……我为什么天天死在这该死的教室里?为什么天天死在这该死的教室里?天天记,天天写,天天背,天天念,叽叽哇哇,为什么,我到底为什么?不上学不就行了吗,对啊,不上学不就行了吗!可是爹娘为什么非要让我上学?我要不上学,爹会怎么想,娘会怎么想,爹娘为什么非要让我上学?认识字,我为什么非要认识字!二爷爷不认识字,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我为什么非要认识字?为什么非要认识字?小青虫不认识字,人家天天爬来爬去的,想去哪就去哪,最后不都变成花蝴蝶飞呀飞的吗!小鱼不认识字,人家天天游来游去的多开心啊!我为什么非要死在这该死的教室里?我到底为什么啊?爹娘到底为什么啊?……”

    锵锵锵、锵锵锵……

    上午最后一节课已经上课了,李卫华不再呆若木鸡似的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盯着书本,而是整个身子就趴在桌子上,斜歪着脑袋,从课间开始一直就没有动弹。上课的老师知道这家伙听跟不听一个样,能老老实实趴在那已经很不错了,更懒得叫他。

    李卫华经过将近一上午的心理斗争,终于下定了决心——不上学了。无论如何,不管怎样上学对于李卫华来说实在是太不应该的痛苦,这个学不能再上了。现在的问题是,该怎样给父母讲清道理,让他们明白上学对于我来说真是毫无必要、没有意义的事。讲清楚了就不用挨揍。但又有些犹豫不决,万一讲不清楚怎么办,讲不清楚父母肯定会不高兴,不高兴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挨上一顿揍?必须要讲清楚。

    “就说我有劲,我可以在家帮你们干活,你看,你们天天忙来忙去多辛苦啊!我要是在家帮忙,能给你们省不少力。我可以做饭,我会做饭,你们回家的时候我保证一定把饭做好,这多好呀!要不,就让我在家照看妹妹,小时候我都会照顾弟弟,现在都这么大了我照看妹妹肯定是没问题的。我保证绝不带她去水边玩,绝不会再淹着她!我还可以看果园,看瓜园……我能做的事多着呢!让我干什么都行,我听话,绝对不怕累。保证不再和小草说话、保证不再爬树掏鸟窝、不再抓蛇、不再斗蚂蚁、不再捉青蛙、不再去捕鱼、不再去河里游泳……我可以放牛养鸡,绝对保证养好,绝对……干什么都行啊,只要你们吩咐的我都愿意干行不行?我不怕苦,我绝对不怕苦,就算再苦再累我也愿意跟着你们好好干活行不行……无论说什么都不同意!对啊!无论我怎么讲道理他们都不同意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我再说不上学会不会挨揍啊?那我应该好好地说,心平气和地跟他们慢慢讲,千万不能顶嘴,不能惹爹娘生气,爹娘肯定为我好。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上学的那块料啊!非要拿快棒槌当钉子用,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啊!还白白浪费你们给我上学用的钱,我不是那块料啊!不管怎么样,在学校待着也是瞎混,半年级上了几年我都记不清了,一年级留级上两年,二年级肯定还会留级,以后三年级四年级……我得上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反正,我一辈子不能全在学校里上学吧!到最后还是什么都学不会呀!现在就不上了行不行?你们好好想一想,千万别生气,我根本就不是上学的那块料啊!让我在家干什么我都愿意干行不行……”

    思来想去,临近放学,李卫华慢慢地把书本全部装进母亲给他缝制的花布袋书包里,然后趴在桌子上静静等待放学。李卫华还是犹豫不决,不知道一旦挎着书包走出这个教室等待他的会是什么,父母到底会不会同意他不上学的这个请求,越是接近放学心理越是忐忑不安。

    锵锵锵、锵锵锵……

    放学的铃声终于敲响了。教室里顿时哗哗啦啦,同学们和往常一样打打闹闹开始往家赶,不一会整个校园里开始安静下来。

    二年级被留守打扫卫生的同学,每人拿着一把笤帚从教室最后排躬着身子开始打扫卫生。泥土地面的教室里开始扬起一层灰尘,像一层烟雾,不一会,稍远一点的同学就已经看不清人影了。这时的李卫华还是趴在自己桌子上纹丝不动。李志磊放学就站在教室门口等待着李卫华,看他纹丝不动便对李卫华喊:“河根,你赶紧打扫呗,扫完咱们一块回家吃饭去。”

    李卫华还是纹丝不动。

    “河根,你赶紧打扫呗,扫完咱们赶紧一块回家吃饭去。河根……”

    李卫华突然起身,看着李志磊大声说:“你走吧,以后我不和你做朋友了,你不用等我,你赶紧走吧!”

    李志磊心里一惊,李卫华今天到底怎么了,我又没招惹他,他怎么开始对我发起火来了?一直都是好朋友,以前也是这样等着他扫完地一块回家的呀!李志磊看着李卫华一脸疑惑的表情问:“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不想和你一块玩了!您的是一百分,俺的是大铃铛,你走吧,以后不要找我玩了!”李卫华没好气地说。

    “这又不怨我,我又没惹你啊!”李志磊很是无辜。

    “谁说怨你啦!我也没说你惹我,就是不想跟你一块玩了,你赶紧走吧!”李卫华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这样啊,你怎么怨起我来了?我……”

    “我就这样,就是不和你一块玩了!赶紧走——”李卫华调起嗓门大声吼着,往教室门口跑去。

    李志磊以为李卫华发火了,跑过来要揍他,吓的他赶紧躲开,嘴里说着:“走就走!”

    转身一会功夫就跑的没影了。

    李卫华跑到讲台猛一脚踹门,把门咣当一声关上,嘴里大声喊着:“你赶紧走——”

    站在讲台上的李卫华不知在想些什么,开始发起了呆,呆呆地看着关上的门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正在教室过道上打扫的王进辉直起身来,看着站在讲台上发呆的李卫华说:“李卫华,你为什么不打扫,为什么只让我们打扫?”

    李卫华没理会。

    “咦?你为什么不打扫?你不打扫,下午我一定告诉周老师,你不打扫,那我也不打扫!”

    李卫华两眼直冒火,恶狠狠地瞪着王进辉说:“老子不上学了,你爱扫不扫!”说着,李卫华已近冲了过去。

    王进辉慌忙拉开架势做好了迎战李卫华的准备。谁知,李卫华跑到自己课桌旁,拿起书包一溜烟跑了。

    跑出学校的李卫华低着头慢慢地走在大路上。临近中午时分,正是人们用午餐时间,宽阔的大路上一眼望去空无一人。前不久下过一场小雨,路面低洼处还积着雨水,倒影着蔚蓝的天空。路边一排柳树正在窃窃私语,长长的枝条随着微风吹过来回摆动,传出窸窸窣窣声。沿路水渠里悠闲自得的青蛙呱声一片,水里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草丛里的蝈蝈与蟋蟀们飙着歌,蝴蝶在悠扬的歌声中翩翩起舞。李卫华低着头,看着两脚轮换踢着的书包往前走,情绪很是低落,内心异常混乱。

    突然,李卫华停止脚步,扔下书包,从路边搬起大土块猛地一下投向了水渠中。水面传来哗的一声响,骤然间,呱声戛然而止,水面的鱼儿也不见了踪影。李卫华对着水渠中荡漾的水面大声咆哮:“你们用不用上学?你们用不用上学?”

    猛然的,李卫华两眼泪腺如同喷泉,泉水喷涌而出,在稚嫩的脸蛋上划出两道激流一泻而下。“你们用不用上学?用不用上学?”

    那带有无限委屈的咆哮,水渠中却没传来任何回答。

    过了一会,水面恢复了平静,一只青蛙先是咕咕低沉了两声,渐渐地,青蛙又开始争先恐后地鸣叫起来。

    呱——呱——呱——路上一位小傻瓜!

    呱——呱——呱——你就是那位小傻瓜!

    呱——呱——呱——大家都来看看吧!

    李卫华恼羞成怒,近似疯狂,搬起一块块土块,大声喊着“我让你们笑!我让你们笑!”投向水里。

    大路往东走二百米,往北有一段平坦的小路,沿小路往北走,不多远就到了村头。

    村头,路边,家门口,经常在吃饭的时间,聚集着一伙一伙的大人们谈天说地拉家常。看到李卫华从南边垂头丧气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这个喊:“呦——黑鼻涕,别人放学都吃完饭了,你怎么才回来?”那个问:“狗鼻子,是不是又被罚站了?”这个又说:“电视混,是不是又考个咸鸭蛋回来啦?”

    李卫华抡起书包冲向人群之中,逮人就砸,大人们带着哈哈的笑声四处乱跑。

    联庄有七百六十八口人,一百四十五户人家,六条街道,南北三条街把村子分三块,中路和西路街道往南连接大路,往北直达依村而过的赵王河河堤,东西三条街把村子分成四份。李卫华家院门面西,依靠南北连接大路的中街,处在村子街道中段。院门是搭建的鸡架门楼,门楼两边是低矮的土坯院墙,由于李卫华习惯翻墙出入,院墙被蹭的光秃秃越来越矮。李卫华轻轻推开院门,蹑手蹑脚走到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墙边,站在门口静静听了一下,厨房没有动静,又蹑手蹑脚向两年前建起来的四间红砖瓦房走去,来到堂屋门口旁,听到里面有妹妹小声哭闹的声音,母亲正在哄着妹妹吃饭,还有父亲咀嚼咸菜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李卫华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然后平静的进入房间,看到弟弟在剥皮吃鸡蛋,赶紧放下书包,来到饭桌旁刚要坐下,李中海突然转脸对着李卫华说:“今天回来的怎么比以前还晚?”

    李卫华吓的低着头站在那里,手指抠着桌面不敢说话。

    母亲王慧勤看着李中海说:“你这是干嘛呢?吃饭呢,吓到孩子了,这不回来了吗。华子,吃。”

    李卫华坐下,拿起馒头开始吃饭,李中海也没有再理会。李卫华刚吃了几口就觉得有些吃不下,不过还是装模作样继续硬塞了几口。

    饭后,妹妹已经睡着了,王慧勤把她放进木质的儿车里,与李中海一起开始平整上午拉来的土。院子地基低,把地基垫高下雨就不会再积水。李卫国已经挎着书包上学去了,李卫华却磨磨蹭蹭,这里找找那里翻翻不想出门。又过了一会,王慧勤看到李卫华在那里磨蹭还没有去上学,平时吃完饭早没影了,就冲卫华喊:“华子,赶紧上学去,别磨蹭了。”

    李卫华跑到母亲跟前说:“娘,我帮你们干会活吧,看你们天天这么忙,多辛苦啊!”

    王慧勤一听这话高兴的不得了。“哎呦,俺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爹娘了!”

    李卫华赶紧拿起铁锹开始铲土,很是卖力。李中海转过身说:“不用你干,你赶紧上学去吧。”

    “就让我帮你们干一会呗,上课还早呢。”

    李中海看到儿子干得这么卖力,兴许真懂事了,心里也着实乐呵起来。

    李中海方脸黑肤、眉骨突兀、身材魁梧,是位退伍军人,受父亲李尚德当兵参加朝鲜战争保家卫国思想的熏陶,毅然决然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同村前后去了四人,回来三人,一人牺牲一人受伤。受伤的被战友送进医院,伤病还没痊愈,便从医院办理了退伍复员回家来。从医院跑回来的是李卫华称“半耳朵”的那一位。半耳朵经常给李卫华他们讲战场上的故事,李卫华不知道半耳朵打的是哪个年代的仗,就知道是当兵打仗留下半只耳朵,所以,李卫华就称他半耳朵。半耳朵说自己受伤,是因为没想到,离爆炸的一颗炮弹那么远,轰的一声,噼里啪啦还是被炸着了,他的半边头皮被轰烂,身上一下子冒出好几个血窟窿,嗡的一下天旋地转就晕了过去,现在,只剩下一只半耳朵,身上留下好几个大伤疤。但李中海却从来不给李卫华兄弟两个讲打仗的故事,只说过王慧勤抱着李卫华去部队探亲,战友送来了被子,被李卫华晚上一泡尿尿湿了一大半。

    不知不觉过去了好一会。李中海停下来看着李卫华说:“你别干了,赶紧上学去吧。”

    “时间还早呢,再干会。”

    “让你去你就去,不用你忙活了。”

    李卫华停下来支支吾吾,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中海怎么觉得今天这小子有点太反常了,两眼瞪着李卫华加大了嗓门说:“你还磨蹭什么,赶紧去!”

    李卫华支支吾吾,不敢正眼看着父亲,说:“爹,我——我——我和你们商量个事行不?”

    “你屁大点人能有什么事,赶紧给我上学去!”

    “就是跟你们商量商量,你看中不中?”

    “什么事?你说吧,说完赶紧上学去。”李中海看着儿子。

    “爹,你……你看,您跟俺娘天天这么忙,我妹妹还得有人照顾,要不——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我就别上学了,我就在家帮你们干干活,照看俺妹妹也中啊?”说完,李卫华嬉笑着抬头看着父亲。

    “你不上学?你不上学怎么行!家里不用你帮忙,你妹妹也不用你照看,赶紧给我上学去!”

    “可是——可是,反正我上学总也学不好,上了也没用,还不如在家干点活呢。”

    李中海一听儿子这么说就上火。“你不好好学,怎么可能学好!天天摆弄些不中用的东西,你对着个草说话,十里八村有你这样的傻子没有?人家都说对牛弹琴,你连对牛弹琴都不如!那草是你爹啊还是你娘啊,你叨叨叨、叨叨叨说个没完没了,揍你多少次了,就是不改!有那心思你用在学习上,我就不信你真是个傻子,就学不好!”李中海越说越来气。

    李卫华感觉父亲意志很是坚定,不由得情绪开始紧张激动,也加大了嗓门说:“反正我不想上学了,我不去了!”

    李中海全身的火一下子都顶到了脑门上,眼珠子都快被轰出来了。“你……”

    王慧勤这时停下手中的活,打断李中海的话,心平气和地对李卫华说:“你不上学怎么行呢,将来想娶个媳妇也娶不到呀。赶紧上学去吧,听话。”

    “我就不想上了!反正就是不上学了!”

    “你怎么越长越缺心眼了,你以后连个字都不认识,去哪找媳妇去!”

    “媳妇我也不要啦,反正我就是不去上学了!”

    李中海火冒三丈。“我一耳刮子呼死你这个傻东西,你连媳妇都不想要了,那我养着你还干啥!”

    “我二爷爷就不识字,也娶了媳妇养活了一大家子人!”李卫华理直气壮地说道。

    “行行行,你想干活是不是,”李中海说着把地板车拉了过来,“去,给我到田地里拉一车土回来,去吧!”

    李卫华架起车把就准备往外走,李中海一把抓住儿子,把儿子按在大腿上,一边说:“你还真去!你这么屁大点人能拉得动吗你!”一边脱掉一只鞋拿在手里,又脱下李卫华的短裤,露出圆嘟嘟的屁股,大声问:“去不去上学?”

    李卫华大声说道:“不去!”

    “不去?你……你真不去?”

    “不去!”

    “不去,不去,我让你不去!我让你不去!我让你不去!”李中海抡起鞋底,照着屁股,只听啪啪啪,连续打了三下。

    “我再问你去不去?”

    李卫华咬着呀,嘴里答应着:“不去!”

    “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又是啪啪啪连续三声响,李卫华的屁股已经开始变得通红。

    李卫华咬紧牙关,那一鞋底一鞋底拍在屁股上锥心刺骨地疼痛,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嘴里依然喊着:“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我让你不去!我让你不去!我让你不去……”啪啪啪……那屁股由红变紫,眼看就要炸开花了。

    李卫华依然咬紧牙关,只不过嘴里慢慢地哼不出话来。疼——那可真疼,撕心裂肺,屁股阵阵通麻,热烈烈、火辣辣锥心刺骨!

    王慧勤是一位心灵手巧、机智聪明、比较有主见的女人,身材中等、椭圆脸蛋、眉眼精致,头发乌黑柔顺,扎有两条麻花辫自然垂在肩前,身穿印有梅花花纹的白色衬衫,袖口挽起,呆呆地站在原地百爪挠心。王慧勤看着丈夫打儿子这一幕早就心疼的不得了,只不过儿子如此不可理喻,丈夫教训教训儿子也是应该的。眼看着儿子疼的已经受用的了,赶紧拉开火气冲天的李中海,把儿子揽过来。李卫华勉勉强强站得住,屁股像火烤过一般,呲牙咧嘴,真恨这个屁股长在自己身上。王慧勤提上儿子短裤,给儿子揉着屁股说:“你咋这么傻呢,在家干活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就算想做苦力,去外面打工,大字不识一个,那还不任人哄、任人骗吗,把你卖掉还帮人家数钱呢!好儿子,听娘话,娘以后还指望着你呢。疼不疼?娘给你拿书包去,赶紧上学去哈。”说完,王慧勤赶紧跑到房间里去拿儿子的书包。

    李中海这一阵下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说:“你个兔崽子,你想气死我啊你!”

    李卫华咧着嘴自己揉着屁股,不再出声。

    王慧勤把书包挎到儿子肩膀上,还拿了一只熟鸡蛋装在儿子衣兜里,说:“听娘话,赶紧上学去吧,听话。”

    李卫华转身噔噔噔一阵小跑,跑出了家门。

    李卫华跑出家门,又慢悠悠地走在去上学的路上,屁股火热热麻通通,不时揉一揉,慢慢感觉好多了。李卫华低着头,看着两脚轮换踢着的书包往前走,突然想起母亲往自己兜里放了一只鸡蛋,拿出鸡蛋狠狠地把它摔在地上,继续往前走。路上依稀有几位下地去干活的人,这个时候,去上学的学生基本都已经到了学校在玩耍了。

    李卫华现在真后悔,后悔跟父亲商量不上学的事,现在好了,挨了一顿揍,到最后还得去上学!到了学校该怎么说呢?教室地也没打扫,真不知道周老师还会怎么整治自己。

    “狗日的王进辉肯定会给周肥熊打报告的!周肥熊要问起来该怎么说呢?他肯定乐着个脸说:哟——你这个小能种,不是说不上学了吗,怎么灰溜溜地又来上学了?你有能耐说不来就别来呀,就算来了什么狗屁都学不会,你来干嘛!干脆在家种地多好啊,你也就只能是块种地的料!你跑回来干嘛,既然说滚蛋了,有种就别再滚回来呀……

    现在真后悔,不应该跟王进辉说不上学的事。走的时候忘了先跟王进辉干个死架了,是他先惹的我,打完之后谁也不搭理谁,拿着书包自己走人了,我不扫地他也管不着。现在好了,回到教室里还不让王进辉嘲笑我说话像个屁,放完不承认吗!你以为老子乐意上学啊,老子巴不得呢!在外面多好呀,小花的颜色多好看,小鸟有翅膀会飞,还会唱歌,小虫走起路来多有意思,去水里捉鱼那别提有多爽呢……”

    李卫华一边走一边想,走着走着慢慢停了下来,刚好站在一处十字路口上。再往南走不远就到了大路,大路往西走二百米就到学校,路口往西一条小路通到学校后院墙,穿过破墙洞,经过三年级教室就到了二年级教室。自己从北面走来,路口往东,经过一段联庄庄稼地界,再往东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地了。

    李卫华站在路口向四周环顾,突然觉得四周充满着欢乐,眼前场景既陌生又熟悉,每天都走过好几遍的路,每天都能发现好多神奇。花开花谢,鸟飞虫爬,它们多开心多自由!李卫华这边来,我的树干上有只虫子,你帮我挠挠痒;李卫华这边来,吹口气,把我们蒲公英的子都吹到空中去;李卫华这边来,我们要打仗了,你给我们当参谋将军;李卫华这边来,我变成蝴蝶了,给你跳支舞吧;李卫华这边来,李卫华这边来,李卫华这边来……

    李卫华精神恍惚停止环顾,正面向了东方。东方,好陌生好神秘的领地,那里会不会有更多的神奇。李卫华怔怔地看着往东延伸的小路,突然一个强烈的念头充斥在李卫华脑海里——跑吧!一直往东跑,听说大海就在东方,大海呀大海,远离爹娘和老师,那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天堂!就一直往东跑,一定能跑到大海。想到这里,李卫华心跳加快,一不做二不休——跑吧,这里已经没办法待下去了!李卫华向四周扫了一眼,四周刚好没人,于是,快马加鞭一阵狂奔,向东方跑去。

    李卫华一阵猛跑之后,突然看到前面路边地头窜出一个人来,赶紧躲到路边大树后面,探着脑袋向那人望去,那人忽一闪又进入了玉米地里。李卫华喘着粗气快步移动,又躲到了路对面一棵大树后面,继续向东方探望,没人,于是李卫华又是一阵猛跑。

    每跑一段路,李卫华就躲入大树后面向远处探望一下,反反复复几次之后,不知不觉李卫华早已跑出了联庄地界,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地。

    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新奇,小路两边的树木、花草、沟渠都是自己从没有探索过的地方。

    李卫华继续向前跑,远处渐渐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出现了另一座村庄,走到小村庄前面一片宽阔的小树林边停止了前进。李卫华往北去过外婆的村庄,往西去过姑姑的村庄,往南去过大姨的村庄,眼前这座村庄自己还从没来过。可是,这座陌生的村庄现在却挡住了自己往东的去路。李卫华站在原地开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李卫华突然想到,外婆曾经说过:“小孩子不能到处乱跑,外面有很多坏人,专抓小孩,把小孩的五脏六腑全都掏出来,然后卖掉……”李卫华越想越害怕,眼睁睁看着这座村庄挡住自己的去路,却不敢向前再走近一步。突然,好像听到有人在对话,李卫华踮起脚尖向前面探望,正在前面不远的小树林深处,被树木青草遮挡,隐隐约约看到两三个人影在晃动。李卫华吓的赶紧跑到离路边不太远的一个小土堆后面躲了起来。过了一会,对话的声音好像渐行远去。李卫华探出脑袋向那边看了看,没人了,跑到土堆上面看,树林里有几个人正在向远处走去。

    李卫华一屁股坐在土堆上,思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正在这时,一只好大的蝈蝈冷不丁的飞过来撞在了自己身上,落在了身边草丛里。说时迟那时快,李卫华双手合成包已经盖了过去。慢慢拨开一层层青草叶,一只青油油的大蝈蝈被逮个正着。李卫华哈哈一声叫,把蝈蝈握在了手心里。看着被握在手里的青油油的大蝈蝈,李卫华乐不可支,好久没逮住这么大个的蝈蝈了,今天竟然给撞上了,傻乎乎地看着蝈蝈说:“怎么着蝈蝈,你也逃学了?嘿嘿嘿,你跟着我吧,咱俩做个伴好不好?嘿嘿嘿。”李卫华拔光土堆上一小片地的草,露出一块地,把地拍实。李卫华一手握着蝈蝈跑下土堆,开始四处找小树枝,找到几根枝条后,用铅笔小刀全都截成等长一段,然后在土堆的空地上扎成了一个圆锥形的小笼子,把蝈蝈放在里面。李卫华趴在地上看着蝈蝈说:“你先将就一下,我以后用藤条给你编一个更好的房子哈。”

    李卫华站起身,开始在四周拨弄着青草,看还有没有一只。找了一会没有再看到蝈蝈,捉了两只蟋蟀和一只蚂蚱,又在土堆上做了两个小笼子,一个笼子里放上两只蟋蟀,一个笼子里放上蚂蚱,呆呆地看了一会蚂蚱,觉得它有些孤单,又捉了一只放进去。然后趴在地上的青草上面,下巴压着双手背,歪着脑袋看着蝈蝈、蟋蟀、蚂蚱们说:“这是咱们的家,你们不要打架哈。”拔了些青草放进笼子里,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地上的青草,又勾起了李卫华自言自语的毛病,嘴里说着:“这里是我们的家,你要好好生长,长大了好让我们吃掉你,我给你松土,我给你浇水……”

    因为中午没怎么吃饭的缘故,这时李卫华肚子开始咕咕叫,他四处张望,不远处的树林边际有一片野芋头长得正茂盛。李卫华赶紧跑过去,用手抓住芋头根茎使劲往上拔,拔不动,找了个粗树枝,用铅笔小刀削尖了,开始刨土挖芋头,不一会功夫就挖出了好几块。用衣服兜着芋头回到土堆旁,用小刀削去外皮开始吃起来。吃完芋头,李卫华优哉游哉地仰面朝天头枕双手躺在草地上,聆听着周围各种小虫子唱出的优美歌声,看着蔚蓝的天空,一切烦恼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微风吹过,树叶、小草发出的哗啦啦沙沙沙的声音,伴随着各种小虫子唱出欢快的音乐,一只蜜蜂震动着翅膀从眼前飞过,像小提琴拉出的长音符,飘然划过。当数不清的蛐蛐、蚯蚓、蜻蜓、蝴蝶……争前恐后都在唱歌,歌声都融合在了一起时,就像一个大型音乐团让所有的音符都跳动起来,人的整个身心都被包裹在音乐的海洋里。突然,一位独唱的女高音,由婉转到悠扬,缠缠绵绵环绕空中。李卫华闭上双眼,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次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的蝈蝈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始唱歌了。在优美的歌声陪伴下,不知不觉李卫华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华子,华子,醒醒华子,醒醒华子,华子醒醒,华子……”

    李卫华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看见有个女人正在拨动着自己,喊着华子。李卫华非常害怕,一下子欠起身,正欲跑开,被那人一把抓住衣服按倒,使劲往回拉,嘴里说着:

    “我哩娘来,可不就是你吗!孩子你别害怕,你别害怕,你应该叫我三奶奶呢。我哩儿来,幸亏我今天来马庄拿药看见你,你知不知道人人都在找你找不到!你娘都快哭傻了,赶快跟我回家吧孩子!”

    李卫华看着眼前这位四十岁出头的女人,想不起来是谁的娘了,躺在地上奋力挣扎着往前拱,嘴里说着:

    “我不走!我不走!我不走……”

    李卫华一边说着一边奋力挣扎着往前拱,那女人怎么拉也拉不住,一点点拱到一棵小树前,双臂紧紧抱着树,向下埋着头,蜷缩在树根下。

    “孩子你别害怕,你别害怕,你好好听我说孩子,你再不回家你娘就哭傻了!好孩子跟奶奶回家,你放心吧,啥事都没有,不会有人敢打你,谁要是敢打俺华子奶奶绝不愿意他,三奶奶一定护着你。听三奶奶话,快跟奶奶回家孩子……”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把李卫华抱起来,可李卫华死死抱着树怎么也抱不动他。再抱再拉,李卫华就是死死抱着小树不松手,实在没办法,停下手看着李卫华说:

    “孩子,这样吧,你听三奶奶话,你就在这里不要乱跑,三奶奶去叫你娘来。你一定要听奶奶话哈?你要再跑,你娘可就真变成傻婆婆啦!一定要听话,不要再乱跑了啊!”说完,那女人慌慌张张跑到路边,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李卫华慢慢抬起头,这时才发现太阳已经日落西山,天开始朦朦有些暗了。李卫华站起身,四周看了一下小树林,树林里显得比外面更暗些,四周很是幽静。这时,李卫华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小树林里,心里开始有些害怕,赶紧拿起地上的花布袋书包挎在肩上,从笼子里掏出蝈蝈握在手里,把蟋蟀和蚂蚱也给放生了,慌慌张张四周打探着,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跑才好。

    小树林里,远处有一行低矮的小土墙,是有人为了防止村里的牲口跑出来啃自家树皮搭培的,李卫华带着蝈蝈一阵小跑,翻墙而过,躲在了小土墙后面,向这边张望着。

    李卫华从墙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注视着前方,小心脏扑通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天空慢慢地由微红变浅灰,小树林里越来越昏暗了。小路远处,一声声卫华——卫华——沙哑的呼唤声,伴随着混乱的越走越近的脚步声,听得越来清晰越来越明白——是母亲来了。不一会,母亲的身影一下子闪现在了树林边,随后有一群小孩也跟了过来。村里的大人们全都四处去找李卫华了,家里只留有王慧勤一个人,因为她过于激动害怕,早已经走不动路,只能在家嚎啕大哭,引来了众多小孩围观。当王慧勤得知李卫华的消息之后,就像一头疯掉的野马狂奔,早已不太听使唤的双腿跑起路来跌跌撞撞,一路跑来,摔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

    当王慧勤看到别人告诉她说的那个小土堆时,大声呼喊着卫华——卫华——疯跑过去,快到土堆一下子跌倒在地。王慧勤呼喊着卫华就往土堆上爬,爬到上面四周查看,根本没有卫华的影子,惊慌中,看到在土堆的坡面有三个用枝条插出来的小笼子。王慧勤赶紧站起来四处查看,嘴里大声哭喊着:

    “卫华——你在哪?你是不是不要娘啦——卫华——我的孩子你在哪?你快出来呀——卫华——娘求求你了,你别不要娘,你快出来呀——卫华——”

    母子连心,母亲那句句发自肺腑地呼唤啊,墙后的李卫华默默地看着母亲也早已哭成了泪人,他真想大声呼喊一声,娘——我在这里。可是,那脸上的泪水任其流淌,他却没有呼唤母亲,心如刀绞般疼痛,看着伤心欲绝的母亲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突然有位小孩用手指着土墙大声喊了一声:“他在那里!”

    王慧勤顺着小孩指的方向望去,远处一行矮墙上面露出半个小脑袋。王慧勤大声呼喊:“卫华——”急向矮墙那边跑去。

    李卫华看到被发现了,转身就跑。

    眼看着儿子又要跑,王慧勤声嘶力竭地呼唤儿子:

    “儿子,你别跑——娘求求你了,咱不上学了,你别跑——儿子——咱不上学了,娘求求你了,你别跑——”

    伴随着母亲的哀求声,李卫华呜呜哭泣泪眼朦胧,跑着跑着,没有看清路面,一下子跌落进一个树坑里。猛然跌倒,李卫华吓的大声哭喊,蜷缩在树坑里瑟瑟发抖。

    王慧勤呼唤着李卫华,翻过小土墙跌落在地面,连滚带爬,爬到小树坑里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哭着连声说:“儿子儿子儿子……你不要娘了——你跑了让娘咋活啊——儿子你不要跑,咱不上学了,儿子你不要跑……”

    投入母亲怀抱里的李卫华立刻不再害怕,紧紧抱住母亲不再放手。母子二人抱在一起双双哭成泪人。

    哭过一回,李卫华一手还握着蝈蝈,一手用衣袖去擦拭母亲的泪水,抽咽着说:“娘,您别哭了,儿子不敢了,儿子听您话,再也不敢了。娘,您别哭了,我听您话,再也不敢了……”

    天色渐黑,王慧勤哽咽着也给儿子擦擦泪水,说:“儿子,别害怕,跟娘回家吧,好儿子,咱回家。”

    李卫华看着母亲点头应声道:“嗯。”

    王慧勤由儿子扶着站了起来,一手紧紧抓住儿子的手领着,哽咽着擦拭眼泪往回走。一路上遇到几波来接应的人,看到母子两平安,调头一起往家赶。

    回到家里,家中小院聚集了很多亲戚和邻居,唯独李中海不在家,原来,李中海此时正赶赴李卫华大姨家去寻找。在全村李卫华经常玩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周围较近的亲戚家也都没有找到。李中海吓的浑身颤抖,把心悔的早就乱了方寸,眼看天就要黑了,马不停蹄再远路的亲戚他也要去找一找。

    王慧勤领着儿子回到家里就一直攥着儿子的手,一刻都不敢放开,哽咽流泪。听过亲戚长辈们一阵安慰之后,又领着儿子去给儿子做饭吃,有些站不稳,但非要坚持自己亲手做饭给儿子吃。

    李卫华一只手被母亲牵着,另一只手还是握着蝈蝈,跟在母亲身边看她一会涮锅添水,一会烧锅添火,一会又去拿鸡蛋……跑来跑去。

    母亲做好饭,李卫华吧嗒吧嗒一会就吃了一碗,母亲说,好儿子咱再吃一碗,李卫华摇摇头说,吃饱了。

    到了夜里九点多钟,李中海才返回到家里,一起回来的还有李卫华的大姨夫,来到村头路口听说儿子找到了,回到家,果然看到儿子与王慧勤坐在堂屋里,与围坐一圈的亲戚邻居们正在说话。李中海默不作声,蹲在门口低着头,不敢仔细看一眼儿子。这时的王慧勤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亲戚邻居们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慢慢对李卫华讲些大道理,让他一定要继续读书,好好学习……

    夜里十一点多钟,李卫华打着哈欠,几次点头答应长辈们的要求后,亲戚邻居们才渐渐散去。

    王慧勤安排儿子去睡觉。儿子上床睡觉前,找出以前玩过的一个小笼子,把一只活蹦乱跳的蝈蝈放进笼子里。这时王慧勤才知道,原来儿子手里一直还握着一只大蝈蝈,不由会心一笑,用手点了一下儿子脑门说:

    “你呀你,娘生下了你到底生了一个小傻瓜!”

    李卫华向上一咧嘴,看着母亲嘿嘿一声笑,躺在床上开始睡觉了。

    深夜,房屋、小院,各个角落歌舞升平起来,突然,一位独唱的女高音,由婉转到悠扬,缠缠绵绵环绕空中。

    第二天上午,李卫华坐在父亲骑着的自行车后座上,由父亲送到了学校。二年级教室里与往常一样,很快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李卫华只一上午时间便又与同学们打成一片,只是,曾经的好朋友如今已不再是好朋友。李卫华该怎么玩还是怎么玩,校园外依然是他最为向往的天堂,正如那《逃学的孩童》所说:

    路边柳迎风招展

    那枝上蚂蚁似是荡秋千

    那巢里鸟儿又谱曲一篇

    绿丛花张开笑脸

    那蕊上蜜蜂似是开盛宴

    那空中蝶儿又舞蹈一段

    水面荷随波漂闪

    那叶上青蛙似是玩离间

    那水里鱼儿又潜游一闪

    逃学的孩童穿梭在草丛间

    上课的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今天

    不想再被老师罚站

    我要陪伴大自然永远

    母亲一声呼喊

    把他吓破了胆

    何时天空已变得昏暗

    来不及躲闪

    沾满泥巴的小手已被母亲牵

    母亲的泪珠一串串

    不去学堂何不与妈妈言

    有人欺负何不与妈妈言

    心里委屈何不与妈妈言

    逃学的孩童用袖擦擦妈妈脸

    他无言只与母亲一同往家返

    第二天

    逃学的孩童坐在伙伴间

    老师不再罚他站

    书声琅琅

    逃学的孩童又浮想联翩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可是却没有

    柳儿飘花儿笑鸟儿闹蝶儿蹈

    我还要融入大自然

    我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