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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诚想了想:“现在。”

    “为什么?”

    “小时候我总是怕,因为第二天起来要做活,首先要去打水,然后将煤炭和柴火分好,最后洗衣服,做不好会被打,还吃不饱,于是便不希望夜晚过去。而现在也怕,却是因为不知道第二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但又知道,即便第二天不来,这个夜晚也不是太好。”

    明楼说:“你应知晓痛苦而恐惧,也因不知未来而恐惧。”

    他叹了一口气:“人类便总是这样,我们恐惧已知的,又恐惧未知的。于是便需要将已知规范化的统筹,便产生国家;又需要将对未知的猜测规范化具象,于是便产生信仰。”

    “就像佛教徒要修善缘,道教便要炼丹药,印度教徒死后要葬入恒河,埃及的法老死后要将自己的尸身保存,基督教传说中耶稣死亡后又复活。”

    明楼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肃穆又端重:“它们都告诉我们,死亡不过是同一件事情,所不同的只是你对待他的方式。”

    这离他们上一次谈论死亡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

    而明楼毫无预警的提起他,却比上一次显得更像闲谈——他漫不经心的说着,阿诚确实也如预想中一般反应。

    他虽然心绪激动,却不再年轻气盛。

    明楼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

    他明白这既是阿诚的成长,却又是他的失去。

    但无论如何,只要掀开了外头的东西,这人一颗心,还是一如既往。

    明楼想,这便足够了。

    现在的明楼已经学会知足常乐。

    他这一辈子都是骄傲的。

    人生中所受的第一个挫折大概是父亲的去世——但她的姐姐很快便撑起了这个家,于是这一遭的记忆其实也不甚清晰。

    第二次大概是与汪曼春的分手——然而那点惆怅心态不久过后便被战火打断,于是这一遭,也不足挂齿。

    第三次是幼弟所遇的一系列事件——他看着明台在命运中随波逐流,拼尽全力的想拉他,却第一次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什么叫无能为力。

    第四次便是长姐的死亡——明楼甚至觉得自己会被摧毁,但最终还是慢慢的接受。

    于国民大义上,明楼还是那个明楼,寸土必争,分毫不让。

    然而于家里私下,他却变得越来越温和起来。

    很多时候阿诚甚至有些无法将他太具体的定位在某一个身份,或许因为明楼既像父亲,又像兄长,他们既是恋人,亦是亲人。

    阿诚说:“我只怕到了最后,我会觉得,我的国家和信仰,都是错的。”

    “屁话!”

    阿诚吓了一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明楼用这种语气说话了。

    这让他不自觉的立直了背脊,用一种下属听从上峰命令的态度等待着接下来的暴风骤雨。

    然而明楼却又忽然冷静下来。

    刚刚的暴怒似乎只是错觉。

    他又变回了熟悉的样子。

    阿诚感觉到他安抚性的摸了摸自己的背脊,塞到被子里一点,又握住了自己的手。

    明楼说:“你所效忠的是国家,而不是在糟蹋国家的那些人;你所信仰的是主义,而不是自诩代表主义的那些人。”

    他道:“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即便你的国家暂时妖魔横行乌烟瘴气,即便你的主义暂时被他们暴力歪曲……”

    “阿诚……”明楼亲了亲他的嘴唇:“但你要相信,那并不是国家的本意,也不是主义的本质。”

    “信仰你所信仰的,热爱你所热爱的。”

    阿诚只在这一个亲吻中点头。

    分开时他又追上去,碰到那滚烫的唇舌。

    他说:“我信仰它,如同我信仰你一般;我热爱它,也如同我热爱你一般。”

    考察团在苏州逗留的不短的时间,然而却迟迟拿不定主义。

    普通人大部分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看到黄头发的几个外国人时不时能从自己家门口走过,便好奇的站在那里观望。

    那位经济顾问是位叫做大卫的法国人,他最终歉意的表示希望在给自己一段时间,他已经给自己的老师打了电话,请他前来协助。

    明楼向负责人转述了大卫的话,负责人当即表示毫无问题。

    于是他便闲下来了,至少没有那些需要拼命翻译的文书。

    五天后明楼被叫到办公室,他进去的时候看到大卫端着个杯子从开水间里走出来,他点头示意。

    他本来以为大卫泡的是茶水,却在两人接近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黑咖啡味。

    大卫苦笑着一张脸:“我的老师的嗜好,即便千里迢迢的赶过来,宁愿不带衣服,也不能不带咖啡。”

    没有精致的瓷器,用的只是随处可见的茶杯,甚至杯身上还能看见生产女兵的肖像。

    明楼帮他开了门。

    大卫忙走进去。

    屋子中坐了一位中年人,他将被子接过去,下意识的往门那边看了一眼。

    那个中年人正在关门。

    办公室的门锁有些老旧,需要稍微将门板提起一点才能关上——他觉得那位东方人的背景有些莫名的眼熟。

    直到明楼转过头来。

    “……明?”抑或声忽然转变为惊喜的大叫,他站起身来,无意还碰倒了杯子,滚烫的咖啡烫得手上一疼。

    却来不及顾忌这一些,只两三步走到那人面前。

    大卫看着自己的老师热情的和那位先生行了一次贴面礼。

    明楼笑着看他,神色中也泄出些兴致高昂的意味来。

    “好久不见,埃里克。”他用法语打笑道:“你居然成了老师,我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个狡猾的政治家。”

    “喔,你不要这么说,很多年前我听朋友带回来你的消息,你居然成了狡猾的政治家,我还以为你会成为一个老师,每天板着脸训人那种。”

    他们用的是法语,于是满屋子便只有大卫一人听得懂。

    “老师,您认识明先生吗?”

    埃里克笑道:“当然认识,我们大学的室友,他可比受老师的欢迎多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

    埃里克笑起来的时候像个玩世不恭的青年,正经起来却蛮有老师的威严。

    明楼由此判断他应该也不是在大学里混日子。

    “明。”埃里克说:“我曾经托人打听过你的消息,但是那个时候还在打战,太混乱了,很多年都没有消息。”

    “你找我有事吗?”明楼有些奇怪。

    “不是我。”埃里克摇头:“是爱德华教授,你还记得吗,当初他教导我们……”

    “古典经济学。”明楼点头:“我记得。”

    “他说你是他教导过他最聪明的学生。”埃里克说:“他拜托了我们同一届的许多同学打听你的消息,我们每个月会去他的农场聚餐,他都会问起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