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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ich passage of the bible is you favorite?

    “嗯……”九岁的马修看着磁板上的字,陷入沉思,一段经文自然而然流出,“与我们同在的比与他们同在的更多。”史蒂夫趴在窗口往外看,庭院里白雪皑皑,漆黑的枯树沉默地沐浴在芝加哥冬日的冰雪中,屋内炉火暖融,年幼的修女摘下头纱,低头刮干净磁板,又写下几行话交给马修,自己到房间另一侧端来三份茶点,尽管史蒂夫吃不了东西,她也总是会准备好他的一份。史蒂夫坐到桌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女孩手制的简陋蛋糕,心中充满挫败。磁板上写着:

    “你往哪里去,我也往哪里去;

    你在哪里住宿,我也在哪里住宿;

    你的国就是我的国,你的神就是我的神;

    你在哪里死,我也在哪里死,也葬在哪里。”

    看到这段文字,马修和史蒂夫俱是一震,安娜笑着坐到了椅子上,伸手指了指墙上烛光摇曳的神龛,马修立马认出来里面的神像是谁,史蒂夫抢答:“雅各!”另一座:“约翰!”马修也插了一句:“那是西门。”这时她的手指一转,突然指向自己,史蒂夫愣了愣,马修则说:“这是我最好的朋友。”安娜笑了,在磁板上写下:i love you!

    史蒂夫脸红了,马修问:“我明天还能来吗?”安娜摇摇头,写道:明天是礼拜日,你应该和你的家人待在一起。马修不解地歪了歪脑袋:“我们每天都住在一起。”史蒂夫读懂了:礼拜日安娜要去忏悔室。

    忽然,安娜警觉地偏了偏耳朵,她起身把马修推进衣柜,马修熟练地透过缝隙往外偷窥,果然,是恶魔来了。就像马修住在怪兽的巢穴,安娜的房间也时常有恶魔造访,昏暗的缝隙里,一个高大的影子笼罩了安娜,马修真为她的勇气感到钦佩,恶魔似乎对她说了什么,然后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耳朵,女孩一动不动,宛如温驯的绵羊低下头去,史蒂夫站在她身旁,紧握她的手。

    我时常想要逃离,哪怕要背负罪名也好,请原谅我的软弱吧——安娜写道。马修说:“你去哪儿我都愿意陪你。”史蒂夫上前:“还有我。”安娜写:谢谢你们,不过请你尽可能把爱分给你的兄弟们——听了你的话,我感觉又能多活几天了呢。她笑了笑,慢条斯理地挽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上面有一道绳子勒出来的红痕,马修解开脖子附近的扣子,他的喉咙有几个青色的指印,史蒂夫坐在角落里隐忍怒火。

    安娜对马修伸出手,两人在冬日的小屋里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十指相扣,交合的目光中有一种高于苦痛的东西在流转。史蒂夫将手叠过去,起誓:“you are y lord”马修低语:“我不会忘记的,我们12月30日见……”

    “这是约定。”

    “那么我们从头理一遍。”

    “双胞胎马修·威廉姆斯和阿尔弗雷德·f·琼斯,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使用未知的异能创造出了一个理念人,名字是史蒂夫,他的使命是保护马修。马修是个很强大的异人,他一直有严重的自杀倾向,阿尔弗雷德为了阻止他使用了各种手段来控制他的想法,其中一个就是消除记忆。他消除了马修对已故好友安娜的回忆,如果马修取回记忆,很可能会死。与此同时他身陷常人手中,下落不明,貌似只能通过史蒂夫找到他。”王耀喝了口水,“我这么理解有问题吗?”

    “我赋予他的使命是这样没错,但是异能本身赋予他的任务完全是反的。”“正因如此,史蒂夫是个矛盾的存在,他只能在双重枷锁下活动,如果要同时完成两个使命,关键在于马修本人的意愿,只有马修迫切地渴望死亡,他才能在‘保护’马修的愿望这个大前提下让马修走上死路,尽管他从未存心害他。而让马修主动求死的唯一途径就是——”“他的记忆。”阿尔弗雷德盖棺定论。王耀突然想起《双城记》里的一段笔记:“你的‘露西’曾在哪里?”这句话用了过去式,说不定,这就是史蒂夫给马修的暗示。

    “你保守这个秘密多少年了?”王耀突然问。阿尔弗雷德回答:“很久很久,或许从有意识起就一直……”王耀叹息:“你也不容易啊。那么,你希望我们怎么帮助你?”阿尔弗雷德双手紧扣:“先控制住史蒂夫,然后……杀了它。”王耀反问:“然后再一次消除马修的记忆?你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他,他不仅是你的兄弟,更是一个独立的人,他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如果他连自己的意志都无法控制呢?”阿尔弗雷德深吸一口气,眼眶微微泛红,“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也许就六七岁吧,那时史蒂夫还不存在,他是那个家里的‘生产者’,我们每一个人都依赖他、从他身上榨取什么东西,时间、感情……我的幸运能力尚未成熟,他却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异人了,我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或者明知道却装作若无其事——我曾经拥有的童年的快乐,他没有分得半点。后来,我们做了个约定,他问我我们是否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现在我也没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但我曾经答应了他,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守约。毕竟这是他对我唯一的请求。”

    他的意思是“为你而活”,王耀默默心想,那么阿尔弗雷德从头到尾都错得离谱啊。

    “笃笃笃!”这时,一阵略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林晓梅推门而入:“老师,伊万先生醒了!”王耀猛然起身,她紧接着又说,“他说,他知道马修先生在哪里!”话音未落,阿尔弗雷德已经夺门而出。

    满载白色百合的小舟破开重重迷雾,木桨不紧不慢地拨出片片水花,不可思议的是,湖面没有荡起一丝涟漪,暗无天日下,无边无际的湖水宛如整块的黑水晶,船只从它光滑的表面飘过。苍白的百合花中躺着一具少女的身体,她神情恬静、身材丰满,有着一头浅金色短发,一袭素洁的白裙拖到船尾,少女双手交叉在腹部,捧着一束枯萎的向日葵。身着黑袍犹如冥河摆渡人的伊万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白茫茫的湖中央浮现出一片巨大的黑影,移船相近,那是一座岛。

    荒芜的滩涂上栖息着一大片黑天鹅,她们在雾霭中交头接耳、侧目而视,小船一靠岸,她们便如同一大股黑色烟雾腾跃而飞,开始在湖心岛的上空盘旋,仿佛预示着某种异变。伊万抱起沉睡的索菲亚上岸,轻轻一蹬,船就自动后退,远离了栈道,无声地沉没。小岛满目荒凉,一道腐朽的黑色栅栏,一大块墓园,几颗枯死的老树,灰色的墓碑林立,索菲亚的衣裙落在地上,依旧纤尘不染。伊万慢慢地审视着一座座肃穆的石碑,那些人名他都认识,是已故的昔人,那么——“索菲亚·伊万诺娃·布拉金斯基”,他姐姐的坟墓也在这里。

    墓室暴露在外,空荡荡的棺材大开,伊万半跪下来,把索菲亚的尸体放回她应在的地方,棺材不大不小,正好合适。最后一次注视她苍白的面容、整齐的短发和紧闭的双眼,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来露出灵动的绿眼睛。他合上雪白的棺材,棺盖外面赫然是一面光洁的镜子,里面映照出另一个世界的伊万的模样: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身上插满维系生命的管子。有没有人来看望他呢?有的。伊万想起自己在走廊尽头看到的答案,能够确信现实世界的情况。

    通过这面镜子他就能回去,但不是现在。刹那间,空中盘旋的那群黑天鹅挣扎着褪去了黑色的羽毛,在云开日出的时刻纷纷生出新的羽毛,转变为纯洁的白天鹅,悠扬的鸣叫久久不去,伊万的衣摆在飓风中卷动着染上金色的光辉,恍若随时可以随风而逝。在她们的呼唤下,浓雾消散,太阳眷顾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伊万对辉煌的旭日伸出手:“谢谢你,娜塔莎。”

    “那么,你终于抵达了终点。”异乡人的声音突兀响起,从枯树后走出一名半大的少年,他顶着马修的外貌但很明显不是双胞胎的任何一个人,“又见面了,预言者。”他鞠躬致谢,“你是否找到了渴求的答案?”

    “理论上,是的。”伊万站在索菲亚的墓前和善地注视着史蒂夫,“可我并不满意,或许永远不会满意。这里是属于我的世界,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所以才显得这片土地如此贫瘠。我想,你们和我一样,有异于真实的一处空间。”史蒂夫不置可否:“没有人是完全特殊或者完全普通的。比起这个,你还愿意完成我们之前的交易吗?”伊万点点头:“当然了,我很感谢你的提示。这么说来,那个世界的他们可还安好?”

    “情况不容乐观,他们需要你。”史蒂夫上前,把一张纸片交给伊万,“请尽快,找到我们……”他的身影被一阵风吹散了,宛若滴入清水的墨汁。伊万低头一看,纸片其实是一张火车票,起点是西雅图,终点是温哥华,他差不多七年没见过火车票了。于是,在白天鹅的祝福下,他穿过镜子,结束为时十一天的漂流,回到了那边的世界。

    窗外不断闪过破碎的光景,山丘宛如跳动的野兽的脊背,车队行进在断断续续的废弃公路上,天幕已暗,行人不得不彻夜行进,以奔赴最后的聚集地。“愚人嘉年华”漆黑的越野车的驾驶座坐着弗朗西斯,副驾驶是亚瑟,后排空无一人,他们俩沉默良久,亚瑟忽然开口说:“我从没想过我们会以这种方式来到西雅图。”气氛稍微缓和,弗朗西斯接口:“这就叫命运使然。”

    “你也会相信命运?”亚瑟记得弗朗西斯年轻时热爱给姑娘们咏颂拜伦的诗,风骚得欠扁。弗朗西斯摆摆手:“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觉得无所谓了。总感觉,命运这种东西不管存不存在,我们都得尽全力活着,最后幸福或者不幸,并没有明确的对象可以抱怨啊。唉,哥哥我是不是老了呢?”亚瑟嗤笑,往窗边一靠:“这种事情,从一开始不就是明摆着的吗?”弗朗西斯沉默了一会儿:“……你说的事情指的是前者还是后者?”

    “两个都是。”两人对视一眼,弗朗西斯突然空出一只手猛拽了亚瑟的鸡窝头一下,车内顿时鸡飞狗跳:“松手!松手你个奔三大叔!”亚瑟的拳头狠狠招呼到弗朗西斯眼眶上,弗朗西斯顶着青眼圈比了一个下流的手势:“哥哥我永远二十岁哦!相比之下挫爆的红茶男看起来更老呢……”由于弗朗西斯松了会手,方向盘一歪,差点车毁人亡,亚瑟猛地把方向盘拽回来,虚惊一场,弗朗西斯吹了个口哨:“要不还是你来开吧。”

    亚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试试看,我头还晕着呢。”弗朗西斯耸肩:“你太拼了,你不如考虑一下在西雅图找份公职然后安顿下来结婚生子养老。生两个小孩可以减税哦。”亚瑟脱口而出:“我以为这个问题我解释得够清楚了。”话音刚落亚瑟就后悔了,车厢一阵死寂,他立马补救:“当我没说。”

    “ok”弗朗西斯便轻快地略过了,“所以……你还有别的事情想说的吧?比如说小阿尔,还有小阿尔,以及小阿尔的事。”亚瑟翻了白眼:“别读我的想法。”弗朗西斯一脸“可是你都写在脸上了啊”,亚瑟选择性无视:“说真的,他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呢?从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虽然,我知道那家伙永远比看起来的要复杂多,但他就没有信得过的人吗?一直保守秘密,不会很痛苦吗……”

    “就这点来说,小马修也是一样的,这对双胞胎注定与孤独为伍。就像脆弱的拟态生物,它们不能群聚,只能将自己隐藏在角落里,不然猎人就会杀死它们。”

    “不是那样的。”亚瑟却皱着眉摇头,有股愁苦在他脸上挥之不去,“绝不会是那样的……”弗朗西斯沉吟片刻:“你说的也是,他们是人不是枯叶蝶。这个世上也不都是猎人,还有好人、亲人、爱人……再说了,阿尔弗雷德也开始对我们敞开心扉了,总有一天,小马修也会获得那种的勇气的。”

    “只有这点我认同,”亚瑟强调,“只有这点。”

    另一边,王耀的“神舟”里坐着阿尔弗雷德和刚刚苏醒的伊万,尽管王耀极力劝说伊万留在萨克拉门托休养生息,但他很坚定地拔掉营养针跟了过来,表示“有人拜托了他”,所幸他的身体很顽强。伊万将梦境里有用的信息一五一十地道来,王耀惊叹:“你的能力在成长,总有一天你会驯服它的。”阿尔弗雷德则如坐针毡:伊万认识史蒂夫,谁知道史蒂夫把什么机密泄露出去了。

    “你怎么能确定他在西雅图?”阿尔弗雷德条件反射地质疑。伊万反击:“至少比你可靠。”王耀打了个响指:“不准吵架,让伊万说完先。”伊万于是说:“这场旅途是失败的,我们已经找不到他了。至于为什么,我想有人比我更清楚。”阿尔弗雷德恶狠狠地说:“你跟那混蛋是一伙的!”王耀则轻轻说:“不到那一时刻,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不是吗?正因如此,你才是预言者。”伊万在嘴边竖起食指,行使预言者缄默的特权。

    阿尔弗雷德气呼呼地倒在座位上:“一个个的都没句好话……”王耀扬起嘴角:“哦,是吗?那我就告诉你一些好消息吧。你不想知道你的罪犯伙伴们怎么样了吗?”阿尔弗雷德瞪大了眼睛:“你做了什么?”

    王耀眨了下眼皮:“再教育和保释。”

    林晓梅打开牢笼的锁,退到门边让王耀进入,单人监狱的中间,有些邋遢但还算精神的西蒙·蒂森被束缚在椅子上,见到熟面孔,他吹了声口哨:“又是你啊,阿尔弗雷德的老师。这次有什么事?”王耀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炫目的白光打在他们头顶,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今天就聊一下你自己吧,西蒙。大概二十多年前,你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是一个极其正常的男性常人,但你父亲是一名黑户佣兵,曾参与某所非法学院的培训工作,所以你没有上过正常的学校,并且你是跟随他才接触到异人的世界。”西蒙点头:“你说的没错,这些事可能我搭档都没了解得那么清楚。不过,你调查这些做什么?”

    “你幼时的朋友几乎全是异人,你很同情他们。”西蒙犹豫了一下:“你这么说也对,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跟我一样,其实都只是凡人而已啊,谈不上同情不同情的。如果有常人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也会尽力去帮他们的。”王耀微笑:“如果你早出生一个世纪,我可能会追随你。”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逗笑了西蒙。

    “你还很年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是个普通人,你会怎么度过一生?”“可能想过吧,上个普通的学校,交几个普通的朋友,找个普通的工作,假期就出门踢踢球钓钓鱼什么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种生活方式无异于虫豸。”西蒙风轻云淡道,“没有牺牲就没有收获,没有收获也会有牺牲,既然如此我就主动一点去牺牲吧,至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于心无愧。”

    “那是好事,梦想家。”王耀说。曾经无数次他是有机会过上安逸的生活,只要他趁年幼隐瞒前世的记忆,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依赖身边的成年人,可惜他也是个大梦想家,把自己无意义的、漫长无尽的生命献给年青一代有限的人生就是他的使命。西蒙又吹了个口哨:“看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啊,阿尔弗雷德的老师。那么还有什么事吗?闲聊的时间差不多要结束了哦。”

    “好吧,什么事都没有了,你可以离开这里了。一路顺风。”王耀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了椅子上的锁,西蒙松松手腕,一脸淡定:“那我的伙伴们呢,还有我的枪?”

    “他们不能走,只有你可以。去吧,去拯救更多的异人,欢迎明年再回来劫狱。”两人碰拳。西蒙于是堂而皇之地出去洗漱了一番,换上新衣服,带上阿尔弗雷德的左轮手枪,意气风发地一脚踩下油门,驾驶一辆慢悠悠的电动车绝尘而去:“告诉我的伙伴们,‘普罗米修斯’的火炬永不熄灭——!”

    另一方面,林晓梅前往中央医院通知瓦修和艾丽卡这对兄妹,他们已被异人学校录取,出院以后要立马入学。一开始瓦修异常反对,但艾丽卡表示:“不论哥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跟随。”她这么一说,瓦修的态度反而软了下来,最后折中一下,他们都必须入学,但不必强制寄住在监管人家里,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家。也许他们的童年坎坷不平,但现在他们已获得追求未来的权利。

    关于这整个事件的材料,取证、采访、剪辑、渲染,王濠镜已全部准备妥当,只等公选开始后进行全面宣传了。当常人市民了解到异人所面对的残酷真相,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一切拭目以待。

    ☆、第23天

    高中时期,马修答应史蒂夫每个星期天让他出来透透气,他们首先找理由喝点酒,那样就算他露馅了也总能糊弄过去,刚好阿尔弗雷德他们有每个星期办派对的习惯。有时是万籁俱寂的荒郊野岭,有时是夜深人静的海滩上,一群年轻人拎上大包小包的食物和音响,像逃亡一样欢快地开车冲出纪律森严的末世城市,在自由自在的土地上大笑、歌舞,哪怕事后会被自家的监护人捏着耳朵说教。

    王耀不太管马修他们,他自己已经够忙了,托他的福,双胞胎在班上享有特别的尊重。尽管亚瑟和弗朗西斯早就毕业了,但他们有时也会来照顾一下兴奋过头的小家伙们。派对通常安排在周末,如果是周六就马修上,周日就史蒂夫,他们的行动准则基本一致:一个人到角落里待着,等人叫他再过去。

    每一个礼拜六的派对之夜,马修都会独自在海里夜泳,每一次都是阿尔弗雷德呼唤他回来,每一次都是差一点他就永远潜下去了。无意义的拉锯战从童年延续到今日,隐秘的手势和哑语宛如暗流在那两人之间汹涌,史蒂夫曾经见证一切。

    至于礼拜日的仲夏夜,史蒂夫喜欢独自坐在礁石上眺望月亮,手边准备一瓶啤酒、一台旧收音机,收音机只会重复同样的抒情老歌,波光粼粼的海面让他想起贝多芬的《月光曲》。有时他会遇见同样独来独往的伊万,两人对视一眼就匆匆错开——他觉得伊万发觉了自己的存在,不过无所谓,那个人不是会到处乱说的麻烦精。奇怪的是,他们在派对上明明可有可无,最后他们却都在这里。

    一只沙滩排球飞落在史蒂夫脚边,远处的泳衣女孩大喊:“劳驾!”他拾起球,就在他想到要走过去把它交给人们,想到自己也要加入他们,想到那个绵羊女孩的影子似乎藏在人群中时,排球早已顺着完美的抛物线飞了回去,带走了他的全部妄想。

    史蒂夫醒来时发现脸上有泪痕,他说不出这是马修的还是他自己的。回首往事,安娜走了,梅格没了,最后是马修本人……自他诞生以来这么多年,他一直被迫做一个旁观者,虽然知晓一切,却对现实世界无能为力,如今他拥有了实体,反而不知如何是好。首先,保证身体健康吧,然后才是自由。他坐起来开始吃早餐。

    为了保护好马修的身体,史蒂夫向实验室吐露了一部分真相,包括对念动力的功能诠释、自我存在诠释以及对双胞胎关系的概括。如果马修知道他暴露了阿尔弗雷德的身份,一定不会原谅他的吧,但常人们已经跃跃欲试要把阿尔弗雷德弄到手了。

    念动力即是想象改变现实的能力,包括无中生有的力量。史蒂夫就是从中诞生的产物。随着年龄增长,马修对自身的心理禁制越来越强,因此史蒂夫的成长也趋于停滞,不然他本有可能获得实体,那样才叫出大乱子。史蒂夫暗自庆幸马修没能做到,毕竟谁也想不到他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最糟糕的情况……他会死。所以阿尔弗雷德才在苗头不对的时候掐灭了马修的幻想。

    事实上,阿尔弗雷德才是马修的安全阀,马修会相信阿尔弗雷德相信的东西,仅仅因为阿尔弗雷德假装自己不相信史蒂夫的存在,马修也就失去了对史蒂夫的信心,他便被关进了镜中的牢笼。史蒂夫慢条斯理地吃下最后一块食物,思绪也整理得差不多了,音响通知他前往另一间房间更换新的抑制器——自从他暴露出念动力的潜能,那群常人科学家就再也不敢与他直接接触,并且加急制作了更强效的抑制器和新试验场。史蒂夫就在等换抑制器的这个时刻。

    房间之外有两个“企鹅人”负责押送他,他打量着那全副武装的两人,首先剔除了暴力反抗的可能性。其次,乘着换抑制器的间隙发动念动力的希望也很渺茫,他毕竟只是替代品,能动用的念动力非常有限,比如隔空移物之类的,要伤害人类几乎是天方夜谭。那么剩下的道路只有一条了,非常适合擅长捉迷藏的他。

    史蒂夫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正在通过的这条走廊,四面都是白色的隔音墙,每隔两米一条缝隙,十米一个排气口,要挤进去有点困难,但每个拐弯处都会有一扇门,看上去是杂物间之类的,而不同区域之间都设置有防火墙和摄像头。一抵达新区域,史蒂夫就被押进了最近的医务室,一名“企鹅人”负责把他摁在病床上,另一名负责准备抑制器。他们刚把旧的项圈抑制器取下来时,异状就发生了。

    “呕——”史蒂夫突然挣扎着吐出了一大口酸水,同时手脚开始抽搐。“企鹅人”大吃一惊,不由得放开了他,转身呼叫医务组,史蒂夫便趁此机会迅速解开了身上的塑料布衣服,然后消失在了原地。“企鹅人”们俱是一愣,紧接着他们就大惊失色地推开门启动代表异人逃逸的黄色警报,在他们的身后,隐身了的史蒂夫轻手轻脚地向着他们的反方向快跑了出去。

    史蒂夫的力量与马修幼年全盛时期相当,也就是说,他可以完全控制隐身能力。他有信心可以在这所实验室与常人们一直躲猫猫,直到自己找到出口,隐藏和忍耐是他的长项。不过摄像头是可以拍摄到他的身影的,在走廊奔跑可不是长远之计,到了第一个拐弯处,史蒂夫打开了一扇门,如他所料,是杂物间。

    他松了一口气,开始查看杂物间。这里堆放了一些清洁用品和垃圾,他抖干净一张篷布裹在身上,时间不等人,摄像头肯定拍到了他的身影,他在杂物间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货物电梯,便用麻绳缠着手掌试图顺着钢缆滑下去,就这样下了两层楼,抵达了另一间杂物间。他运气不错,刚好一个清洁工进来拿工具,他举起工具箱狠狠砸在那人后脑勺上,换上蓝色工装,把裤腿挽两圈,戴好帽子,推着清洁车出去时,黄色警报还在鸣叫,一批“企鹅人”持枪经过,呵斥他:“快去c区域!”

    于是他就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另一个区域,走出通道,进入了一个开阔的空间——异人的玻璃箱区。史蒂夫按捺住狂跳不已的心,若无其事地行走在视野宽阔的广场上,他的四面八方是一间间堆砌在一起的玻璃箱,成百上千的异人被关押在里面,听见黄色警报的声响,囚徒们纷纷趴在玻璃墙上东张西望,满脸恐慌和希冀,但他只能目不斜视地离开这里。这时,黄色警报突然停止了。

    史蒂夫心里“咯噔”一下,警报停止,说不定是因为他暴露了,他不动声色地加快步伐,希望找到下一个躲藏点。他听见前方传来了大量的脚步声,硬生生转身往回跑,可来时的路也有人影鱼贯而入,他只好寻得一个角落躲进清洁车,祈祷没人注意到他。广场渐渐人声鼎沸,仿佛一大批军队从天而降,在漆黑的清洁车中,史蒂夫感到一阵颠簸,有人把车推走了,他透过缝隙往外看,他正在离开广场。

    过了一会儿,车子被丢在又一间杂物间里,史蒂夫爬出来刚走出门,一名医生就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跑过,好几张文件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漏出散落一地。史蒂夫皱眉,深感事情的不对劲,他拾起那几页纸紧跟那名逃跑的医生,最终抵达了熙熙攘攘的小广场,机械的广播女声重复播报逃生路径,“企鹅人”徒劳地试图维安,似乎实验室所有人都汇聚于此准备从后门逃走。

    史蒂夫压低帽子混入人群。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可能是他逃跑的最佳机会。安全阀一打开,人群一轰而上,史蒂夫顺着人流前进,他看见门口一阵亮光,然后他就被挤出了那座牢笼。

    “呼……呼……”史蒂夫呼吸粗重,冬日森林的景色映入他的眼帘,一条乌黑潮湿的柏油路延伸向远方,不断有满载逃亡者的车辆驶离现场,半分钟的深呼吸,自由的空气疯狂涌入体内。身后伪装成废弃医院的实验室仍然人头攒动,脱离实验室的恒温环境,冷风一吹,身上的工装就显得很单薄了,尽管此刻是阴天,但史蒂夫还是觉得天光太亮、世界太广,他眼球在分泌泪水。他没有时间感叹,人群还是一片骚乱,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必须赶紧离开。

    他绕着废弃医院的围墙快步走向另一面,医院的正面空无一人,他打算离开之前再进去查看一下里面有没有可用的东西。史蒂夫猜测,这所医院是实验室的后门,它的大门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地方,而那里被人攻击了。被谁?总会水落石出的。不过,史蒂夫很快发现这里并不只他一个人,废弃的门卫室里走出了一道人影,对方手里捧着一本画册,白色的围巾垂在他的腰际:“找到你了。”刹那间,史蒂夫心中的大石落地了,他差点瘫坐在地上,伊万走上前及时搭了把手,史蒂夫擦了擦湿润的眼眶:“抱歉。你真的来了。”

    “我答应过的。”伊万把画册呈给他看,上面画的是在他的梦境,他与史蒂夫在墓园小岛相见。看见熟悉的面孔,史蒂夫的体温才恢复过来,用哽咽的声音,他重复了好几次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谢谢,我以为我只能靠自己了。如果不是你们,我可能得独自在里面和他们周旋几个星期、几个月……”

    “所以,他已经走了吗?”史蒂夫点头,伊万压低声音,“他们对你不会很友好。”史蒂夫站稳脚:“我从来没期待过那种事。”他深吸一口气,“好了,我没事了,我们走吧。”

    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揪住史蒂夫的衣领,冲他咆哮:“你把他弄哪了你这混蛋?!”亚瑟与弗朗西斯站在一旁沉默不发,王耀给伊万使了个眼色,他在史蒂夫反击、两人打起来之前推开了阿尔弗雷德。阿尔弗雷德像一个失望透顶的小孩在大喊大叫:“你把他还给我!现在立刻马上!”眼泪打湿了他的脸颊,“你把他还给我啊……”

    一直一直珍藏在身边、担心弄丢的人突然被夺走了,阿尔弗雷德忍不住呜咽起来,史蒂夫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于忍无可忍:“你以为这都是谁的错?!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缺席,每次都是我,永远都是我,看着他一个人挣扎却无能为力!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不会回来了……”

    “暂停!你们不要在外面吵,都跟我回去。”王耀出面调停。于是六人闷闷不乐地上了车驶入西雅图生存区,阴沉的气氛笼罩了车厢一路,尤其是阿尔弗雷德,他一直把脸埋在毛毯里颤抖不止,亚瑟从没见过他那么脆弱的模样。

    现在是十二月了,圣诞节近在眼前,不论从前还是现在,西雅图都是座美丽的城市,静谧的海港飘着薄雪,岸上长街熙熙攘攘、灯火通明,漆得五颜六色的墙壁装饰着琳琅满目的圣诞饰品,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座城市的异人数量较少,常异人相处还算和谐,他们有属于自己的街区,异人协会也在这里开设了一个小小的分部,主要用于解决日常纠纷和提供基本福利,目前为止,所有志向移居于此的异人都能被分配到一间廉价的公寓。

    王耀把阿尔弗雷德和史蒂夫分开到两间公寓,并让亚瑟和弗朗西斯做好谈话的准备。史蒂夫身上很冷,当他洗好热水澡走进客厅时,王耀正坐在沙发上等他。

    “我想,你应该饿了。”王耀指了指桌上热腾腾的肉汤和全麦面包。史蒂夫毫不客气地开始进食,他咽得很艰难,感到喉咙卡着一块说不清道不明的苦痛,不过力量正重归于他的身体。王耀注视着史蒂夫:“你应该已经认识我了,我的名字是王耀,我曾是马修的监护人,也是他的老师。那时,我一直很想认识你,史蒂夫。”

    “你想治愈他,所以要消除我。”史蒂夫语气平板。王耀坦然自若:“我确实这样想过,但事实上你并不是他的第二人格,你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所以我没有资格让你退出。事实上,你才是这整件事的主角之一。”

    “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主角’。”史蒂夫自嘲,“所以,你又想让我做些什么呢?”王耀摇头:“我没有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我甚至不希望马修回来。只是,事已至此,如果你作为一个人在渴求帮助的话,我没有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