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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雪莉用一种极其怜悯的神情看着我。我感到非常神奇——为什么明明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我却能看出两个不同的人性来呢?她和我说,赫本的丈夫已经发现了,并且什么都知道了。
他所写的文字定格在了这里。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他都不敢再碰纸笔。他开始发烧,有时候全身抖得蜷缩在一起。他常常梦呓,多半就只是“啊啊啊”的叫声,但是音调不同,在梦里他或许是真的在喊着什么。
我知道,一定是接下来的故事中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让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办法承受。我抱着他,哭得比他还要惨,一个劲儿对他说“咱不要写了,不回忆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当是个屁,挥一挥手就没了。”
可是,他比我坚强,他又重新拿起了纸笔,只是他一定要我在他身边看着他。他写的更慢了,但这不影响我了解到他经历了什么。
我终于知道他的肾脏为什么会那么的不好了。我也知道了他全身的骨头是怎么被一根一根打裂的了。一边忍受着屈辱的侵犯,一边还要为这屈辱付出断骨之苦。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只想抱紧他,给他温暖,给他安慰。当我看到他只能用手臂拖着两条腿向前爬行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冲动,想立刻要去亲吻那两条瘦弱得不比我胳膊粗多少的腿,告诉他我不介意。当然,我没有那么做。我怕会把他吓回乌龟壳里去。
后面的叙述变的越来越艰涩。他甚至开始摔东西,在病房里大吼大叫。医生和护士冲进来了,他就害怕得叫得更厉害,甚至在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折断了自己一条手臂。为了让他安静,医生只能给他打镇静剂。
打了药之后,他就整日昏昏沉沉的睡。时不时地发个烧,有痰卡在喉咙里的时候也没精神咳出来,总是要人给他吸半天才能清爽一些。
那天我如往常一样下午才去的医院,阿姨看到我就直摇头。
“镇静的药怎么能这么天天打哦!你看看,刚养好一点的身子,又瘦成什么样了哦。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一上午都吸了两次痰了,嘴巴里都出血了。”
“阿姨,这不是没办法么。这都断了一条手臂了。再让他闹,不得把身上的骨头都弄散了啊。”我心里也不好受,早知道,就不让他去想那些已经过去的事了。
“唉……这心里苦还不能让他闹腾么?就这么让他闷着?堵心呐……”
是啊。堵心呐。
四点多的时候,阿姨又通过胃管给他打了些营养液。这些天,他就靠着断断续续打进胃里的营养液和不停输液过活。不多会儿,他的喉咙里就又起了痰,胸口一震一震地低咳着。但是因为打了镇静剂的关系,他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难受了也就眯缝着眼睛稍微用些力气咳两声,然后合上眼接着睡。可是气管里“库噜噜”的声音越来越大,再不把痰排出来,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要窒息了。阿姨已经经验很丰富了,按铃叫了护士来给他吸。
护士也是老面孔了,除了一脸不情愿之外,还有无可奈何。她说,再这样下去,医生会考虑给他做气管切开的,吸痰好吸,也没那么痛苦。
我自然不希望他又要挨刀子。而且他之前病得最重的时候,也切过气管,后来口子长了好久好久才算闭合起来。要是再切,不谈风险,以后就可能真的拿不掉管子了。
护士走了没多久,我看他又很不舒服的样子,就让他侧着身子,握着空心拳头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轻轻地拍。但这没能让他舒服一些。我觉得他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但喉咙里没有痰的声音。我觉得不对劲,就让阿姨去找医生。可是医生还没到,他就突然睁大了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却没有声音。他的左手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死死地攥在四根手指里,残弱的右手却拼命砸着自己单薄地胸口。他的脸很白很白,没有一点颜色,仿佛所有的血液都从脸上退走了一样。
虽然我感觉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漫长,但其实只过去了几秒钟。他捶打自己胸口的动作还没有完成第三下,手上的力量就像突然被抽走了一样颓然落在病床上。圆瞪的眼睛里流出了一些眼泪,灰白的角膜却已经往外上方翻进了眼皮里。而空气里突然弥漫了一股子尿骚和粪臭味。
第20章 救赎6
恶性心律失常。他就那么真的死了一回。幸好赶来的医生极时进行了胸外按压,保证了他脑部的暂时供血,然后就是一系列的抢救。
我从帘子的缝隙里看见他们往他的嘴里插进了一条长长的有我手指粗细的管子,他瘦弱的身体随着电极板发出“砰砰”的声音,被电得一跳一跳的。
折腾了大半个小时,他竟然被救醒了。他不停摇晃着脑袋,脖子一伸一伸的,却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音。我直觉他在找我,求着一旁拦着我们的护士让我进去。
一会儿,一个年长一点儿的医生从帘子里出来了,他示意护士可以放开我了。
“你进去吧。一会儿空了,来我办公室,我们得谈谈。”
我们曾经谈过了很多次,以一个记者的身份、朋友的身份、亲人的身份……今天我要以什么样的身份?
他看不见我,即使我就站在他的身边,他还是不安地摇晃着脑袋。他的眼睛是能见到些光和影的,所以平常时候几乎不会表现出盲人的神态。但是这会儿,他伸着脖子,两颗灰白混浊的眼珠子不停地在眼堂里震颤,时不时要往内上方窜。这和翻白眼不一样,翻白眼眼珠是外翻的。而他现在则是不自觉的往头顶看,或者向内上聚拢。这说明他很紧张,已经乱了方寸。
我捧着他的脸,极尽温和地对着他说:“别怕。我在。一直都在。”
他渐渐安静了下来。他的喉咙里插着一条管子,这在清醒的状态下必定是极其难受的事情,但他很平静。只有左手,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抓着我的手。
通过他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每当护士碰触他一下,他都忍不住浑身颤抖。就连阿姨帮他擦洗下身,他都在竭力的忍耐。他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整整一个礼拜,他都不肯放开我的手。我放下了工作陪他。洗漱方便都得趁他睡熟了之后匆匆地去一趟,千万得在他惊醒之前把手放回去。他的心律很不稳定。一惊就“呯呯呯”直跳,跳得快了就东漏一个西漏一个,荡得他心口发堵。
我没空去找主任谈话,主任最后还是过来找我了。正好,他正睡着,便就在病床边谈了。
他用了太多的麻醉药,就像一个晚期的瘾君子,他的心脏已经出现了毒副反应,继续下去只会越来越严重。主任希望我能帮他戒了麻醉药品依赖。但是,“戒毒”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么?就是普通人都戒不了的东西,要他这么孱弱的身体怎么承受?
“不戒断的话,就只能等着他慢慢衰竭下去。痛快一点的,呼吸心跳停止。折磨人一些的,全身瘙痒、皮肤溃烂,死的时候可能全身都没有一块好肉。”
我知道,主任这绝对是在吓唬我。但是,我还是被吓到了。
“可以……再给他一些时间吗?他现在正在过一个很高的槛。如果他能过了这个槛,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帮助他摆脱对麻醉药品的依赖。如果他过不了这个槛……那也就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我想,如果他走不出那段痛苦的经历,那么估计也没有成功戒断的可能了。这两件事情同样需要强大的意志力。
我咨询了精神科医生朋友,她的意见竟然和文化程度不高的阿姨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能一味的让他压抑激荡的情绪,必须给他足够的空间把内心的不满和恐惧发泄出来。发泄虽然不能从根本上治愈他内心的创伤,却可以让他的精神很大程度上得到缓冲,不至于真的把他逼疯。
她说,如果他的病情允许的话,最好能找一个气候宜人、空气清新、景色美丽的开阔地做长期战斗的准备。一般人会选择海边、 花田这样地广人稀的地方。但更重要的是,有他信任之人的陪伴。当他需要发泄的时候,不要去打扰他,只需要安静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守着他就好。
我没有能力给他找一个多么理想的疗养地,但我记得有个朋友几年前在威海买过一幢海边的小别墅,当初说是准备去那边养老用的。于是就打电话给那个朋友。朋友很豪爽,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愿意帮他去看家,那是最好。我又打听了周围的公共卫生设施。对于石头来说,附近能有个像样一些的医院无疑是件很重要的事情。有些可惜的是,三公里之内只有简陋的卫生所。二级以上的医院开车至少需要半个小时,还是不堵车不等红灯的情况下。
可是,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要是离开医院,到底能撑多久?医院不可能会让我带走太多的麻醉药。他会不会又像福利院那次一样被自己的痰憋得窒息?还有,这一路上舟车劳顿,会不会加重他的病情?
医院自然巴不得他办理自动出院,但是后果都要他自己承担。我只好又托关系,在威海的医院联系了床位,并且找了当地的120救护车司机,塞了个大红包,让他帮忙弄辆救护车并且带个护士到火车站接我们。
第21章 救赎7
用了一个多礼拜抗心律失常的药,石头的情况稳定了许多,喉咙里的管子也顺利地拔了。他很听话,除了还抓着我的手之外,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无欲无求的自闭状态。我和他说想带他去一个有海的地方,他也不答理我。
临行前,担心在车站会发生意外,还是给他用了镇静剂。但不敢用多,怕睡久了他就醒不过来了。等他睡了,救护车把我们送到火车站,和铁路上事先已经联系过,他们帮忙我们一起把他抬上车。
石头没法子在火车上坐六七个小时,车箱里人多对他来说更是危险。为了能让他躺下,我只能舍弃高铁,买了快车的软卧票,还一口气包了一个小车箱。阿姨本来想着自己儿子还在这儿,不跟着去的。我求她跟我们去一阵子,等石头能接受新找的阿姨了,再送她回来。阿姨也是十分可怜他的,也就和我们一起上了去威海的火车。
他在火车开动之后三个小时就醒了,估计是让一口痰憋醒的。又是拍背,又是把手指伸进他嘴里去拽他那残留的短小舌根,逼着他把痰吐了出来。也不是什么脓痰,就是粘粘糊糊的一摊黏液。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这样的黏液痰,若每次都是稠厚的脓痰,怕都憋死好几回了。
咳完痰,他就一身虚汗地萎缩在窄小的铺位上,眼皮子没有完全合上,能看见他的眼球不安地颤动着。他还是抓着我的手,手指细细地抖动,竟有些抓不住了。
我反握住他的手,“我说过,要带你去一个有海的地方,记得吗?我们现在就在去那里的火车上。”
他还是不理我,却合上了眼皮。隔着眼皮,还能看到眼球微微地颤着,但显然被压制住了。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他除了好几次咳痰有点儿费劲之外,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只不过,他的脸色是煞白煞白的,身上虚汗发得厉害,到了后来,脖子总忍不住一伸一伸,伸着脖子就张嘴,却也不发出声音来。
“阿兰啊,要不你把他抱起来试试?我看着,他好像是想吐。一会儿别给呛着了。”还是阿姨照顾他的时间长,对他的反应更有经验一些。
“想吐?还有人晕火车的吗?”
“这可说不好。身体不好的时候本来就更容易晕车。这都颠了十多个小时了。我刚想给他喂点儿水,他愣是一点儿都没咽下去。”
于是,我哄着他,让我换一只手给他抓,然后慢慢托抱起他的上半身,自己坐上他那张铺位,让他的身子靠在我的胸口。知道他可能是恶心难受,我就用被他抓着的那条手臂拢着他的身子,另一只自由的手则给他顺捋喉结的部位。还好,他的身子只是软软地瘫靠在我身上,并没有任何因为紧张害怕而导致的僵硬。
阿姨还是定时给他清理着身子。但裹布自从上车之后就只换过一次,然后就一直是干的。
“阿兰呐,一会得让医生给他多输点儿水呐,这是要脱水了啊。”
“好,阿姨,我记着呢。估计是汗出多了,没事的。一会儿救护车就在外边儿守着呢,医院那儿我都托人安排好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办法啊!这小子,要是没遇上你,估计早就没了。”
阿姨重新给他整理好裹布,穿好裤子。因为要出门,他今天穿的是一套我给他买的运动服,深灰色的,袖子和裤管都短了一截,看着有点可笑。我第一次给男人买衣服,弄不太清楚尺码,只知道他瘦,结果竟然买小了。原来他也只是太瘦了而已,骨架还是挺大的,手腿也长。
“阿姨,你可别瞎说,他都听着呢。”我压着嗓子对阿姨说。
阿姨“嘿嘿”干笑,她这不就是故意要说给他听的么。他要是知道我的心思,自私一点儿的,那就赖着我。若是他真的善良的话,那不就等于逼着他去死么?
他现在是精神不太正常的,所以还能没有负担地死死抓着我。我有些怕他好起来了之后,会为了避开我而不择手段。如果他是个自私的人,反倒好了。可是,从他因为担心我而在我掌心写下第一个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最后一定会因为怕拖累我拼命逃离我的。所以,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现在,只想以一个姐姐,或者仅仅是一个救助者的身份陪在他身边。
第22章 救赎8
入秋的时候,距离我两相识也有两年的时间了。
或许是不能适应海边潮湿的空气,他大病了一场,整日只能躺在医院里吸氧打针。我恨不得捶死自己。来什么劳什子的海边。自从来了这儿,他身上的关节就没消肿过,肺湿也更重了,心脏也愈发孱弱。
这里的医生也说,不能再让他对麻醉药品依赖下去了。否则,撑不过两年。
我想着,如果不给他麻药,他或许两天都撑不住。
他的精神状态比刚来的时候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死抓着我了。新找的阿姨他也不排斥了。医生护士碰他的时候,他也没那么僵硬了。只是不肯再表达自己。就算是难受得很,也是熬着。常常我和阿姨发现的时候,他都已经熬不住抽过去了。
终于,我也熬不住病倒了。昏昏沉沉在医院躺了两天。虽然住在同一个医院,甚至同一个楼层,我也没有强迫自己起来去看看他。
生活或许就需要一些刺激。对于一个自我封闭的人来说,一成不变或许能让他稳定,却绝对无法让他进步。反而给他一些挫折,才能迫使他做出改变。
当我睡到第三天,终于觉得身体不再像散了架一样难受的时候。我闭着眼,想着一会儿梳洗一下,先把这两天落下的稿子整理整理,然后让阿姨回去休息,我来陪着石头就好。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呆了。
石头,坐在他平时根本就坐不住的普通折叠轮椅上,上身斜斜地匐在我的病床上,右边的胳膊可怜惜惜地压在身子下面,左边的胳膊放在面前的床面上,四指抓握着我身上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