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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波·葛林若毫无疑问是亚伦医生在产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

    一列惨白车灯撕破夜色毫无阻拦地冲进首都医院,行人慌忙退避,车前挂着的军用牌照将行人的不满转换为好奇,没等人多瞅两眼,几辆车很快就消失在视线尽头。

    那时亚伦医生正在值夜班,他站在护士站前交代一些事情,声音压得很低,在医院里他们都习惯了小声说话。突然,侧面传来一声震颤的巨响,他手指一紧,下意识地以为遇到了恐怖袭击,扭头便看见一群穿军装的大高个子闯了进来,一个个走路带风,严肃而沉默,像是连呼吸也没有。他们迅速从他身边经过,快到亚伦医生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等等!出什么事了?!”

    亚伦医生本不打算管闲事的,但他旁观到最后发现这群人还带进来一名孕夫,那孕夫的脸被黑色头套严严实实地遮住了,高、瘦、肤色苍白,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病号服,病号服上有“马布里城市医院”一行文字,他的肚子看上去有五六个月大,可惜这名孕夫一点儿也不知道小心翼翼地保护胎儿,他被两个人左右挟持着还在竭力挣扎,动作间黑色的污渍在蓝色衣袖上逐渐扩大。

    他在流血,亚伦医生意识到这一点。

    “等等,你们不能这么对待他,就算他是恐怖分子,现在他也是受到法律特殊保护的。”他追着他们劝阻,甚至尝试着接近那名孕夫,但他一直被强硬地阻挡在外围,不知不觉竟追到了精神科。

    他守在门外,门内传出撞击声和低沉的呜咽,他可以想象那名孕夫努力挣脱束缚,一群人压住他,把他锁在专门的椅子上。

    挣扎的声音从未断绝,夜晚被从沉睡中唤醒,旁观着此处的惊心动魄。

    他本以为旁听这种没有希望的挣扎声是最为残酷的事情,他只是一名步入中年的医生,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与国家机器对抗,他所拥有的只是没有多大用处的责任感与同情心以及用来救人的手术刀。他尝试着联系他的丈夫罗伯特院长,儿子接的通话,在通讯器那头回答他:我妈去马布里了,不知道干什么,直升飞机直接落到咱家后院,风特别大,超酷。

    亚伦医生挂断通话,意识到事情不简单,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仿佛处在一间摆满电视的狭小房间,每一台电视都尖声播放着不同的画面,又乱又糟。他来来回回缓慢地踱着步子,不时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在某个瞬间察觉到几分不对劲。

    挣扎声不是最残酷的,最残酷的是挣扎过后没有声音。

    房间里的声音消失了,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寂静从四面八方涌来,亚伦医生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门从内部打开,医护人员从他身后跑进那个房间,亚伦医生犹豫了一瞬,咬咬牙跟着混了进去。

    空间很大,正中摆着一张椅子,剩下的只有人,房间里站满了人,头顶的日光灯将所有阴影吞噬,白得让人心颤。亚伦医生不动声色地移动位置,他好奇这个兴师动众之人的身份。

    四个人合力将孕夫摁在椅子上,控制住他的肩膀和四肢,防止他乱动,他垂着脑袋,黑色卷发的尾端吊在半空中一动不动,这群人对待他就像对待一具随时会诈尸的尸体。一名女医生安抚着靠近他,她剪开他染血的衣袖,露出一层厚厚的纱布,伤口已经得到妥善的处理,他不挣扎就不会流血。

    “失血过多就要截肢,很疼的哦。”她柔声跟他说,用对待孩子的态度。

    女医生熟练地剪开纱布,一点一点把浸透了脓血的纱布从伤口表层撕下来,这种情况一定很疼,但他没有丝毫反应。不断冒血的伤口呈现在众人面前,圆形伤口,枪伤,而且是穿透伤,他的右手五指张开,指尖朝下,肤色发紫,这只手可能早已失去知觉。

    她没有吓唬他,这种伤不配合治疗一定会截肢的。

    “怎么回事?”亚伦医生问原先就在房间里的同事。

    这位世界顶尖的精神科医生大风大浪见多了,他抱臂站在人群之外,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镇定而冰冷,他往前抬起下巴,说:“自己看。”

    亚伦医生真没想到会再次见到已故的第一夫人兰波·葛林若,他不敢相信这个被摁在椅子上的精神不正常的人是风度翩翩的葛林若先生。印象中的几次见面,葛林若先生总是安静地跟在执政官身边,他看人习惯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礼貌又优雅,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此时,兰波·葛林若抬着头,他给亚伦医生的感觉就好像一幅被暴雨冲刷了无数遍的油画,所有的颜色都褪去了,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稀烂的画布。他脸上裹着一层汗水,面色惨白,跟日光灯一样白,有颜色的地方是那双眼睛,眼白布满红血丝,红血丝围着漆黑的瞳孔。

    疯狂,他看人的时候眼里只剩下疯狂。

    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兰波·葛林若笑得浑身都在颤抖,所有人都守着他,听他诡异的笑声。他笑着笑着又开始哭,泪水从空洞的眼瞳里冒出来,顺着脖子流进衣领,成年人很难哭得如此狼狈,他变成了一个胆小的孩子,因为身处陌生环境而惊慌失措,用哭泣来寻求帮助。

    “杀了我……”他一直在重复,重复恳求“杀了我……”

    同一时间,凯文迪许还昏迷不醒地躺在马布里城市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中。

    亚伦医生后来才知道:执政官的专机在汉普河河面迫降,搜救人员在丛林里发现兰波·葛林若的时候,他正跪在胸口中两枪昏迷不醒的执政官身边,执政官的血流了一地,他跪在血泊中,张开嘴,枪口伸进嘴里,准备吞弹自杀,情况紧急,搜救人员当机立断开枪击中他的右臂阻止他的自杀行为。

    现场只有执政官和兰波·葛林若两个人,葛林若手中的枪缺少两枚子弹,最重要的是他自己承认了,他承认开枪击中了自己的丈夫。

    他成功击中了目标,一个是凯文迪许·卡佩,一个是他自己。

    第15章 a线

    天花板在很高的地方,眼睛里灌浆一般灌满了白色,白色的天花板,也许有花纹,密密麻麻的像虫子一样的花纹,看不清,他什么也看不清。

    没有白天没有黑夜,他被绑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个小时?几天?几月?几年?他忘记如何计算时间,忘记肚子里面还有个孩子在艰难的生长。

    水一般稀薄的营养液通过针尖刺进他青紫色的血管里,他偷偷攥紧拳头,液体倒流,导管的一头见血,醒目的红色。

    他开枪了,两枪,那天清晨的阳光太烈,晒得他晕晕乎乎的,他像是赤身裸体站在聚光灯下,惊慌到不知该做些什么。他不后悔,谁都可以知道他的过去,凯文迪许不行。他无法想象凯文迪许对他露出嫌恶的表情,甚至连嫌恶也没有,他会成为凯文迪许不愿意提及的过往,被钉在棺材里,埋进湿冷的地底,逐渐化脓、腐烂,剩下丑陋的白骨。

    ——让凯文迪许死掉吧。

    他向上帝祈祷。

    他总会陪着他的,不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有这样一个瞬间,他好像从床上挣脱出来,他站在床边,低下头冰冷地注视着被束缚的男人。

    自私、贪婪、胆怯、丑陋。

    这个男人是怎么把凯文迪许·卡佩搞到手的?不对!他跟这个男人不一样,如果当初是他拿着那把枪,他一定会选择自杀,用自杀来逃避肮脏的现实而不是伤害凯文迪许。

    他怎么会……伤害他……

    那群讨厌的人将凯文迪许从他身边夺走了,他们把他摁在地上,他贴着尘土盯着那个方向。凯文迪许一直在流血,血泡着腐烂的树叶很快变成浓黑,脸颊上沾了泥,灰绿色的眼眸被关在眼皮后面,眉间有细微的褶皱,他知道凯文迪许很疼,可是那群讨厌的人不让他靠近他。

    “这里是脑袋,您看看,他的颜面部已经发育完全了,这里是眼眶、眼球,还有鼻子,胎儿脊柱排列整齐,弯曲度自然,心胸比例正常,来,您看看。”

    有人在跟他说话。

    他扭头看着黑白变幻的屏幕,别在耳后的头发散落下来盖住他秀挺的鼻梁,他目光直愣,一如既往的麻木。

    亚伦医生闭上喋喋不休的嘴,他留意着守在门外的士兵,弯腰稍微靠近兰波。

    “夫人,执政官醒过来了。”

    兰波的眼珠动了一下,他很长时间不眨眼,这一动就像是没电的玩偶接上了电源,这么多天来,他头一次试着用人的方式交流。

    “醒了……”两个字说得很慢,他的嗓音低哑,语调说不上来的压抑,让人觉得他可能还有话没说完。

    “伤口在右胸,没有伤及要害,流血过多,还好救助及时。”执政官受伤的消息都是被封锁的,亚伦医生知道这些是因为裙带关系。

    “……右胸……”他瞄准的分明是心脏,怎么会在右胸,他从脑海的最底层翻出那段晕眩的记忆,原来如此,他没分清左右。

    被绑在床上的人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亚伦医生带着几分说不出来的怜悯注视兰波,他的睫毛细碎地颤动,眼神的焦点不断跳转,嘴唇微张露出半截瓷器般的牙齿,瘦出肋骨的胸口上下起伏。

    呼吸音很重。

    他在努力地喘息,他想要活下去。

    “他在哪儿?回来了吗?我,我,”他喉结向上移动,粘稠的唾液划过食管,“我……想见他。”

    “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执政官一定能够在预产期之前回到首都的,别到时候抱出来的孩子瘦瘦小小的,这么大小,像只小猫。”亚伦医生用双手比划出一段长度,展示给兰波。

    “他会来吗?”兰波被绑在床上动不了,但他用眼神拉扯住亚伦医生,追问亚伦医生无法决定的事情。

    亚伦医生坐在他床边,伸手替他撩开遮脸的头发,安慰他:“会的,他总会来的。”

    秘密交谈的效果显著,渐渐地负责看守兰波的人尝试着把他从镣铐下解放出来,虽然还是有人二十四小时贴身监视,但这样好多了,他终于不用享受精神病人的特殊待遇。

    兰波喜欢撑着腰在草地旁的小路上散步,亚伦医生陪在他身边,几个带着枪的士兵远远地跟在后面,清晨的空气总是湿漉漉的,走到哪里抬眼一望都能看到茂密的人工树林,林间有鸟,苍绿的树冠支撑起它们跳跃的身影。

    他从不靠近那片林子,尽管林下的风光可能更美。

    走累了就坐在事先铺好软垫的长凳上休息,他的右手活动不便,就托着一捧面包屑,用左手一点一点喂给觅食的鸽子,有的鸽子胆大,飞到他手边讨要食物,有的胆小,停在远处的地上瞪着眼睛咕咕叫。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神话中丰饶女神得墨忒耳讨回了她被冥王抢走的女儿,于是将火热的祝福重新赐予人间,气温日益攀升,还没到亚瑟堡的夏季,天气已经显露出湿润多雨的迹象,阴天的时候,天地都化为蒸笼,闷得人喘不上来气,止不住地流汗,在这种闷热里兰波不出意外地浅眠,往常他总是翻个身强迫自己再次沉入多梦的睡眠,这次却未能如愿。

    天际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轰鸣,闪电划破未明的天色,灰暗中掺杂了几分惊悚的白,兰波的意识与躯体还处在分离的状态,他似醒非醒,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疼痛,太疼了,这种疼痛传染到他身上,疼得他呻吟着想打滚,猛的,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浑身黏腻。

    疼,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他要生了。

    “嗯……嗯……请医生……快……”他被剧痛压在床上,咬着牙提醒监视他的士兵。

    这群人虽然知道兰波·葛林若干了什么,但他好歹是最高执政官的夫人,肚子里也是执政官的孩子,因此不敢怠慢,立即有人跑去请医生,同时将消息传递给克里姆宫。

    “早了,比我们准备动手术的时间早,看来宝宝迫不及待要出来了……您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准备手术,打完麻药很快的……”

    兰波断断续续地听懂亚伦医生在他耳边说的话,他忍着疼攥住医生的手,“来了吗?他来了吗?”

    “快了,快了,您先不要想这些。”

    不知道什么刺激到了兰波,豆大的眼泪突然从他眼眶里滚出来,他朝医生说:“我想他。”

    “会来的,他马上就来,我们先进手术室,做完手术就能见到他。”

    他居然相信了。

    疼痛一刀一刀割在他的意识上,将苦撑的清醒割得稀烂,痛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晕眩,他仿佛在坠落,狠狠地砸在布满碎石的地面,碎石的尖端扎进他的脊柱,他的腹部正在被撕裂,他的孩子,他跟凯文迪许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什么,等会儿做手术?!都一样!他一直在疼,做晚了白受疼。”亚伦医生强忍着怒气。

    “上面这么说的,你这么做不就好了嘛。”罗伯特院长大驾光临却带来这样一个消息,他透过门上的玻璃瞧了一眼兰波,收回官腔,对医生说:“博迪,也许他就是想让他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