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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奸猾的,有心机的,不符合最通俗的道德标准的,却也同样是如此纯粹的,如此勇敢的。
纵使极恶之人,如此心境,也是难得的纯澈。更何况,他之前本来就没有做什么。他们又有何资格评价他的不是?
穆星河的呼吸都有些破碎,他颤抖地吐出一口气,九个太阳在他眼里晃啊晃,严君伐的形体都看不分明。
他的声音同他的呼吸一样破碎,面上竟还维持着微笑:“以你这道术法隐藏的威能,你其实很轻松就可以将我击败,但是没有……那么答案有两个,一者,是你跟我有仇,就喜欢像猫折腾老鼠一样折腾我——可是我不过是个无辜小道修,你一个闭关已久的前辈,何来与我有怨?哦,我知道了,你嫉妒我,沈岫喜欢我,不喜欢你?”
穆星河说得缓慢,严君伐的神情却是渐渐难看下来,当穆星河问出那句话时,他断然喝道:“胡说八道!”
像穆星河这样的人如何会知晓,沈岫或许其实并不认识他。
是他一厢情愿地把他放在心内当做神佛供奉,当做天上明月一般仰望。
他当初万事随心,一切顺遂,听闻沈岫叛出的消息,罔顾前辈意见,毅然离去,在道上截住沈岫。
他记得那天没有星也没有月,淅沥沥下着雨。雨夜里,他的衣裳被打湿,狼狈地看着沈岫,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
或许是问他有没有苦衷,或许是承诺给他容身之所,或许是即便他转投魔道他也不会像别人那样畏惧憎恶他。颠三倒四,他已经是忘记了,也不敢想了。
因为在他表明心迹的时候,沈岫却是歪头笑了笑,眼角那滴泪痣朱红若血。
“……你是谁?”
随后沈岫便飘然而去,他隐约能听见一声叹息,又或许只是他的幻想。那个人说:“我于你一生不过旁人,不必为一个旁人如此。”
那夜的雨实在太冷,路实在太暗。他把那一夜的事压在心底,从此再也不提沈岫,也把那个青涩的不顾一切的自己埋葬在雨夜之中,却更加倔强地往沈岫的道路走去,沈岫优异的领域,他都要踏足,且都要做到最好,沈岫拿过的荣誉,他也同样要去争取。
他说不出那是因为羞辱还是因为不甘,后来听闻穆星河这个人的时候却是勃然大怒——
凭什么,这个人凭什么不是“旁人”?
这个不是旁人的家伙如今还不知死活地说着话,全然不知自己有多烦人。
严君伐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上的灼痛,真气流转,地面红莲,天上大日开始不断旋转,比试台上一片炼狱火海之景。
是了,无论如何,他要打败这个人,至少,让沈岫反省一下自己的选择有多么荒谬!
穆星河只觉得自己散布在外的真气被灼烧得全数回缩,回缩过程中却逃不过追击,纷纷被吞噬。
反噬的痛楚使他只能用手支撑地面,而不至全然栽倒,但那地面却是滚烫的,一阵阵烧到心里。
术法眼花缭乱,穆星河又失去了风唳碧空诀的耳目,大日在他眼中不住旋转,令人晕眩。
在这样几乎算是绝路的时候,穆星河却是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个不明智的决定,他已经失去了术法构成的眼睛,不应该再闭上眼睛,让自己失去对局势的判断力。
可当闭上眼睛之后,什么大日,什么烈焰都不复存在了,那是一片黑暗——他太熟悉的黑暗,伴随他日日夜夜冥想的黑暗,他在这片黑暗之中,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养气期,一路走来,坚定了自己的道路,明白了自己的灵魂所向。
那一片黑暗曾伴鸟鸣、伴蝉声,伴夜月、伴晨星,孤寂无人的时候降临过,朋友在侧的时候亦曾降临过,是他的冥想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心中一张星图缓缓展开,忘却了外面是何等耀目的日照与红莲烈焰。
星辰一颗一颗亮起,伴随着他越来越剧烈的灼痛,越来越微薄的真气。
万千星光如同萤火,缓缓在黑暗中升起,又缓缓坠下,地面盛满星光,仿佛一个璀璨的海洋。
身在无边烈焰、红莲炼狱,心中却生出了寂静宇宙,星辰万千。
当穆星河闭上眼睛的时候,人们以为这是他引颈就戮的标志,然而那一刻,却有诡异的变化慢慢显现出来。
比试台上烈焰纷纷,九日狂舞,可在那灼目光芒之中,他们却能看见另一种光芒缓缓亮起,冰冷的、微弱的,却未曾被那灼然光芒所吞噬,却是越聚越多,如同萤火,环绕在穆星河周围,无人可忽视。
宗师们对真气的感知比他人要敏感一些,很快,便有人察觉到了那一股力量的本源是星辰之力。而这一道术法面对严君伐的术法都不见弱势,自然不是什么兼修的通用术法。
云浮有一门复原自上古功法《斩月碎星诀》的功法名叫《星流白月断篇》,此人竟然同时修习了两门功法!
这虽然不可思议,但并非没有先例,以他年纪轻轻就能在论道大会取得这等成绩的悟性来看,大有可能。
宗师们到了金丹,心境更为开阔,闲暇时候选择第二门功法修习并非奇事,因此能平静待之,但是大多数人都陷入了震惊之中。
震惊穆星河竟还有余力反抗,震惊穆星河竟然还能使用一道不逊色于风唳碧空诀的术法,最为震惊的是,这个结魄期的人,竟然背地里还修炼了第二套神秘功法!
他甚至还能修炼成功!
这人在术法的领域已经不单单是术法理解不错、真气控制出色了——修习一种功法已是需要大量的努力和不俗的天赋,极耗心神,因此很少有人会选择同时修习第二项功法,那不仅意味着需要许多时间和努力,也意味着很大几率它也要浪费大量的时间和努力!
这样做的人,极少有成功的,但那些成功了的人之中,却基本能通往金丹之境!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那并非是穆星河的极限。
万千星辰落入地面,落入严君伐脚下,严君伐术法被这样的变故中断,仿佛察觉了什么一样,呼吸一窒。
“你修习的,不是……”
他话没有说完,穆星河的新术法又结成了!
他背后的桂魄冰轮洒落一地的寒光,将他身周的灼热稍稍降下,而星辰如萤火,一点点萦绕着他,又一点点如雪飘落。
穆星河心中星图展开,他仿若置身星海,此刻满月与星辰同在,他那些断裂的、被蚕食的真气脉络一点点被重新连接起来。
他感觉万物都没有声音,只有那一片无边的夜晚,无边的星海。
还有流云。
外界零散的、未被严君伐所掌控的灵气如同流云飘落四周。穆星河的真气急转,心境一时玄微到了极致,连一点思绪都未曾剩下,只余下那从上古流传而来的法诀,伴随着真气在他心中,勾连着灵气,缓缓运转。
而在法诀运转完毕之时,真气世界与外界同时有流云凝成鹤影,冲天而出!
那一声鹤鸣也同时使许多人变了脸色!
他们揣摩着术法的特征,语气犹疑不定,带着一万分的难以置信——“碧羽青霄谱?第三门功法?”
但下一秒,他们的猜测被再次推翻——
那冲霄之鹤,披着月色,羽毛拖着长长星光,还是之前那术法的路子!
当鹤影冲入严君伐体内的时候,这个人终于显现出一点难以支撑的模样,面色发白,捂住胸口,日晷也垂落了下来,可见此招冲击之深!
谢春荣手边的茶不经意间被她的衣袖打翻,但此时诸人都陷入震惊之中,没有人注意这一点细节。
“这是……斩月碎星诀啊!”欧阳弘化来自九星岛,他对这一类术法都有所研究,最早反应了过来。
斩月碎星诀乃是上古功法,云浮有弟子经由遗迹复写的断篇,残缺不全,是以云浮有弟子利用部分原理,创立了一门名叫星流白月断篇的新功法,但这星流白月断篇因为只是能取得斩月碎星诀部分真意,功法是有缺陷了,因此云浮才不断着人完善,甚至企图修复斩月碎星诀。
而方才穆星河所使用的术法,从出现到收尾,连同天地之气,周到圆转,星流白月断篇无法做到,那必然是斩月碎星诀!
云浮竟复原了斩月碎星诀?或者……是这个小子经由奇遇拥有了斩月碎星诀?!
在宗师们惊疑不定之间,谢春荣却是迅速反应了过来。
她并不知道穆星河原来还藏着一个斩月碎星诀,却想到了许久之前,穆星河说狩人场之事是有人刻意针对于他,因为他身上藏着叫人谋夺的秘籍。如今她知道了,这个秘籍便是斩月碎星诀。
而穆星河在这里使出斩月碎星诀,一者是要尽情一战,二者却也是挑在万众瞩目之下,告诉世人,他就是斩月碎星诀的传人,而他属于云浮派。
谢春荣呼出一口气,笑了。
她记得以前这个弟子的模样,他像流云一样自由,也像流云那样漂浮不定,他性情其实不太适合云浮派,但谢春荣对所有弟子都是如此,他们能在云浮派一日,在她双手所及之处,便会保护一日,即便他们迟早要离开。
但这片流云终究是在云浮停留了下来。
穆星河藏了斩月碎星诀太久了。
这个功法从他一入门开始就暗地里习练,因为不知如何向人交代而掩藏起来。
但其实掌门早就知道,只是即使这样的功法云浮如此重视,却从未有人逼过他。不仅仅是斩月碎星诀,云浮给过他很多可贵的自由——甚至在他备受非议之时,云浮也没有打算抛弃他。
有宗门如此,其实很多事情都不需要疑虑。
穆星河的这一式,名为云如鹤,碧云化鹤,众星如羽,是斩月碎星诀之中的杀招!
穆星河依然没有睁开眼睛。那黑暗的世界如此寂静,隔绝开了万物,只剩下真气灵气相互交织,众星明晰又灿烂。
他虽未能视物,却依然清晰地感受到,那几个太阳并拢一体了,光芒比之前更为炽热,没有给比试台留下一点可躲避之处,他的月光步步溃退。
他从这里读出了两个信息,一个很不妙,严君伐或许要不顾一切使用杀招了,第二个信息却是……严君伐或许支撑不住九日同时运转所需要的精力了。穆星河也几乎力竭,只靠着偷取法阵的一点灵气维持力量,他是无法吃下这一招的——这一招如果顺利落下,那么穆星河毫无疑问是失败者。
严君伐杀招将至,或许就在分秒之间。穆星河内心却是寂静得几乎没有一点声音。
他要支撑不住,那么他便是有所破绽的。
寂静与空玄之中,只有这一点思绪分外明显。他好像变得很小,有如微尘一般,在广阔的真气世界里摸索,他也好像变得很大,好像整个比试台都包囊在他的手中,他能感受到手里的每一点波动。
——是那里,空隙在那里!
穆星河忽然好像忘记了胜负,无数法诀在他脑中盘旋,星辰渐次亮起,又缓缓移位,遥远的力量带着尘埃味道的气息朝他涌来,而他指尖忽然生出了无限的力量——
一道寒光亮起,照亮了整个天地,那道光冰冷又幽寂,便连世界在那一瞬间仿佛都变得空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