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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耘安敛起眉梢的笑意,点点头:“画得不好,该扔。”
霍长隽随便摊开一张画布来看,作为一门外汉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好的:“哪有画家会把自己辛辛苦苦画成的作品扔掉,我写的歌再烂也不会直接毁了。你没听到,这些被你遗弃的画在哭。”
徐耘安看了看被他扔在一旁的画布,又看向眯眼笑着的霍长隽,一言不发。
他自然知道画家最不该毁掉自己的画作,可是现在他体内有股气,全无画画的耐心,越看自己的作品就越觉得一塌糊涂,越看那股气就越是憋得难受。
期末考结束后,成绩尚未公布,徐耘安趁学校放假难得回家一趟。徐初从日本开完画展回来,检查他最近的作品,直截了当指出他最近水平毫无提升,不如师姐赵书瑛画得出色,也比不上学画画没几年的妹妹来得悟性高进步快。娟姨和师姐在一旁为他说好话,徐耘安则沉默不语。
他再习惯徐初的批评,可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免不了伤感,前些天徐初对他逃学的事儿不闻不问已经够让他委屈了。回想学画这么多年,徐初对他就没有满意的时候,小时候画得再好也没怎么称赞。似乎,徐耘安做得好是本分,做得不好就不该得到体谅。
小的时候徐耘安在学画画这方面比谁都认真刻苦,连被盛赞天赋比他高的师姐赵书瑛也给比下去。赵书瑛经常打趣他“非人哉”,只有徐耘安懂,这是可能让徐初开心的事情,他想让徐初开心。但他的努力显然没有换来更进一步的亲近,徐初还是那样冷漠疏离,这些努力只能让他成为了一个优秀却寡言的孩子。
从小到大他是很多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徐初会说他是最省心的孩子,转头用他举例,大动干戈责怪爱玩的妹妹不成器,又或者是师姐赵书瑛不够刻苦。
本来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可谁知吃过晚饭后,徐初谈起高中毕业后的规划:“想过报考哪家学校吗?可以先在国内学几年感受一下再到国外进修。确定了是油画方向了吧?你有必要开始想一下你的风格和你最想表达的东西,这些对于一个画家来说很重要。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些画坛上的老前辈,他们看过你以前画的,估计很乐意跟你交流……”
徐初很少会跟徐耘安主动聊天,聊的也基本是画画那方面的。徐耘安就这样听着,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觉得自己的父亲陌生疏离,以及自己可能只是他艺术生命的延续品而已。他长期以来的困惑在这一瞬间积聚到一个喷发临界点,这究竟是他想要的,还是徐初想要的。
画画不能换回徐初的爱与亲近,只会让他变成现在的自己,于是慢慢地,画画就从讨好徐初的事情变成了徐耘安自己的事情。既然是他的事情,为什么他还是做不了主?为什么他的人生却要模仿徐初的轨迹来前进,连路线和目标也不能自己做主?
徐耘安说出自己的疑惑:“爸,为什么一定要做职业画家?”
徐初没想他会问这种问题,蹙眉反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不当职业画家还能当什么?”
“也许,当老师或者搞设计,有很多不同的选择,为什么要拘泥于当职业画家?”徐耘安不徐不快地说着,他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把自己困在一个既定的框架里,而这框架又并非自己发自内心渴望建造而成的。
徐初似乎并不在乎徐耘安的意愿,他冷着脸搁下了这么句话:“成为我的儿子注定是不能随心所欲的,你自己想。这种想法趁早给我抛弃,不然你就只是浪费才华浪费生命。”
想到这里,徐耘安苦笑了下,眼帘也很诚实地低垂着:“画得那么差,反正也没人看,扔了也不可惜。”
霍长隽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谁说没人看,我看就挺好的。”
徐耘安不解地徐耘安望向他,清亮的双眸惊喜地眨了眨。
霍长隽憋住了嘴角的笑,心想:“这泫然欲泣的小表情,瞎了眼的都看得出徐耘安心里有事儿,果然是个喜怒形于色的单纯家伙。”
他没有窥探别人内心的兴趣,更不想在别人面前随便表达自己的内心,可眼下就是没办法置之不理。前些日子,霍长隽组了不到一年的乐队险些就签下某家娱乐公司,可对方要求必须改变音乐风格和重新组队,适应现在听众的口味,还想把他打造为流量偶像,但霍长隽坚持做的是音乐不是明星,双方最终不欢而散。
现在的徐耘安,怎么看都像那时候的自己。他们没什么不同,一个佯装自省其实全盘推翻自己,一个假装不在意地坚持自我其实暗地里也会自我怀疑。
霍长隽有感而发道:“虽说人活世上就注定没法完全逃离别人的注视,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自己吗?徐耘安,你真觉得自己画得很差吗?还是别人这样说,你就觉得是这样的?”
徐耘安怔住,仿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容留他静静地消化:你很好,你可以做你自己,不必看重父亲的期待。道理简单得人人都懂,可徐耘安似乎一直在等别人很真诚地告诉自己,这似乎能让他获得某种内在的豁免,豁免那个曾经渴望父亲肯定的自己,重新面对内心最真实的需要。
霍长隽都不想说他这呆呆的样子多傻,让他错觉自己刚刚说的可能是阿拉伯语。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瞬间有种看着傻孩子的老父亲心态,自己在社交场上从未失手,却在徐耘安这儿没多久就碰了几次墙头。
他从兜里摸出一根橙味的珍宝珠,掀开包装纸,递到徐耘安唇边“啊”了一声。徐耘安照做,静静吮吸起来,甜蜜蜜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霍长隽问:“酸的还是甜的?”
“甜的。”
“不对,是咸的,很咸。”
徐耘安百思不得其解,又吮吸了几下,很肯定地说:“不啊,明明是甜的,还带点酸味。”
两人僵持了几秒钟,霍长隽笑道:“道理就是这样,你做得好不好就跟这玩意甜的还是咸的一样,别人怎么说无所谓,你自己才是最明白的那个人,不是么?你怎么整天为这种破问题纠结?明明你一直做得很好,以后不管选择什么方向,或许都能闯出很一样的成就。”这话也像在说给他自己听的。
在认识到自己在艺术创造上的短板和个人内心诉求后,他确实不想再顺从徐初的意愿,去过规定好而毫无趣味的人生。可未来要怎么走,以及自己能不能做得好,这还是未知数。
可眼前这人,估计连基本的简笔画都描不好,怎么就这么肯定他的画就是好的?又怎么这么确信他不管选择什么都可以做得好呢?
这种被莫名笃信的感觉,陌生却又美好。
徐耘安不自觉就掉进了一个不知名的蜜糖罐子里,一颗心快甜成橙味珍宝珠,。
告别之时,徐耘安鼓起勇气喊住霍长隽,霍长隽停下即将蹬起的自行车,回头专注地看他,露出小酒窝浅笑得很乖巧。
他说:“下学期见。还有……提前的新年快乐。”
坐在单车后座的霍长新瞧着两人言笑晏晏眉来眼去,突然想高歌:“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内。”
霍长隽哈哈一笑,胳膊肘撑在车把上,单手撑着下巴看他,神态认真:“嗯,回见,同乐啊,耘安。”
霍长新实在看不过眼,假装不悦地嚷嚷着:“耘安,这不够意思啊,咱俩还是同班同学师徒关系,你怎么就不跟我讲再见和新年快乐?”
喜悦聚满心头,徐耘安脸上的酒窝深了,转向霍长新说:“你也是,长新,新年快乐。”
“哈哈哈哈,算你够意思。”尽管很顺便,霍长新受用了他这句祝福。两人骑自行车扬长而去。
徐耘安停在原地盯紧那个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心想,哪天能坐一下霍长隽的单车后座。
第十七章 十年前的偶像
高二上学期,霍家二叔霍怀鸣被调往外地工作,霍长新不得不跟着转学。
临走时他千百句舍不得,哭唧唧给了徐耘安一个大大的拥抱。徐耘安回抱他,哄小孩似的安慰了几句。
同样的亲密接触,霍长新的拥抱是纯净山泉水,不会带来脸红耳赤心跳加速等副作用,而霍长隽的摸头却是浓度超高的美式咖啡,对于特定人群如徐耘安者,喝了会心动过速、烦躁不安、冷汗不止。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没了霍长新这层关系,又不是同一个年级,徐耘安见到霍长隽的次数明显锐减。高三进入了高考冲刺阶段。霍长隽没再参加什么活动,全身心投入到备考中。一有时间,徐耘安就会跑到霍长隽教室所在的楼层,假装不经意路过,又或者是傍晚时分到篮球场边溜达。霍长隽是校篮球队的,以前经常到场上练球。
徐耘安在内心排练了数百次,见到时该说什么台词,摆什么表情。然而大半个学期过去,徐耘安也没能见霍长隽一面,哪怕就在相邻的教学楼学习,在同一个饭堂吃饭,哪怕制造了这么多次偶遇。所有刻意的安排都宣告作废,如同废弃的塑料袋飘荡在空中。
倒是那本素描画册换了三本,藏在储物箱里的油画变多了。
这天中午,徐耘安在长不见头的队伍里昏昏欲睡,一首欢快的jabaya被他拖调哼成两首歌的长度——刚才那趟户外写生课上,夏日肆意的阳光快把他的魂魄给蒸没了一大半。
“his yvo one, oh y oh son of a gun, ;ldquo;ll have big fun on the bayou
thibodaux, 还有什么来着……”
徐耘安忘词,“f”的音发了半天没想起那歌词里的地名,耳畔飘来熟悉的声音,凑得很近,在喧闹的饭堂依然清晰得不行。
“fohe pce is buzzg”
猛回头,霍长隽露出虎牙笑得弯眉眯眼。
霍长隽也不记得有多久没见过徐耘安了,霍长新转学后,他自觉没什么特别理由非见徐耘安不可。但今天一见,徐耘安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傻样儿挺好笑的,瞬间感觉还不错。
徐耘安喊了声“师哥”就噤声,他精心准备的话题全废掉了,终于能派上场时却忘个清光。
“你来打饭?”徐耘安半天挤出一句废话,来饭堂不是打饭,难不成上厕所?
霍长隽笑眯眯:“对啊,我打好了。今天的队伍挺长的,听说学校过几天会错峰,给高三的提前下课,高一的其次,高二的得推迟拿饭。你高二的可要注意了。”
徐耘安想到要回些什么话,结果霍长隽就被他班里的同学邱陌喊走了。
那句弱弱的“再见”彻底淹没在鼎沸人声之中。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得清自己讲了句“再见”。徐耘安空空如也的脑袋瓜子里开始想这种无法求证的无聊问题。
仿佛是冥冥中得到天神垂爱,有了这一次,第二次的不期而遇接踵而至。
四月初的某天午后,光照猛烈,空气闷得人喘不上气。学生纷纷退散躲到教室里吹风扇,以霍长隽为首的几个高三学生却趁着学校难得放假半天,偷空到篮球场上摸摸篮球。
徐耘安在画室里做完静物写生,走回教室时恰好撞见,巨大的喜悦快要井喷而出。徐耘安忙不迭堵住那个小口,悄悄坐在场边有树荫的地方看。
画笔拿久了手疼腰酸,年纪轻轻就满身膏药味儿,徐耘安课余之外根本没什么心思碰任何球类运动,对体育兴致缺缺。看不看懂规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霍长隽。
他的眼睛几乎就是像素无比高的摄影机,准确捕捉到霍长隽在场上的每个细节。宽大的篮球服在奔跑中随风飘荡,保持着追风的劲头,他动作矫健地运球过人,来了一记漂亮的跳投,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倏地一声正中篮心。
霍长隽与同学击掌,回防时视线正好跟徐耘安的撞了个凑巧。他向这边挥挥手,脸上绽出一个笑。徐耘安的心没来由又漏了几拍,等他反应过来,霍长隽的注意力已经回到场上,就此错失了一个回应的机会。
有个换下场的同学一屁股坐到徐耘安旁边,对他好一番打量。徐耘安也注意到视线,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徐耘安记得这个同学,经常见他跟霍长隽一起,霍长隽喊他“阿陌”。
他对此印象不太好,就是这个阿陌上次喊走了霍长隽,让他没来得及听清楚自己说了声“再见”。
“哎,你就是那个去年经常来班里送花的学弟吧?”
徐耘安压根儿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送花送饭送水,在霍长隽班里送出了名堂。他的身影一旦靠近教室窗口,立即就有同学大声通报:“阿隽,你的花到了。”
他以很小的幅度点点头,心里还有些固执的“记恨”。
“你该不是……”阿陌凑上来小声说,“你喜欢阿隽?”
徐耘安条件反射似的直摇头否认,谁知道对方就是开个玩笑活跃气氛,哈哈大笑起来。
也对,自己就是个傻子,一般哪里会想到男人喜欢男人那方面去呢。
他认真地说:“他帮过我,鼓励了我好几次,我就是表达一下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