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来夜夜难眠，明湛的眼中满是血丝，听到这句话时，心中一片空，他有些奇怪地捂住胸口。

    彩云师姐看到他的表情，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那天……我不知道楚师弟那天会醒，所以去驻鹤峰帮忙，回来时楚师弟就不见了。翻遍了天门山都没有找到，有弟子说曾在集秀峰的山路那里听到有人滚落的声音……但只发现了……发现了一滩血……”

    “没死。”明湛忽然道。

    彩云师姐讶然：“什么？”

    明湛笃定道：“师兄没死。”

    “明师弟……”

    明湛又重复道：“他不会死的。”

    黑色衣袍飘飞，他转身下石阶，一步又一步，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年前，他站在石阶下，一个身着红衣的飒爽少年仗剑站在百米长阶之上，看到山主时，立时展颜一笑，执剑行礼后，少年嗓音清冽道：“山主！”熹微晨光如同瀑流一般倾撒在他身上，边缘的金光细绒到恍惚，仿佛入了梦境。

    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死呢？

    天门山的明湛寻找师兄下落的消息很快在整个修真界传开，曾有人偶然看到一个紫衣人扛着一个伤重的红衣人，邪修再难以在外界行走，在自己的洞府之中将心中的恨与怨通通发泄在楚慕冉身上。

    楚慕冉已经修为尽毁，即使强灌丹药结成的假丹，身体仍是肉体凡躯，难以承受灵气大量涌入大量抽离，筋脉寸寸断裂，痛不欲生，偏偏有邪修的药吊着性命，求死不能。

    他日日留下一丝丝灵气藏于假丹，日复一日，积少成多，终于在邪修吸纳灵气时引爆假丹，与邪修同归于尽。

    灵气自爆炸毁了邪修洞府，烛台倾倒，火光四起，濒死的灵气爆发使得所有熟悉他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最先来的是明湛。

    外面已经是数九寒天，明湛身带霜雪之气，颤抖着轻轻托起楚慕冉，张了几次嘴没能发出声音，吁出一口气，才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想要抱紧楚慕冉，却不敢再用一点点力，只有胸口起伏，证明他是个人而不是冷硬的山石。

    那时楚慕冉的视野已经被火焰遮住，生而如火，再死在火中，死得其所。只是感叹万古云霄一羽毛，他追逐一生不过虚妄。

    “没想到，死前还能看到你。”

    “杀了我吧，让我死的痛快些。下辈子，我欠你一个人情。”

    “…………好。”

    “明湛，我承你的情，如有……咳咳咳咳……如有来世，我会离你远远的，不再招惹你分毫。如此，我就，先谢过了。”

    空恨了你这么久，对不住了。

    元神唏嘘嗟叹着，然而当明湛的手落下的一瞬间，四周忽然消音，熊熊大火熄灭，房梁悬起，时间竟然开始回溯！

    邪修向他的头顶伸出手，在天门山脚下被喂下吊命药丸，集秀峰后山走火入魔，门派大比败于花师兄……

    他最后看到自己打翻了明湛手中的药瓶，视野越缩越小，黑色从外围向中间侵蚀，直到最后一点微光被吞没，身体向下急速坠去！

    心神震荡快要撞出体外，脑仁儿疼得厉害，一股腥气扑鼻而来，周身似被什么缠住，绞得他骨头发响，啸风扑面，他发懵地睁开眼，一个虎头正向他扑来！

    第21章

    “哧”地一声，眼前一黯，热液洒在脸上，顺着脸颊流下，缠绕着自己的蛇身松开，楚慕冉失力地倒在地上。

    地上有砂砾和树枝，刺得他掌心发痛，虎头蛇翻滚着掀起气浪与尘埃，阳光穿过密林落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还有些刺痒。

    冷芒一闪，一柄飞剑从他的眼前飞过，一声令人齿寒的入肉声，不停翻滚嘶吼的虎头蛇软倒在地，鲜血汩汩流出，尸身旁边积了一大滩血。

    楚慕冉呆呆地抬起双手——

    他怎么会，觉得痛？

    阳光、风、尘埃、气味……死人……死人也能……感觉得到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

    “师兄。”

    一人停在他身前，蹲下，用寒夜冰泉般的声音喊他。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明湛。

    眼前的人单膝跪下望着他，眉眼如墨，沉静如渊，淡色的唇开合：“你受伤了。”

    楚慕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肩膀上的疼痛，脑子终于重新运转起来，肩膀上的伤、虎头蛇还有明湛——是仙灵大会！！！

    他又回到了过去？！

    他不是……

    等等！

    时间回溯！

    难道他还是元神时看到的时光回溯是真的？！

    这次不是元神，而是真真正正有血有肉能够感觉到疼痛的人！！

    可是怎么会——

    “嘶啦”一阵裂帛声，肩膀上的皮肤一凉，他像是惊弓之鸟向后一撤，明湛的手悬在了半空。

    “你……”

    明湛没有回答，而是定定看着他，强势而又眷恋，眸中似乎有无数情绪翻涌，看得楚慕冉不自觉地想要后退。然而他才后撤一步，立即被明湛拖回来，一手环过他的背将他按向自己的同时侧过头，肩头忽然传来了湿软的触感！

    柔软的东西滑过肩上带血的沟壑，楚慕冉的头皮一麻：“你！”惊慌失措地打出一掌，但手臂酸软无力，只将明湛稍稍推开了一些。明湛回身吐了一口污血，再度欺身上前，一把制住他的手腕，另一手绕过他的脖子将他完全笼在怀里，再度对准他的伤口低下头吸吮，一口又一口的黑血被吐在地上，等到最后一口血变红，明湛将头埋在他的颈边靠了片刻，才抬头道：“得罪了。”

    明湛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瓶，向前探身，察觉到楚慕冉没有躲开后拉开瓶塞，把药粉倒在那几道狰狞的伤口上，随后把自己的束袖带解开，撕掉里面里衣的衣袖缠在楚慕冉的肩膀上。

    楚慕冉的视线全程随着明湛的动作而动，有些呆滞，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这和以前不一样！

    明湛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想清楚，像记忆中那样将他抱起，同时有灵气透过手掌传到他的体内。

    这里，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不用你施舍我。

    “不是施舍。”

    明湛的声音忽然从耳边响起，楚慕冉悚然一惊，原来是他刚刚将那句话说出来了！

    明湛停住脚步，侧头看他，楚慕冉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这里究竟是现实还是什么梦境，跟随明湛时的一幕幕在面前接连闪过，不知为何心里发颤不太敢与他对视，心虚地撇开头。

    “我对师兄，从来都不是施舍。”明湛声音低沉，郑重道：“是渴求。”

    楚慕冉的瞳孔骤然放大——之前没有这句话的。

    如果真的按照过去记忆中的发展，应该是明湛为了让楚慕冉缩小两人之间的差距，故意将虎头蛇的最后一击留给他，而他认为明湛故意羞辱他，羞愤难当歇斯底里地让明湛杀掉虎头蛇才对。现在却是明湛抢先一步击杀魔兽，而他此时身体里的元神已经经历过生死，又得知了明湛心性淳厚从未有过羞辱他的心思，万万不可能再对明湛发火，一切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明湛此时应当已经属意于他，但以明湛沉闷的性格，怎么会说出这样直接又露骨的话？

    他能感觉到被虎头蛇绞缠造成的钝痛，也能感受到此时明湛源源不断地向他的体内运输灵气平息阵痛，说明眼前这一切不是梦境，他是个鲜活的人无疑……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在邪修洞府之中时已然油尽灯枯，纵是拿来活死人肉白骨的灵药也回天乏术，他此时又为何活过来，回到了过去？

    元神重游已经匪夷所思，已死之人重回过去更是闻所未闻……若真是重生，他楚慕冉何德何能，上天要眷顾他至此？

    楚慕冉的满腹心思都在自己为什么回到过去上，因此没太注意明湛抱了他一路，省去了尴尬。直到周围的山木不再向后退，他才惊觉明湛已经站定许久，原来是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到了天门山结界之外。

    巨幅结界从山脚下展开，围绕着天门十二峰向里面弯曲，像是一个透明的巨碗倒扣在天门山四周，将无数妖兽魔兽截在外围，护卫天门山弟子周全。

    从他被抓到邪修洞府，加上身死之后在天门山飘荡的十二年，他已经有十五六年没有真正地看上一眼天门山上的景致，乍眼一见，不禁心潮澎湃，热意袭上眼眶，腿弯处忽然一紧，他猛地回神——他还被抱在明湛的怀里！

    他是知道明湛对他的心意的，但置身事外与亲身上阵大有不同，比如现在他反应过来后，热度立刻顺着与明湛手掌相接的地方扩散至全身，他不自觉地咬住嘴唇，不知该不该用手挡一挡有些发烫的脸。

    若是以往，凡是让他感到不自在的，动手打开便是，但……他才知道自己过去曾数次误解明湛，把明湛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随手丢弃不算还要践踏几遭才肯罢手……他实在亏欠明湛良多，还有什么脸面颐指气使？

    楚慕冉不惯求人，纵是后来被邪修折磨将死也从未开口求饶，此时却微微翻身靠近明湛的胸口，低下头，拽了一下明湛的衣襟，窘迫至极地开口道：“明湛……”

    如知他心中所想，他稍一开口不等说完，明湛已经松开他，扶他站稳，默不作声地后退了一步。

    上一世——如果他真的重生了，那么先前活的那一遭便算作一世——明湛特意为他输送了一路的灵力，又在山门前将他放下，让他有足够的灵气支撑自己上山，不至于在同门面前失了脸面。可他那时完全被嫉恨蒙蔽，从未体谅过明湛对他的用心，还——

    明湛无声望着他时，恍然间和无极深渊外围处仰望星空时的表情重合。这一世他还没有走到那般山穷水尽的田地，上一世明湛为他做的种种却不能轻易抹掉。

    这份恩情……

    楚慕冉御剑腾起，心乱如麻：我要……我要怎样才能还清？

    第22章

    重来一次，楚慕冉已经知道仙灵大会的结果， 唯一不同的是代表着明湛的玉牌上的数字从“一百二十四”变作了“一百二十五”——

    “楚师兄竟然猎了一百二十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