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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看。”舍岈想到了却不愿意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有一天他会和这个自己最疼的幼弟谈条件。
“请哥哥饶过齐朝使团。”
“阿迦啊……”舍岈转过头看他,目光似有些怀念,又有些悲悯:“你到底是个百夷人。你现在不知道这个条件代表什么,我给你十天好好想想清楚,十天之后,你再来见我吧。”
“哥哥!我……”
舍岈打断了他的辩白:“我说过,十日后再说。你原来住得地方我一直叫人打扫着,随时可以住人,今日暂且如此,你先回去吧。”
舍迦虽然心有不甘,却也知道此时不能强行辩白,万一激怒了舍岈便是得不偿失了。他咽下原本想说的话,点头道:“是……我这就回去。”
就在舍迦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舍岈说:“阿迦,你能回来,哥哥是很高兴的。”舍迦身形一滞,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装作不在意地往前走了两步,猛然转身,乳鸟投林般一头扎进了舍岈怀里:“哥哥!”
舍岈险些没有接住这个突然扑过来还红着眼睛的大号吉祥物,他有点高兴,又有点生气似的推了他一下:“好小子,还以为你是六岁吗?是想把哥哥撞到水里吗?”
舍迦讪讪地想要退开,却被舍岈抱住了:“回来就好。你站在哥哥这边罢,哥哥永远不会害你。”直到舍迦开始觉得有些尴尬时,舍岈终于放开了他。
舍迦呆呆地挠了挠头:“我不站在你这边,又能站在哪一边呢?”
舍岈朝他笑了一下,他伸手似乎想揉揉他脑袋,可动作顿了一下,手掌最终落在了他肩膀上:“我以前说过,我会是众兄弟里最厉害的一个,如今我已经是了。”
舍迦也记得自己当初的回答:“我也说过,永远会和哥哥在一起,谁要是不服,我就揍谁。”
舍岈很快就哄得舍迦忘记了他方才提出的条件,晕头转向地乖乖听话回了他原来的住所。直到他用晚饭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舍迦立刻打发了人去问崔酒被关在哪里了,侍从很快回了话,说崔昭灵和其他被抓回来的齐朝使臣被关在严墟府,鬼主吩咐过,若是王子想去,随时可以去。
舍迦听了高兴起来,让侍从带他去严墟府。到了严墟府,舍迦才知道,此次出使百夷的,包括他和昭灵在内五十四个人,没有一个能够逃走,昭灵的一番苦心终究是白费了。他努力平复神色去见探望崔昭灵,崔昭灵的待遇还算不错,至少衣食无缺。
两人隔着一道铁栏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忽然双双笑了起来。好半晌,崔酒才开口问道:“你怎么样?”
舍迦想了一会儿,回道:“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呗。”
“其他人呢?”
“……都在严墟府。”
崔酒沉默了一会儿,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舍岈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舍迦摇摇头:“暂且还不知道,我求他放了你们,但是他并没有答应,说是让我回去想想,十日之后再说。”
崔昭灵愣了一下:“十日之后……十日之后?”眼见崔昭灵颜色骤变,舍迦紧张道:“昭灵,怎么了?”
“十日之后,缓兵之计的后招该到了。”崔酒喃喃道:“技不如人,技不如人!某输得不亏……”
“昭灵?昭灵!”舍迦叫了他几声,崔酒才回过神来:“究竟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崔酒看着他苦笑着摇摇头:“你不必求你哥哥了,不是你哥哥想杀我们,而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没有不杀的道理。你求他只是难为他罢了。”
“不会的!”舍迦固执道:“我说过会保你,就一定会保你,你要信我!”
崔酒笑了一下,站起身来,隔着铁栏拍了拍他的手:“得友如此,某此生无憾。只是你,可还没娶个漂亮妻子。如今你又成了百夷的王子,舍岈的那个位置还不稳,没个五六年功夫也稳不了。有些事情你莫要出头,莫让人当了枪使,千万保重自己。知道吗?”
舍迦含含糊糊地应承下来,安慰他不必太过忧心,自己也没有那么好对付。他走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一团。他之前没明白舍岈的意思,现在也没明白崔酒的意思,只能抱着满头雾水回了住所,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还是什么也没有想通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直到十日之后,舍迦被一记惊雷般地消息劈得手足无措:摆流城失陷,城中三万平民被屠,南疆防线岌岌可危,戍守南疆多年的大将左炎力守沱县,鏖战身死,沱县仍然风雨飘摇!
怎么会?怎么会呢?舍迦难以置信地看着传到他这里的消息,他离开摆流城才多久,那时候摆流城防线严密,部署精湛,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先是偷袭荷郓城,后是摆流城失守,南疆防线危急,无论是道义上,还是实力上,齐朝此时均已落了下风,哪里会有底气开口要人?自己又要怎么将这个惊天噩耗告诉昭灵?
舍迦头一次感到了茫然无措。
☆、几人身死掩黄沙
12 几人身死掩黄沙
崔酒受到摆流城失陷,左炎战死的消息后久久没有说话。他愣愣地盯着牢内的青石板地面,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一败涂地……一败涂地,不过如此!他原本已经料到会输,却未曾料到会输得这样惨。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南疆才能缓过这口气来。等到那时,舍岈怕是早就把百夷内部的障碍一一清扫干净,虎视眈眈准备扩张了。前有猛虎,后有豺狼,当年的继元之乱,难保不会重新上演……
舍迦见他这幅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昭灵?你还好吗?你且宽心,我一定会让哥哥放你们回去的……”
“不。”
“不?”舍迦愣住了:“昭灵?”
崔酒从一派颓唐中清醒过来,败局已定,无论是惶惶不安还是黯然神伤都没用处,为今之计只有重整旗鼓,以待他图。
“我们回不去,也不能回。此次出使,某已然先输一局,若是不战而退,才是正中下怀。”
“为、为什么?”
“左含章、袁梦杳、冯怀素三人均是陛下的伴读,深受陛下倚重和信任,袁梦杳此次一反常态,与冯怀素一起力主我叔父出使百夷时,我就有所怀疑,但并不确定。可如今左含章在使团滞留百夷之时出兵偷袭荷郓城,诸此种种,未免太过巧合,如今想来,难保不是陛下授意。”
闻言,舍迦也白了脸色:“你是说,陛下要你来百夷送死?这……此话当真?”
他虽然品轶不高,每月月中大朝还是要到场的,也远远地见过辜涣几次。在他的印象里,辜涣是个很温文和气的人,实在不像能使出如此阴毒计策的人。
崔酒摇了摇头:“说实话,某不知晓。高祖皇帝借世家之力以齐代晋、收复江北,我叔父在朝时,崔氏虽然显赫一时,也未必不是危若累卵。高祖扩建国子监时,已有了打压世家的意思。今上不比高祖强势,对我似乎也颇多倚重,可说他没有对付世家的心思,我却是不信的……他可是高祖手把手教出来的,在他手里,国子监内的寒门子弟更是有增无减。”
舍迦脸色难看起来:“那、那现在怎么办?留在百夷也非长久之计……”
“留在百夷的确非长久之计,可是此时回去只能授人以柄,是功是过,还不是今上一念之间?一则此计原本或是针对叔父所设,某不能坐视不理;二则,出使失利一事太过敏感,难保不会被说成是投敌叛国,某一人不值一提,可这使团上下连带崔氏子弟,恐怕都逃不过连坐。”
舍迦愣愣地看着他:“所以昭灵不打算回中原了吗?”
“某要回去,但绝非此时!”崔酒看向舍迦,他眼睛很亮,瞳仁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但舍迦却觉得那团火很凉很冷,像狼齿上绽开的寒光,翻卷着暴戾和嗜血。
“舒恩……”崔酒的语气很轻,轻得像是此时薄薄的月色:“我有一个问题。”
舍迦下意识地觉得危险,但是对朋友的信任还是让他稳住了自己的声音:“你说便是。”
“舍岈和我,你会帮谁?”看见舍迦难以置信的神色,崔酒轻轻笑了一下:“舒恩,这个问题,对你、对我、对舍岈都很重要,等你想好了,再来找我吧……左右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时间倒是多得很。”
“我、我……”舍迦眸光闪了闪,最终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要回去想想。我先回去了,你保重……”说罢,消失在铁栏外一片黑暗中。
崔酒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半晌转身倚在墙上看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崔昭灵啊崔昭灵,看看你如今在做些什么?
过了三天,舍迦避开众多耳目之后,又来了严墟府。他开门见山:“我会帮你,但我不会帮你害我哥哥。”舍迦直直地看着他:“昭灵,你是我朋友,他是我兄弟,我不会在你们之间做抉择。”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做呢?”
他语气非常坚决:“那我就死。”
崔酒知道他说的不是谎话,自己用性命相胁,对方也同样用性命标明了自己的底线。他点头同意了他的条件:“我知晓了。舒恩,无论如何,多谢你。”
“不必,有事你可以叫代侞递消息给我,他是我母亲留下的人。”他话音一落,黑暗中一个中年男子缓缓走出,朝崔昭灵微一点头,又重新融入了黑暗中。舍迦眼中、脸上都不见笑意,显然仍然为他的问题所烦恼,因此心情不佳,甚至不想再与崔酒多说什么:“我先走了,要怎么做,我等你消息。”
“舒恩……”就在舍迦即将走出门的时候,崔酒垂着眼睫低声道:“抱歉。”舍迦什么也没说,闷着头离开了。
舍迦离开后,崔酒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坐了很久,久到代侞以为他就会这样无所事事地坐上一整天。他脸色很苍白,眼下带着青苍的颜色,看起来状态不大好,不过想想也是,被关在这严墟府,今日不知明日的,状态怎么可能好得了。
视线中文弱的年轻男子肩膀猛然抖动了一下,尽管那动作很细微,但还是被代侞发现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铁栏另一边关着的男子,敏锐地发觉了不对,他手指骨节捏得泛白,死死地抿着嘴唇,仿佛在努力抑制什么。
代侞正打算过去问问,就看见眼前的男子腰猛然弯在一旁,近乎张黄地从袖中拽了手帕出来覆在嘴旁,但仍然没能阻止那被咳出来的过量的血液从他唇边、手中涌出来溅在地上。崔酒咳得撕心裂肺,弯着的脊背几乎要被折断,深浅交驳的血液不停地滴落在地上。他咳了近一盏茶的时间,鲜血和地上的尘土混作一团,最后他整个人也跌在地上。过了很久,崔酒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地上的血迹仔仔细细遮掩干净了。代侞发现囚室中远不止这一出遮掩后的痕迹,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呕血了。
“可要我帮你请个大夫来?”
“不。”正如代侞猜测的那样,崔酒拒绝了:“不要让舒恩知道。郁结于心,这口血吐出来反倒痛快些,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帮我打些水来吧。”
代侞不懂医术,见他说得信誓旦旦、言之凿凿便信以为真,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给他打水了。
崔酒躺了一小会儿,他四肢发软,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胸口处仍然憋闷地厉害,仿佛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可其实并没有哪里真的疼。如今自己与冯怀素的行径别无二致,他利用情人,自己利用朋友。难怪他们两个会凑做一对,原来同样是无耻小人。
自己一早就知道,舒恩会犹豫、会愤恨,但是最终会站在他这边。不是他觉得两人之间的友谊能超越舒恩与舍岈之间的亲情,而是舒恩的性子太好摸透了。他性子单纯耿直、急公好义,如今自己一无所有,比之舍岈,处于弱势中的弱势,作为朋友,舒恩绝不会放任自己不管;而舍岈在他眼里,大概从不是需要保护的对象。他不允许自己加害舍岈,同样地,他也绝不会允许舍岈加害自己。
这就是舒恩啊……
崔酒躺在地上嘶声苦笑起来……崔酒啊崔酒,看看你骗了谁?骗了一个怎样的人?你可真是卑鄙透了。
他脑子了盘旋了太多的东西:寒门、世家、辜涣、舍岈、百夷、叔父、南疆、舍迦、摆流城、赵梁……
赵梁?赵梁!
一道白光在崔酒脑海中骤然闪过,以往连缀不上的、未曾在意的细节纷纷连缀在一起。密谈时赵梁过于积极的态度、舍岈招降的做法、甚至是赵梁出任摆流令的时间……
摆流城沦陷得太快,就算舍岈早在荷郓城布置周全,摆流也不该这么快沦陷,唯一的合理解释就是南疆出了内奸。嫌疑最大的莫过于掌握兵权的左氏父子,但是实在没有理由,百夷能给他们的不可能比辜涣能给他们的多,而且若是他们,左炎就不会死。以他对左含章的了解,那家伙应该还没有足够的智谋能骗过所有人,成功出卖他父亲换取荣华富贵。
他自知自己不是,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赵梁了。赵梁调转是在三年前,三年功夫,他就从一个主簿坐到了摆流令的位置。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但是百夷对南疆动作骤然频繁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赵梁正是在这期间屡次立功才能坐上摆流令的位置。更令人生疑的是舍岈的招降,按百夷不要俘虏的惯例推测,直接杀了他是最合理的结果。但舍岈却选择了招降,他原本没有理由这么做,自己自来了百夷之后,几乎没能与舍岈说上一句正经话,更没有展现半点才能,舍岈怎么可能会对他有所赏识?只可能是有人暗中有人给他通风报信,将自己的计划抖得一干二净!
那么左含章呢?左含章偷袭荷郓城,是辜涣授意,还是受了有心之人的挑拨?抑或是两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