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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志雄x曲和】人间失格
作者:冬节长至
第一章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你在人间,未曾失格。
黄志雄第一次看到那个男人是在秋日里已近黄昏的巴黎街头,准确来说,是看到他的背影。
彼时黄志雄坐在路边长椅,听到旅行箱万向轮滚动的声音,再被匆匆掠过的细长影子闪了一闪就抬头看到了他。如果从欧洲人的审美来看,这个男人瘦高得有些过于单薄了。他手里推着一只黑色的大号旅行箱,拉杆前搭个藏蓝色的防雨布旅行袋,黑色头发,灰色外套,黑色长裤,棕色鞋子,一身的暗沉颜色。但是那人肩上背的琴盒却尤其醒目,是一只雪白的琴盒,漆面的雪白琴盒。
黄志雄在茫极的视野里看男人一步步走远,琴盒跟着他的步子立在他肩背后,微微摇晃。他盯着那个渐行渐小随后一转消失不见的白点眯着眼睛,几秒钟过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对这个背影的消失生出了一点不舍的情愫。
巴黎每日里来来往往停停走走的人很多,可他确是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提着行囊,拎了一大包愿想离开家乡,辗转在另一个国家另一座城市之间的人了。到巴黎来的应该不止他一个……就好像多少年前穿着军装背上行囊远征伊拉克的自己。
一想到几年前沙漠里的烈烈日光,他都顾不上嘲嘲一笑,就哆着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酒版拧开,喝尽。
摸出酒版前,他想,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样无聊的事了?
喝尽酒版后,他想的是,还好,至少还能对某件事抱有一丝惨淡的心思。
这大概是来到巴黎后这一年多来他唯一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个活人——不久前他还以为,自己这日复一日的,或许早已成了一只嗜酒的傀儡游魂。
他将酒版空瓶弃在椅子上,朝不远处的四层小楼走去,那里有他的住处。
那幢小楼隐身于这略偏僻的拥挤住宅区内,相当于巴黎市政府建的收容所,每个月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出租格子给实在无家可归的人,黄志雄就是其中之一。
说出租的是格子,其实一点都不夸张。每一间房只是简单地用复合板隔开来,房间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套写字桌椅,桌前的窗户倒是开得很大,风雨光霾什么都进得来;再有一点小小的空间,被隔成了独立的卫生间,每天却只有两个小时提供热水。洗澡时水要是开得大了,卧室的地板也会被渗得发潮。黄志雄住在二楼,楼层走廊尽头有公用厨房,水房在一楼,门外的院子里密密麻麻拉了很多钢丝绳,所有人换洗的衣服就晾在那里。院外就是高墙和铁栅——为了帮居民区挡住这一院一楼的鄙陋。
住在这楼里的,黄志雄算是异类。别人多多少少还是有糊口的工作,再不济的也去回收报纸和易拉罐。但像黄志雄这样,靠着因曾在法国外籍雇佣军队服役而领政府抚恤救济金度日的,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别人。
其实认识黄志雄的人都知道,撇开其身上一股经年不散的酒气,他把自己打理得还算干净,衣服不多但也常在换洗。而他的房间也和他本人一样,除了写字台边的角落里堆叠的酒瓶,别的地方亦全都干干净净,也不知这些习惯是不是军旅生活的遗存。
它们像他费尽心思想要撇清却也怎么也斩不干净的部分记忆,就如同他自己,黄志雄又何尝不是过往历史经年想要遗忘却怎么都擦不去的一道痕迹?
如果黄志雄能够撑着一些清明神志回到家里,像今天,他一定会在桌前坐一下,从窗口向外观望,可到底能看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扇窗子外望,就是这个街区的尽头,前方紧临的小路通向车水马龙的大道,右侧一街之隔是巴黎国家高等音乐学院。想着自己如蝼蚁蜗居在这全法国最负盛名的高等音乐学府旁边,每日耳濡目染着些音符绊着酒精,到底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即要收回视线的时候,他又看到那个背着白色琴盒带着行李的男人从街对面的咖啡厅出来,快步向前穿过街道,朝着自己的这个方向走来,再然后他就看不见他了。
这一次,黄志雄是从上往下斜斜俯视这个男人,他看起来不像方才那么高了,肩骨嶙峋就显得更瘦一些。从那人整理琴盒背带的动作来看,整只琴盒沉得很,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肩背笔挺。这次可以看到一点他的脸,是亚洲人的面孔。
曲和是傍晚才到的巴黎,没吃晚饭从机场直接打车到学校,背着琴带着行李在学校门口站了十几分钟。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站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他明显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仪式感,可他放任自己在那儿站着。他对自己说,开始了。
开始了。在这里只有会拉琴的曲和与他的大提琴,别的,他把它们卸在了国内。在一场不论是演奏还是乐理赏析的分数都遥遥领先,却终于还是因为某些原因与金奖失之交臂的比赛后,一位法国评委在事后找到了他,告诉他趁着时间正好,可以去试试考一下巴黎国家高等音乐学院。曲和当时的第一念是,开玩笑,怎么可能进得了。但他还是去试了,两个月后录信寄来,他就成了那法国评委的学生。
曲和曲和,曲高和寡。有段时间母亲看着失意的儿子总说,很多东西到底都是名字里带来的。可曲和总不认,所以直到今天,他觉得这大概就是上帝对他的眷顾。
当你放下一些东西的时候,总会有一些更好的向你飞奔而来。放下的一刻或许会因难以取舍而有些失落,但当真正迎来那些新事新物的时候才会发现,前路漫漫,虽然未知却未必糟糕,甚至还有可能比过去好上几倍。
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曲和不觉得落寞孤独,也没有难免的畏缩和恐惧。他的心里生出的是一股他过去三十年生命里都未曾出现过的,莫大的期待。
那么,你好,巴黎。当曲和站在学校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转身前的最后一秒他这样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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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么,你好,巴黎。当曲和站在学校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转身前的最后一秒他这样自语着。
他想,生活在巴黎街区的夹缝里,其实特别能感知“生活”的具体意味——呼,可不是一股浓重的人间烟火气。
黄志雄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翌日傍晚,他正从街边的小超市走出来,怀里抱着刚买的劣酒和要来的酒版,牛皮纸袋的沙沙褶皱声和酒瓶碰撞的音响方揉在一块儿,就看到一只熟悉的漆面白色琴盒从自己身前一掠而过,于是不自觉地,他就将眼光跟了过去。
然而眼光一扫他即看到一只手正伸向那男人肩背包的拉链。在巴黎,一条街没有走完却碰上两三个小偷,这样的事情实属稀松平常。黄志雄虽然常荡在街头,却从来不多管闲事。
但今天,他眼见着那男人的包拉链已经被拉开,居然鬼使神差地放下装满了酒瓶的纸袋,两步上前直接拧住小偷的手腕。
一番拉扯,小偷亮了匕首,趁着黄志雄一愣神时捂着胳膊挣出身去,与此同时拉链大开的包被衣角一带,里面的五线谱笔记本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黄志雄怔在原地,几秒钟的时间,不过是猛地用了点力气,他已耳朵轰鸣,金星迸现,呼吸蓦地便急促起来,脑里只剩了一股力量。那力量逼他跪下身去,抖着手从纸袋里摸出一酒版拧开,灌了两口才稍能平静下来。
再一低头,他就看到了大概是刚才和五线谱一起掉出来的笔记本,纸页上排布的生涩法语间夹着几组流畅的中文,还有一些手写的五线谱例;翻过牛皮纸张的封面,右下的角落里写着两个中文字符:曲和。
所以,他的名字是叫曲和么?
他将酒版揣进外衣口袋,捧起纸袋捡起笔记本,向着收完了谱子正疾步赶来、嘴上还不停用法语道谢的男人把本子递过去,而后开口问:“中国人?留学生?”
眼见着那人一愣又频频点头的模样,黄志雄又继续接口道:“以后小心些,巴黎小偷很多。”
说着这话的时候,黄志雄的眼神只在曲和的脸上扫过一眼,就堪堪敛了眼睑避开了那人的目光。
在此之前,黄志雄很久没和人讲过话,更不必说讲中文了。他心里虽然对和一个人用中文交谈这件事存有一些熹微贪恋,但本能里还是想要赶紧躲开去。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明显和自己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他站在那里背着琴盒,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在暮色四合的街头好像发着光。
黄志雄一看那张脸,自己身上就不自主地一瑟缩:如果有一丝酒精气味染上了那人的琴盒与衣服,他会非常过意不去。
更麻烦的是,刚才猛灌下去的两口酒已然完全冲开了他脑内的某个阀门,这才几秒的功夫,他的胃里开始泛起恶心,胸口发闷,四肢如蚁蚀骨般难受,肌肉瞬时就绷紧了。而这些唯有更多的酒精才能帮他压得下去。
所以……如果说对于前一秒的本能避闪黄志雄还有几分犹豫,后一秒的离开则是他心知必须做的一件事情。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这一句话在催使着他:“赶紧离开。”
曲和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着已经转身的黄志雄去答“谢谢先生”,而那人似是没听到般,脚下未有停顿,一步一步走远了。
曲和愣了半刻,也只得转身,无奈将笔记本塞回包里拉上拉链,还未迈开步子,突然就想起了刚才那人的眼神。在他感觉有两个人靠过来的一瞬间,他转头看到锁住小偷手腕的那个人眼神狠戾暴仄,但也就几秒钟的时间。等他捡齐了谱子回来时,那人就换了一脸神色,眸里精光散得无影无踪,变得迟钝而卑畏。虽然那人飞快地敛了睑,但半秒钟的时间足够曲和看到,他的瞳仁竟然清澈得不像话,像个孩子一样。
而后曲和突然就意识到那人身上浓重的酒气,心脏莫名被刺痛。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一个有着一双清澈眼睛的人为什么会袒露出那样的神情,而这一身酒气一双眼睛的组合,会让人忍不住去安抚他,去保护他。
这样想着,曲和就想找他,但转了身一看,人来人往的繁市街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只好紧了紧肩背的包快步走了。
而其实就在一楼之隔,曲和视线不能及的墙面后,黄志雄已经喝空了第二支酒版。
后来的两个月间,曲和没再见到过那在街口帮他拧跑了一个小偷的中国人。
起初,他在走上那条街时偶尔还会想起他,想起他时会下意识去看看身背的包拉链有没有被拉开了。
再到后来,曲和就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曲和在音乐方面的基本功非常扎实,如果说靠着这些还能勉强在音乐理论、和声、作曲这些课上占点优势,那么对于匆匆忙忙学了半年法语的他而言,西方音乐史,音乐鉴赏这两门课却足以让他捉襟见肘。上了几天课,他的口袋里就多了个小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法语单词。
理论课业虽然繁重,但真正压干了曲和时间的则是室内乐团的排练。可以考进巴黎国家高等音乐学院的华人少之又少,能被吸收进交响乐团就已经是天大的殊荣。而曲和方一入学就被收入了室内乐团,这个多少交响乐团里的佼佼者都梦寐以达的高度,除了其本身专业出类拔萃得优秀以外,导师的看重也是显而易见的。
而更让他觉得压力颇大的,是即将到来的,在巴塔克兰音乐厅举办的巴黎国音室内乐团的演奏会。好在所有的曲目曲和之前在国内练过都熟悉,只是一个与乐团磨合的问题。但这两个月间,他是着实把自己送给了学校,即便住在一街之隔的街区公寓,他也鲜少回家。
直到演出当天中午,曲和随校巴前往巴塔克兰音乐厅走台彩排,出校门的时候终于又看见了那个男人。他站在校门侧,正低头看着张贴在立牌上的海报。
海报上写的是今晚的演出名称时间和地点,还放了室内乐团成员的照片,曲和是其间唯一的一张亚洲人面孔。
那个男人神情专注,手里还捏着一只喝了大半的酒版。听到车声,他转首往曲和的方向茫然一瞥。眼神未来得及聚焦,车就开了过去。
他又回转向海报,再看了几秒,把酒版里剩余的液体一口口饮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