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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小孩却是跑得飞快,尽管月上中天,唯有微弱月光照路,但小孩显然是对此地十分熟悉,步伐坚定又迅速,直直朝着日头落下的西山而去。

    山上城隍庙。

    照例是破败得摇摇欲坠,残垣断壁在山风中呼啸成唱,间或有不明生物忽然窜越其上,换得枝头夜猫子咕噜一声叫。

    这村落唯一的城隍庙,原本香火极旺。但村民久久祈雨不得之后,什么天皇老子三尺神明,统统不过是泥巴稻草做的虚像,不能吃不能穿,还不如村口槐树的树皮来得值得让人尊敬。

    于是神像尽毁,空心的神像里掉出一卷经书,也被一群愤恨的村民拿去喂了火。

    而这小孩气喘吁吁地径直跑上神台,在那神台上叩了叩。

    神台应之升起一缕轻烟,飘渺出的虚影不过能看到衣摆,再往上,便什么也没了。

    同那神台上剩下的半截雕塑,一模一样。

    虚影的声音带着几分敬畏,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讨好,也不知是欠了这孩子什么,“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又有何贵干?”

    还没变声的孩子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奶气,却已是生出了些许不怒自威之感,“你说的《水经》,我找不到,换第二种方法。”

    一听说要换第二种方法,虚影紧张得闪了闪,跟险些要给这小祖宗跪下似的,声音带上了慌乱。

    “我天,小祖宗,您别闹了行嘛?我护一方土地生灵,比您更不想看到如今香火衰微生民涂炭。但您知道天谴是什么吗,这不是你我能随意操纵的,是天要收他们的啊。

    “任您身份是——啊不是、呸呸呸,不能说不能说。总之,如今状况不是你我能改变的懂吗,顺其自然吧,对你我都好。

    “啊对了,还有你天天给那老头找水喝,数十里地走,不累吗?而且那老头吧……唉,非是善类啊,您何苦啊。”

    听着虚影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小孩满脸写着不屑,眉尾一挑,竟是拿出了火折子。

    “你、你干嘛!你就是真烧了我祭天,我也还是那句话!不能改这些人命数!他们罪有应得!”

    小孩不语,转身挨个点了旁边灯架的火烛,一时间衰败的城隍庙灯火通明,只不过照亮的尽是些颓景衰相,不复往日繁荣,甚是令人唏嘘。

    “我找不到你的《水经》,烧你祭天也不仁道,但我找到了其他方法祈雨。”

    “什么?”

    小孩从怀里摸出刀,指尖一划,鲜血细细冒出,他便借着血在地上认认真真画了起来。

    无梦生蹙眉看着那小孩在烛火摇曳下忽明忽暗的稚嫩脸庞,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小鷇音子,确定二者其实是同一个人。

    所以眼下,自己是在鷇音子的意识里么?

    无梦生又转头看向小孩在地上的鬼画符,这一看险些惊掉下巴。

    那边虚影显然也是发现了其中玄机,奈何如今无了香火供奉,法力衰微,只能出声喝止。

    “我天!小祖宗您这还不如烧了小神呐!住手!您知道这是什么嘛!您不能拿那位大人的魂魄当儿戏啊!这可是——”

    “祭神篆。”小孩无甚感情地轻呐出口,算是回应了,“不然你就告诉我,那位大人是谁,我去求他。”

    有恃无恐,这孩子当真倔得很。

    不过,后来长大的鷇音子此刻就在自己怀里抱着呢,显然是并未夭折,所以无梦生虽然紧蹙了眉宇却并不真正担心,他捏了捏怀里那小鷇音子的脸,“祭神篆,顾名思义,以己身献祭的一种文字。以血写了,便是立誓己身魂魄祭神,永不超生。看不出你还有如此舍己为苍生的时候?是说你这么小的年纪,是怎么知道这个的?想来这个年纪,我还在和天踦爵比谁背的书多呢。”

    再说以小孩这分量,怕是还不够塞个牙缝的。

    除非——

    无梦生还未思透,眼前华光一现,不知是小孩阵法成了还是别的什么,只嗅到一阵熟悉的白莲清香,听得一声漠然轻笑,随即雨脚凌乱之声扰了清静,惊破一片肃杀死寂。

    后来,小孩在城隍庙祈雨成功的消息不胫而走,起初是朴素的血书求雨,后来演变成了小孩感受天命摆了道场,再后来小孩干脆被神化成了布雨的白龙,又有许多村民添油加醋说自己是亲眼所见,那晚小孩生出白鳞化身为龙,龙哮一声,天地云间游身而走一遭,然后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可无梦生却看清楚了,那晚,昊光中现身破坏了字篆,又逆天使出降雨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师尊——

    素还真。

    ☆、第 22 章

    之二十二

    求雨成功的小孩被越传越玄乎,成了人人口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人,受到村民的推崇和膜拜。

    老叟很是骄傲,逢人便再添枝加叶地说一把自己捡到这小娃儿的时候,是如何天降祥瑞,众人被唬得一愣一愣,故事虽然荒诞离奇,但因主角是那小孩,他们竟是全数信了。

    只是路过的时候偶尔一两句飘过来,小孩眉头轻轻一皱,又不言不语地走开干活去了。

    可就像那位大人开了个无关痛痒的玩笑,小孩求得的雨水似乎并不长久,第二年,河床又要见底,第三年,流寇匪盗成患。

    一切仍是那么顺理成章。

    受了灾的其他村落纷纷跑来此处避难,多数也是因为那个越传越广、越传越玄的故事,他们口口声声白龙神子地叫着,叫得小孩眉头越皱越深。

    “你是神子啊,求一下神明庇护我们,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无所不能,所以你不应该保护我们吗?”

    “能者多劳,你要负起责任啊。”

    “对了,昨天我看到他在西山……”

    “嗯?为什么会在西山?他不会是要自己一个人走,抛下我们吧?”

    也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霎时恐惧像是突然被点爆的□□,人们各个面色惊恐,小小的房屋内嘤嘤嗡嗡像是捅了马蜂窝,不时飘出“骗子”、“自私”之类的字眼钻进小孩的耳朵。

    而他只是无悲无喜地看着众人,依旧不言不语。

    却是老叟鼠眼一睨,嘶哑的嗓音破锣似的骂了一句难听的粗话,竟是当真骂得屋内人鸦雀无声。

    众人被撵走之后,老叟打包了细软,趁夜色脚底抹油,带着小孩跑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小孩用处说大不大不小不小,用好了,那就是乱世里一道保命符,与其被众人分享,何不自己独享?

    事实证明,老叟想的没错。

    他们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来扫荡的流寇,领首的人骑着马,长刀架在了老叟脖子上。

    老叟当即跪了下来,把小孩往身前一推,这就供上了。

    “这孩子通、通神,你们知道吗?前两年在城隍庙里祈、祈雨的那个!”

    话都说不利索的老头满脸谄媚,笑的时候还露出缺损的黄牙。

    领头人皱了下眉头,看向旁边的副手。副手立刻凑过来耳语,“好像是听说过,说是什么……白龙神子?”

    见对方有印象,老叟眼睛几乎登时是要放光,颇像两年前他家门口枯树上的乌鸦。

    “是啊是啊,就是他!他可神着呢啊,带在身边别说发财,就是称霸一方为王为帝都成!”

    首领约摸确实有那么个雄霸一方的美梦要做,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于是吹了胡子一笑,看了一眼那半隐在阴影里不知是何表情的孩子。

    “临危不乱,确实稀罕。”

    首领是个颇为自信的爽快人,爽快的首领一刀挥下,无声无息取了老叟首级,又以刀背拍了拍小孩的背让他靠近些。

    老叟的鲜血沾上了小孩的衣服,首领像是提了个小鸡仔似的把他揪到马背上来,带着他一同去荡平他曾经生活过的小村庄。

    村民看到马背上的孩子,然后死在了惊愕和愤怒之中。

    有人骂他忘恩负义,有人骂他白眼狼。

    还有人,骂他是魔鬼。

    无梦生带着还是孩童模样的鷇音子正坐在一个快要烧着的屋顶。

    烟熏火燎还不时发出噼啪碎裂声响的屋顶看起来岌岌可危,而炽热的火光烧红了天,映上了无梦生的白衣,便也把白衣染得彤红。

    像是浸了血。

    无梦生一双同样暗红的眸子看着屋檐下的血流漂杵,耳朵听着震天的厮杀,手里羽扇不疾不徐地晃着,摇出的清风裹着灼人的热,简直烫人。

    这入眼分明是比刚入此境时看到的景象凶残可怖,可偏生没让他有当初那种心痛之感。

    无梦生的目光随处飘着,不经意间扫到了那个木然坐在马背上的小孩,心底的情绪这才涌了个天翻地覆。

    他紧蹙了眉峰,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努力良久,似是才终于找回了声音,“这样的事情,并非只此一件,是吗。”

    “是。”

    他身边一个稚嫩的声音回答了他。

    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无梦生似是连叹息的力气都被剥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