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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洪刚差点听得流出口水。不过立马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医院的盒饭还兴送苹果的吗?”

    还真不是他扫兴,他老丈人有高血压和糖尿病,是三天两头拿病房当家的主,不值班的时候他也去陪过几次床,医院提供的饭好不好吃另说,从来没听说过送水果的,更别说还有牛奶,点心,现在公费住院还能有这待遇?不是说好了纯洁干部队伍,去除不正之风吗?

    赵孟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医院一般给送吗?”

    阮洪刚脸皱在了一块。

    “这,不送的吧……”

    赵孟听了他的话忽然很大声笑了。他一边笑一边点头,单手撑在自己一侧的额角上。

    “对,不送的。”他回答,“你他妈说我是不是个。为什么当时我就没想到,我就能不知道呢……”

    什么鬼医院的福利好,什么鬼隔壁病友的心态好,通通都不是,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少年,一个赵孟生了失心疯,竟然可以压根都没注意到对方存在的少年,在默默的关心他,守护他而已。

    赵孟想起宋新诚曾对他说,在罗家山脚下,自己满身是血地被抬进救护车的一瞬,被少年看见了,那一刻,少年以为他死了。他在初听这个故事时内心只有震动,却缺乏一种实感。直到这会儿,那些尖利的、酸楚的痛感才凭空出现在他的身体里,像一团从内部开始不断发酵膨大的气体,从内脏里、关节里、每一根骨头的空腔里叫嚣着挤出来。

    宋栖然总说是赵孟教会他到底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可他不知道,赵孟出现在那个位置实在太晚了,他真是混蛋得可以,竟然可以整整迟到十年。

    像为了再确认什么事那样,赵孟吸了吸鼻子,在阮洪刚莫名审视的眼光中,将电脑上的那张照片用办公室的机器打印了出来。

    那之后,他带着那张照片去了一个地方,何淼的家。

    何淼是当年他救下的几个学生里唯一的一个男生,国庆期间,从外地回到了省城的父母家。赵孟上一次与他面对面还是两年前,两年过去了,小伙子的头发长了,人也胖了一些,精神头却仍然很不错,许是在家休息得很好,开门见了赵孟,一点也没见外,反而两眼一亮,很热忱开怀地请他进屋。

    赵孟是去找他帮忙的。他依稀记得,当年自己在出院以后,曾被那群学生和各自的家长请去吃过一回很正式的答谢宴,盛情难却,赵孟那天还喝了些小酒。席间何淼曾经对他说起那副画的事,说那是全班人一块画出来的,承载着每一个人的心意,希望赵孟能够喜欢。他还说起整幅画的创意和绘制思路,说起从几个人开始商量方案到修改到最终定稿统共经历过的好几个版本。最终送到赵孟手里的那副其实是所有人一起投票选出来的一个版本。他是学艺术的,有将作品的创作过程拍照记录的习惯,当天就拿着数码相机对赵孟展示过好几个版本的定稿。今天赵孟来,就是想找他要那些照片的。

    何淼吃了一惊。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前手机的摄像头普遍都只有几百万像素,拍照还得用卡片相机,电脑的硬盘大小也不够,重要的文件还得储存在单独的移动硬盘里。赵孟提出的请求实在突兀,他拧着眉心想了许久,又回到房间去找毕业通讯录,给好几个高中同学试着打过去电话,等他回来的时候,手心里有一张纸,上边潦草地记着一串邮箱账号和密码。

    “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把那阵子我们画的那些画给传到过校内网的相册上,那网站现在还没死,她叫我用她账号登录试试,兴许还能找到。”

    赵孟不知道校内网,也不知道一个网站会不会把为期超逾十年的照片依旧保存在服务器里,他很忐忑,坐在何淼给他搬来的凳子上,屏着呼吸看着何淼尝试登录同学的账号。

    账号登上去了。

    那是一个从六年前就没再登录和更新过的废弃账号,何淼在一大堆相册列表里找到了那个叫做“小嫚作品集”的文件夹。里边的照片很杂,从石膏像素描到静物油画,每一张作业和绘画成品的相片都有,他花了十几分钟搜寻它们,最后才在两个相近的日期里找到分前后两次上传的给赵孟那张画的不同版本。

    画是被平放在户外的平地上俯拍的,阳光把拍照者影子的轮廓也拓在了上面,变成了图案的一部分。

    何淼也同赵孟一道看着那些照片,旧日的回忆潮水般回溯,一时让他百感交集。

    赵孟拿出报纸上的那张报道图片,同屏幕上的照片比对着,他明显在寻找什么东西,何淼察觉到了,可他不敢问。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从赵孟那儿听到令人感到奇怪的请求了。他还记得最近的一次,就在几个月前,赵孟找到自己,开口向他打听过一个同班同学的事。

    何淼直到现在,依然无法解开当时那段对话所留给自己的疑惑。

    赵孟打听宋栖然要做什么呢?

    他想不通,却也不便打探别人的隐私,可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也同样尴尬,便也顺着赵孟的眼光,和他一样,看一眼照片,看一眼屏幕,试图寻找赵孟比对两张图片的意义。

    他发现了一件事情。

    一件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事情。

    但他的眼却在发现那件事的一瞬间蓦地睁圆了。十年了,怎么他从来都没有仔仔细细看过那些照片!当时他们画完画后,将画作托付给去医院给赵孟做表彰的领导代为交给赵孟,直到现在何淼才发现,新闻报道上赵孟手里拿着的那副画,和他们最终完工当天拍下照片留念的完成品是不一样的!

    要说不一样,却只存在最细微的差别,那差别非常奇妙,却也诡异——赵孟拿在手里拍照的那副画上,赵孟画像部分靠近右胸口的地方,多了一颗简笔勾勒的心。

    画是所有同学一块画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块色块都是讨论的结果,何淼完全不存在任何关于那颗心的记忆。他在脑中捋过一遍所有参与了创作的人员名字,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人。

    114事故的当天唯独没有参加写生活动的宋栖然。

    一根看不见的线打脑海中穿过,将所有线索联系了起来。何淼打了个寒颤。

    他瞬时转过头去看向赵孟,发现后者也与自己一样,盯住了画面上那颗心的位置,赵孟的表情中隐藏了巨大含量的情绪,就像狂风骤雨,只是无声。他没言语,整个人即便只是像那样坐着,也散发出令人动容的气息。

    何淼听见自己卡了壳的声音。

    “哥……你和宋栖然……你俩,是不是认识?”

    那句话叫赵孟回过神来。他还记得自己上次与何淼谈论起宋栖然时对方话里话外所体现出的敌意。赵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平静地看了何淼一眼。

    “你真的是很不喜欢他吗?”他问。

    何淼噎住了。他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从赵孟的嘴里听到那句话。

    “要真是那样,我替他道歉,行吗?”

    他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那天,尽管何父何母盛情挽留,赵孟还是没有留下吃饭,他告诉两位老人家里还有人在等着,他得赶回家,做两个人的饭,然后两个人一块吃。

    他出了门,人都已经快要拐下楼梯口消失不见的时候,何淼追了出来。他在赵孟背后叫了声“哥……!”,表情难言,但最终还是走到赵孟身边,将手里的一张硬纸片交给了赵孟。

    那是他从书橱里的相册里抠下来的东西,是远在114的悲剧发生之前,艺考班的同学都还活着,大家都还相处融洽的时候,一次出游时跑到商场里照的一套大头贴。当时打印了许多张,人手一份。

    他保留了自己手上剩余的部分,而将有宋栖然的几张,给了赵孟。

    他没说原因,赵孟也没问,只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照片上的宋栖然是彻彻底底的少年人模样,仿佛不知愁苦为何物,对着镜头摆出花儿或爱心的手势,笑得无比热烈开怀。那是赵孟所不知道的年月中被宋栖然给丢掉的模样,他曾经完整地错失了它们。

    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少年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偷偷地跟随过他,为他唱过歌,送过饭,在并没有任何人通知自己参与的画作上,悄悄地,秘密地画下过一颗心。

    那天进门的时候,赵孟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抱住了宋栖然。突然撞进怀抱的宋栖然发出一声猝然的惊叫,但赵孟没有放手。他把宋栖然扛在肩膀上,背着他在屋里来回地转圈,转到背上的人一边嬉笑一边敲打他的脊梁骨嚷嚷着快放我下来。

    宋栖然以为那不过是赵孟一时心血来潮的玩闹。他挂在赵孟身上,并看不到男人的表情,不知道此刻的赵孟几乎用上自己全部的克制,才没有当场说出所有事。

    背着他的男人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说,谢谢你的苹果,谢谢你的心,谢谢你曾经喜欢过我,从过去,到如今,只喜欢过我一个。

    第四十章

    国庆假的最后一天,赵孟提前去派出所值班了。宋栖然在家用电脑整理假期结束后第一天公司晨会需要用的资料和表格。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他最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的。

    打给他人是赵琳。打那通电话的时候她已经背着双肩包拖着行李箱在长途客运站下车了。她是专程到省城来找宋栖然的。

    宋栖然披上一件外套就开车去接她。那时已经接近中午十二点,他带赵琳到距离最近的一家靠谱西餐厅去吃午饭。一整路上,两个人的话都不多。

    在赵孟的老家时,赵琳并没有亲历父亲和大哥剑拔弩张决裂的全程,但她不笨,不是猜不出这其中的关节。那天赵孟离开得太匆忙,并不知道他走后,家中的情形。一连几日,已经因为心脏问题被医生勒令禁酒多年的父亲又抱起了酒瓶,他喝得不多,全是母亲和弟弟以身相逼拦下来的,但他还是哭了,有几个瞬间赵琳甚至错觉父亲其实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来表达自己的失落,有没有酒精,喝不喝醉,都不重要。他们原本是极其关怀彼此的一家人,清贫但是安乐,每个人都愿意为另外的家庭成员做出牺牲,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学会了如何表达爱,却始终学不会如何发泄内心痛苦的原因。那是伤人之举,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习惯于将自己的苦楚悄悄藏起来。无论是带着遗憾匆忙离家的大哥,还是闭起房门偷偷喝酒的父亲,他们只是在避免进一步的彼此伤害,但除此之外,却并没有其他的途经来应对眼前的状况,那太超乎他们的经验与能力之外了。

    赵琳亲眼目睹年过六旬的赵父老泪纵横,她吓坏了。整件事发生得都太快,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却也没有想过要去责备大哥和父亲中的任何一方,只是巨大的感情漩涡终日笼罩在家庭内部,让这个年轻的姑娘迫切地需求一条排解的渠道。

    她才二十出头,在此之前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最尖锐的矛盾,也不过是喜欢的偶像被别有用心之人不实攻击耍大牌或是不敬业弄得自己火很大罢了。那个家把她宠爱得太好,两个她最惯常去依靠的男人却转瞬之间一前一后分别地把自己封闭了起来,让她无防备地落入一种孤立无援,惶恐无措的境地。她原本应该在假期的最后一天启程回到大学所在的城市准备继续投入最后一年的学业,却鬼使神差地退了火车票,和谁也没打招呼的,跑来了省城。

    她不敢去找赵孟,害怕赵孟得知家中的情况也只会更加的愁云惨淡而已。她只能满心抱歉地来找宋栖然,并为此在副驾驶座上捂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宋栖然将车靠边停了下来。他等了一会,直到女孩最无法自抑的那段悲伤过去,才拍着对方的背平复她的呼吸,然后给了赵琳一个拥抱。他摸着女孩脑后的发辫,就像当初赵琳为他戴上花环时那样动作轻柔,他告诉她:

    “你哥哥很好,吃得不错,也能睡好觉,我会尽我的全力照顾好他,而你的母亲会照顾好你的父亲,他们都有很多人爱,并没有你所想象得那样孤独。反倒是你,你才是那个最需要保重好自己的人。”

    赵琳靠着宋栖然,闻着他身上衣物淡淡的味道,那气味干净、舒服,就和宋栖然一直以来给她的感觉一样。

    “然然,对不起。”她模糊着双眼说。她明白,自己不忍心去打扰哥哥,却把压力和焦虑都毫无保留地带给了宋栖然,而这一切原本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责任。

    “会好的。”宋栖然笃定地说,“也许你不相信,在遇到你哥以前,我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可自从遇到他之后,好像一切都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了。他有这种能力,你要对他有信心,只要给他时间,所有的事都会最终变好的。”

    赵琳点点头,她挨过了最难过的那一阵,在宋栖然怀里轻轻“嗯”了一声。

    到西餐厅时,她终于已经能够笑出来了。在宋栖然为她点餐的时候,赵琳从背包里拿出一封对折过的快递信封,那是她此行到省城来找宋栖然的第二件事。在赵孟带着他离开后,家里收到了一份寄给宋栖然的快递。那是一份奇怪的快递,上边虽然有宋栖然的姓名,电话却是错的,而地址又是赵孟身份证上的。赵家现居的房子是村中宅基地重新分配后再建起来的,门牌地址与最开始的户口本信息稍有不同,因而快递先是被送到了村支书处,之后才最终转交到了赵父的手里。现在赵琳又将它带到了宋栖然面前。

    “一定是有人搞错了。”宋栖然看着信封对赵琳说。

    怎么可能会有人以他的名字往赵孟的老家寄东西。他和赵孟的事,连父母都还不知道,更不要说是连电话号码都搞不清楚的外人。宋栖然皱着眉,都没有打算伸手去接。

    “可里面的东西真的是你的。”赵琳回答。一开始她也觉得蹊跷来着,虽然不太礼貌,但她拆开看过了,这会,她打开信封,拿出里边的纸张直接摊开在宋栖然的面前。除此之外,只有一张猜不出上面有什么内容的光碟。

    宋栖然愣了。他一句不可能的不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认出了那些纸上的东西。

    那是画,炭笔素描的人物画像。每一个艺术生在画素描时都有自己的习惯的构图和用笔方式,他看一眼就知道那不会是个误会,面前的几张画确确实实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不会错。

    可为什么他竟然会没有一丁点自己画过那些东西的印象?

    画上的应该是个男人,只有身体的部位,而没有脸,可即便只是部分的肢体,宋栖然看了也陡生出一种要命的熟悉感觉,仿佛那并不是随便哪里找来的几张锻炼人体的习作,而是曾为之下过心血认真对待过揣摩过许久才钻研出的成果。

    宋栖然费解地将它们拿在手里,明明只有轻薄的几张纸,却无端感觉沉甸甸的。他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起落在桌面上的快递信封。在寄件人一栏里找到一个陌生的,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岳岚。

    宋栖然露出茫然又隐约苦恼的神色。

    “然然……?”赵琳叫了他一声,颇有些担心他忽然的失态,“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