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天黑了(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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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出租车里,漫天飞舞的雪花洋洋洒洒,一朵一朵的往下飘去,车里的两人对着车玻璃直直的发呆,齐母是担心自己丈夫,而齐浩则纯粹是在醒酒。
这个三十多岁的女士,那岁月的痕迹已经悄悄趴上她的脸颊,鹅蛋脸上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美貌,扎着一个马尾辫,本来精神的脸上布满了焦虑,修长的手指紧紧的捏着自己的皮包,眼神不时的眺向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女士也会时不时的看下自己身边的儿子,想当年这家伙还是一丁点大的样子,这么几年过来,居然都比她高了!
出租车开到了医院门外,两母子风风火火的跑到急诊科,医院冰冷的白光照在地面上,随着地面擦到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的鞋边——齐父把头埋在手臂里,微微敞开的西装衣领露出有点发红的脖子,就好似睡着了般。
齐母可不管那么多,大步流星的走到齐父面前,然后噼里啪啦的就是一阵数落,上到家里的高龄老母下到齐浩小崽子的前途命运,齐母举起机关枪朝着齐父连绵不断的扫射,火力十分凶猛!
医院在齐母的妙语连珠下终于打破了死气沉沉的安静,迎来了一道曙光!
齐父在忍耐了妻子近十分钟左右的“□□”后,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够了!老子还没死呢!”
被齐父的反扑吓着了的齐母收了火,一脸小心的看着那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发现那个男人是在喝多了的情况下吼她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准备继续拉出她的意大利炮,朝着敌军轰射。
一个护士从包扎室里探出头来,一脸厌恶:“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有什么需要交流的到外面去讲!”
“啪”门被使劲的合上,齐母迫于无奈只能偃旗息鼓,但还是提着齐父的领子把人拉进了厕所洗脸,走的时候还交代齐浩:“浩子,你看看那人伤成什么样,帮妈妈探探口风,看他准备要多少钱。”
说完就浩浩荡荡的把人拉进女厕所了......
没过一会,包扎室的门再次打开,出来三个人,一个带着眼镜,中年人,脖子上挂着一幅听诊器。一个妙龄少女,抱着记录本,就是刚才凶他们的女护士,还有一个小孩...或者学生?一块纱布顺着那小孩的左肩膀斜着向下缠绕到右腰处,他还在努力的穿着衣服,但是冬天的衣服都特别厚,不好穿,穷人家的孩子那都是直接裹着袄的,里三层外三层,一层比一层麻烦。
医生还不时的叮嘱小孩要注意什么,护士也在细心的把注意事项写下来。
齐浩目光闪烁,转眼就换上一张人见人爱的阳光笑脸,对着那个一眼望过去左右摇晃的医生道:“医生叔叔,我能帮他穿么?”
齐浩长的很阳光,浅麦黄的皮肤让他更加帅气,笔直的眉毛下是一双诚恳的眼睛,任谁也挡不住这双亮眼。
医生略微思考,看见这小孩还是很艰难的穿着衣服,就同意了:“可以的,不过等会要帮叔叔们送到诊疗室哦,是左拐后的第三个门,上面写着外科。”
齐浩点着脑袋,保证自己会做到,然后目送离开的医护二人组。
待确定那俩人走远了,齐浩就转过身,仔细的瞧着这个小孩,单薄的身体,瘦的像块排骨,一只手努力的提着衣服,另一只手耸搭着,像是不敢用劲,那灰色内衣还是成年人的,上面有个飞翔的马,被改版了一下,穿在身上后这马只剩下上半截了,四肢全都不翼而飞。
齐浩为了让自己更加具有威慑力,就糊上一张拽的二五八万的脸,然后双手插兜,像地痞流氓一样抖着腿,用大人的语气:“小样,就这样,还想出来讹钱?你怎么不钻到车肚子下啊,那样碾过去就直接给你家赔个十来万呢!”看着对方不说话,齐浩又道:“怎么滴,我告诉你,就你这模样,没问你要修车费都算我们仁慈了,还想来讹钱,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二五八万浩非常霸气的甩出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就在等着小破孩的下文,可是左等右等,那小孩就像哑巴一样死活不开口,齐浩心里也没底,但还是要装着一脸淡定,如果能让这小孩承认是自己看见车来故意往上撞的,然后他爸爸为了保护人改道撞到大树上,那这事的性质就不一样了,他老爸就洗白了。齐浩动用了全部脑细胞,绞尽脑汁的想着利害关系,逼~迫这个“当事人”承认是他的过错,齐浩觉得自己离fbi局长就差一步了,可在自己完美演技下这小孩还是一言不发,就静静的站在那,也不动也不闹,呆呆的看着自己。齐浩心里毛毛的,他顶着良心的谴责,伸手推了小孩一下:“怎么,要吃人吗?”
小孩还是不理他。
愤怒的火焰终于把这个二五八万点着了,他拽着小孩的肩膀使劲的按到了墙壁上,小孩的背紧紧的贴着墙壁:“嘶”!
那是伤口撞到墙壁后造成的疼痛,就像一块击穿的玻璃,密密麻麻的裂缝爬满了整个面板!疼痛随着血液在小孩的背上乱窜,强烈的刺激让他倒吸口冷气!
齐浩这才注意到自己“过分了”。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在这声“嘶”中慢慢清醒。
“对不起。”齐浩把人连忙拉向自己,可是拉得却是人家一直抬不起的手。
那孩子脸上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简直是惨无人色!
那个笨手笨脑的人还在那忙乱的检查着,看看有没有扭伤到哪。
齐浩同志的大计完美破产,在确定人没事后就帮人穿好衣服,带到外科去。
去掉伪装的齐浩一脸郁闷,时不时的还叹口气,拉着一张驴脸,走到拐角处,捶胸顿足道:“哎呀,完了,我的新篮球啊,我这么拼命的考试,可到头来你还是要和我说拜拜啊,还有红烧肉啊,你别走吧,我不要啃萝卜,我要吃肉,我要吃红烧肉”。
惨绝人伦的声音从一个嘴巴张的像河马的人那里发出,着实有一番别样的风味。
那边醒完酒的齐父晕晕乎乎的出来,看见儿子边上的那个小孩,一脸郁闷,然后领着一大两小去见医生。
结完账,取完药,齐父一脸愧疚的看着小男孩,半蹲下来:“小朋友,告诉叔叔你爸爸妈妈的电话好吗?让他们来接下你,和我们商量下赔偿的事情好吗?”
一直在装路人甲的小朋友迷茫的看了眼齐父,随即又低下头,:“那个,不用了,你们把医药费掏了就好了,不要什么赔偿了!”
要不是齐父蹲着,耳朵就在人家边上,他还真听不见这声音。
如果换做平时,齐父肯定谢天谢地,回家给祖宗烧高香,但是这话从一个还他儿子大的小孩嘴里说出,齐父是一点高兴的心思都没有。谁家儿子不是宝,要是有人把他儿子撞了——别说撞,弄疼了齐父都要上去跟人家拼命,更何况伤成这样的孩子呢?
齐父准备继续劝说,谁知那孩子抬起头,那双眼睛像藏着伟岸的星空:“不用,我不用你们赔偿!”大声的说出这个话,用着宣誓一样的坚决。
饶是齐父也心思沉重的叹了口气,然后循循善诱的说:“孩子,没事,别怕,叔叔是真心实意的悔过,希望可以弥补你,和你的家人,告诉叔叔你家人的电话吧...哎,那叔叔送你回家,总行了吧。”
看着孩子那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头,齐父话锋一转:“现在雪这么大,要是路上发烧,那可是要人命的!”
连哄带骗的,终于让小孩答应,四人准备打的过去,而齐母一路上都没有吱声,齐父以为齐母在知道不用赔偿的时候会高兴的跳起来,但并没有!齐母的眉毛在额头打了个蝴蝶结,都快要拧到一起去了。
四人上了出租,报出了地址,司机开着20迈的速度前行,在这天气,谁都不敢开快。
车辆慢慢驶入一片老式街道内,这里面巷子颇多,好在有小孩的指引,拐过羊肠十八弯,来到了小桥流水家。
乍一看这房子修的修的规规矩矩的,像块四四方方的豆腐搁在地上,但还是能从房子的结构看出当时修房人的死板,一室两厅,不用猜都能看出来,豆腐房子后面有一个红砖瓦房,雨水常年的洗刷让这房子变成了淡黄色,小房子艰难的在一堆大房子的夹缝中生存,就和一群大人中间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一样显眼。房子的瓦片上覆着一层厚雪,染白了的屋顶和黄泥地面相互呼应,一颗掉了叶的花椒树在两者之间默默耸立。
小孩径直走到红砖房门口,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串钥匙,把门轻轻的拧开,然后回头望了齐父们一眼,转身没入门口。
一张桌子,两个塑料凳子,一个铁丝网床,旁边还有一个炉子,炉子上面放着炒锅,简单而诚实,里面没有一个多余的东西。床的后面从房子的两端拉了一根铁丝,上面挂着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衣服应该穿了很久,有些褪色,还有些过时。
墙上挂着一张日历,是某某专科医院送的,上面的时间是今年的。
小孩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我给你们倒水”,说完才记得他今天没有烧水。
憋红了脸站在边上,两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衣角。
齐父开口:“呵呵,别倒,冬天水喝多了就尿急。那个,你的,父母几点下班,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交代一下,不然你也不好给他们解释,没事的。”
小孩嘴唇紧~咬,看着齐父,然后低下头:“不用了,没事,真的,不用了!”
齐父叹口气,蹲下去,一脸诚恳:“叔叔真的只是来道歉的,没有别的意思,叔叔向你保证,叔叔不是坏人,没有威胁你父母的意思,叔叔我只是良心上过不去,你想看着叔叔每日都受到良心的责罚吗?”
小孩沉默了许久,抬起头,看着齐父,声音冷漠道:“我没有父母,我父亲在我小时就出意外死了,我母亲没过几年也跟着去了,现在这里就只有我一个。”
说完轻轻的闭上眼,那眼睑下隐藏让人撕心裂肺的伤痛,像洪水一样决堤迸发,淹没一切情感理智,冲毁所有亲情友爱。但那肆无忌惮的洪水此刻却被小孩的眼睑挡住,又重新逆流而回,看不出端异。
如果这种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没有怨恨社会,那么他长大可能真的会成为一代杰出恐怖分子。
小孩的感情很真实,虽然齐父只嗅到一点,但也证明了这孩子曾经渴望过关爱,并且为之努力过。
轻轻张开眼,小孩已经没有刚才的情绪,但是冷漠的态度让齐父意识到,这孩子恐怕还没有走出来,在外面混了这么久的齐父怎么看不出这点小心思,轻微思考,掂量着用词道:“嗯,很抱歉,我不应该提及你的伤心事,但是孩子,你得向前走,向远看,人不能一味的去在意过去,过去的终究过去,你在叹息过去的时候,你的叹息也已经过去,手里捏着你有的,心里想着你没有的,这样的你并不会快乐。没有花朵愿意在冬日里绽放,但不是所有花朵都有机会在春天里盛开,能在冬天里绽放的花朵,它本身就比别的花朵要活的更累,但它那一抹醉人的颜色,却是所有花朵为之所惊叹,所羡慕,所崇拜的对象。”
小孩静静的听着,眼神却慢慢澄清透亮!
齐母也很动容,她一直觉得孩子就是应该含在嘴里顶在头顶,但这个孩子,和那路边没人照料的杂草一样,为了生存努力的扎根生长。
当冬天来临时,人们总会把花盆抱进屋子里来,这些娇贵的植物可不能在这剔骨的寒冬里存活,唯有那毫不起眼的杂草在北风呼啸的冬日任然能顽强的活着,那冰冷的雪花不能冻死求生的意志,那种坚强而又努力活着的意志!
这种野草精神在小孩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齐母发现自己第一次有了别人家的孩子的念头,那个让她一直很满意的宝贝儿子齐浩,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矮了一层。
齐母张了张口,小心翼翼的:“我能抱抱你吗?”
小孩一脸呆泄的望着她,然后就被人家给“强抱”了。
近在眼边的脸,和那陌生的香气,却给了他非常安全的感觉,血液快速的流动,发起热来,温暖从他的脚底板一直往上窜,烧的他想要立刻跳开。
好在这个让人脸红耳赤的拥抱并没有持续太久,当然,脸红耳赤也只是单方面的。
齐母又和小孩闲聊起来,基本上都是吃穿住行,这女人要是打开话匣子,那不让她泄个干净是不可能的,齐母拉着小孩的手坐在床头上,从天南说到地北,由华盛顿讲到奥斯特洛夫斯基,日月星辰在她的那嘴下旋转运行,一年四季在她手里来回翻看,小孩大部分都是在听她讲,只有她讲到情绪激昂的时候轻声应一下“嗯”。
讲了许久,这女人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话多,抬头看了眼齐父,纳闷道:“孩子他爸,你眼睛怎么了,怎么老是在挤,中风了?”
齐父:“......”
当年是怎么鬼迷心窍娶了这个笨婆娘啊,简直看不懂人的眼色。
幸好齐母没有要留下来过夜的打算,按照她的思路,是先要以长辈的身份表示一下关心问候,然后才代她家那货赔礼道歉。
齐母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摸出了个信封,双手捏住,郑重其事的交给小孩,谁知那孩子老机灵了,一看那动作就跳了起来,站到屋子中央,说什么也不愿意接,齐父齐母俩人在旁边一直劝,可这人就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根本就不答应。
俩人这也是急的不行,但是,小孩终究是小孩,任你聪明机灵,怎么可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的对手?
齐父从齐母手里拿过信封,从里面抽~出五百块,递给小孩,同时一脸严肃:“既然你不接,那我们就先给你五百块,你先别急着推辞,这五百块是给你换药的,我们一天到晚都很忙,没时间因为你这小事而被耽搁,不要来给我们添麻烦,好吗?”
齐母不明白她家老公这话什么意思,当时就急眼了:“嘿,我说齐云龙,你丫的没长心是吧,你说的是人话吗..."
齐父一个强而有力的眼神就让齐母把后半句给吞回了肚子,看来齐家还是父权社会啊!
小孩明亮的双眼顿时充满惊慌,然后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我不是准备给你们添麻烦,我只是......"
齐父打断他:“只是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心里就这样想的,没错吧,把这钱拿着,我们就两清了,我们这种人,最怕和你们这种人沾上什么关系了!”说完就把手里的钱往前一伸。
小孩低着头,颤抖着手,接住了。
齐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从兜里捏出一只笔,在小孩家里随便找出一张纸,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交给小孩:“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在你伤好之前,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不想哪一天被警察叫去说我肇事逃逸,听清了吗?”
小孩默默的接过,然后咬着牙,点着头。
齐父看了他一眼,拉着齐母就往出走。齐母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即使不能说话,她的眼神也完美诠释了什么叫恨不能吃了你!
齐母叫了声“儿子”,没有得到回应,诧异的转过身,发现她把儿子给弄“丢”了。
惊慌失措的齐母那里能淡定的下来,急匆匆的跑回屋去,看见小男孩在收拾房间,情急之下用她那变了音的嗓门道:“你看见我儿子了吗?我儿子你看见了吗?”
小孩迷茫的看着他,闭着眼回忆了一下:“他没有进来,是不是在外面?”
齐母又急匆匆的跑到外面去,可外面除了齐父也没有别人啊,急火攻心的齐母眼泪就不争气的要逃逸出来,齐父拍拍她的后背,出声安慰:“没事的,齐浩那么大了,他会没事的。”
齐母哽咽着:“能没事吗?这里这么乱,天又快黑了,他一个小屁孩,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冻着了怎么办?饿了怎么办?......"
人情急之下很难理智,齐母也是如此,她的一颗心都扑倒她儿子身上,很容易就忽略掉自己身边还有一个打小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按她说的,孩子离了父母就完了,那这“野孩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小孩看着齐母的眼泪,心里像是被揪了一下,然后低头冷静的寻思着,突然道:“你们看,这前面的雪地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的脚印,没有第四个的,如果这么来想的话,那么齐浩是不是,根本没有下车?”
齐父也低头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径直往前走去,看见他们搭乘的那辆出租车还在那里,于是快步走去,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四仰八叉的齐浩,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齐父苦笑不得,齐母看见自己儿子,终于把嗓子眼里的那块石头给放下,接着又碎碎念:“你看看,臭小子,害得我担心那么久,原来他还在里面睡觉呢。”
齐父齐母们告别人家后,乘着温暖而舒适的出租往家驶去,留下一座砖瓦房在黑夜里独自聆听北风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