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楚慕冉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这样被明湛抱回弟子卧，将他放到床上后，沉默地看了许久，问：“师父，有什么办法能让师兄重新修炼？”

    山主脸上是痛惜不已的表情，他这个弟子太过争强好胜，过刚易折，若不能独自过了这一关，将来也会陨落，所以硬着心肠看他撞得头破血流，万万没想到他会走火入魔。

    “金丹已毁，想要再结丹，没有可能。”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师父不肯告诉我。”

    山主没有否认。

    明湛一掀衣摆，跪在地上：“求师父指点。”

    山主慨叹不已：“非是我不告诉你，而是……哎，照顾好你的师兄吧。”甩袖离去。

    楚慕冉金丹损毁便与普通人无异，甚至因为先前旧伤累积，体质较之平常人还不如。睡梦中时常痛苦地蜷缩起来，发热不断，彩云师姐近日来已经泡在了药房里多日不曾出来，每天各种丹药流水似的往他的小院里送，总是收效甚微。

    楚慕冉的元神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复杂——当年他昏迷不醒，时而觉得坠入冰窟冰寒难耐冷到牙齿都打颤，时而又觉得似乎落入火山岩浆之中全身血液都被蒸腾筋脉之中火燎一般，已经神智迷失自顾不暇，并不知道明湛也不好过。

    自从那日将他从后山抱回来，明湛每天除了照顾他吃下药然后守他几个时辰之外，其余时间都要到仙都峰山主的洞府前长跪，无论阴晴雨雪。

    山主屡次走到洞府前想要劝解他不要执迷于此，然而每次看到他脸上冷静而坚定的神色就知道，他这唯一的徒弟心性坚韧并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妄下决定的人，他是铁了心的要帮楚慕冉重登仙途。

    山主惆怅不已，他第一个想收的徒弟嗔念太重，第一个收了的徒弟又爱欲太深……哎，罢了，罢了。他挥手撤去结界：

    “他的金丹毁过一次，全身筋骨已经受不起重新修炼，需得到无极深渊取得塑心骨，入药之后让他吃下。此后能否修行……便要看他的心智了。”说罢透明结界重新结成，山主摇首向山洞里走去。

    明湛如同磐石一样的身形终于颤了一下，郑重下拜：“多谢师父指点。”

    拜过之后，明湛立即回到弟子卧看楚慕冉。彩云师姐正在喂他喝药，明湛单膝跪在床下，珍而重之地握住他的手，俯身在他的手上亲了一下，再小心地放回被子里，道：“师兄，等我回来。”

    彩云师姐的手一抖，黑褐色药汁洒在被子上，绽开了一朵颜色深浅不一的花，然而她已经忘记要擦掉，震惊地看着明湛。

    她早就察觉明湛对楚慕冉有些特别，一直说不上特别在哪里，原来竟是……

    明湛仿若没有察觉，面对彩云师姐行了一礼，道：“师姐，师兄就先托付给你了。”

    “你要去哪儿？”彩云师姐讶然。

    “去取塑心骨。”

    “塑心骨？！”彩云师姐一下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塑心骨……塑心骨……对了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若是有塑心骨，便可以修复楚师弟的筋骨，在用药调养过个三年五载——”

    彩云师姐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越说越慢，最后停下，欲言又止地看向明湛。

    楚慕冉却知道她的未竟之意。

    塑心骨是一种一种草药，无花无叶，只有灰白色的枝节，极像是人的骨头，用其入药有重塑筋骨之效。而这种药材，只有无极深渊才有。

    无极深渊中时而冰天雪地时而烈火焚心，不仅有百兽环伺、心魔境等试炼，传说深渊之下还有上古魔兽蛰伏，艰险无比。这等灵药不怪彩云师姐想不到，实在是这药太过难得，寻常人一辈子见不到一颗，故而在制药时不会考虑这一味难得的药材。

    明湛竟然肯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哎，他生前欠下了这等恩情，现在死了也不能安心，要如何是好？

    除了宽背古剑，明湛什么也没带，动身赶往无极深渊。

    楚慕冉昏迷的三个月中，都由彩云师姐照料。一日十几个下山围剿魔兽的弟子受了重伤，制药的师妹们忙不过来，彩云师姐只好暂时离开，前去药房帮忙制药，偏偏就是这一天，楚慕冉醒了。

    睁开眼睛，入目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视野一点一点变亮，终于看清楚弟子卧的屋顶。他掀开被子想要起身，全身却像无骨一般，连翻个身都做不到，他拼了命地支起身体，扑通一声滚落到地上，五脏六腑都被摔得险些移位。

    他躺在地上，喘着气，昏迷之前的记忆渐渐浮现：

    ——你刚刚走火入魔，为保你的性命，我已经散去了你的修为。

    丹田之内空空如也，他慢慢缩起身体，凄惶又无助地呜咽起来。昏迷三个月，他已经瘦得厉害，此时蜷起身体，不停地颤抖，压抑地哀鸣，就像一只遭人遗弃的幼兽，又像是失了颜色将凋未凋的花瓣，只要轻轻触碰一下，立刻化作碎片灰飞烟灭。

    集秀峰的许多人都去了驻鹤峰帮忙采药制药照顾受伤的同门，痛彻心扉的嘶哑哭声隐没在这处小院之中，无人知晓。

    半晌，他抹掉眼泪，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打开门出了弟子卧——

    他不想留在这里。

    不想看到别人怜悯的目光。

    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天门山。

    他已经修为尽失，不能再失去尊严。

    跌跌撞撞地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集秀峰那条转给不能御剑的弟子准备的下山之路，此时他已经筋疲力竭，靠在一处巨石边休息。

    “听说这次下山围剿魔兽有人受了重伤？”

    炸雷一般的声音在楚慕冉耳边响起，有两个刚入门的弟子相携而来！

    楚慕冉惊惶地把身体收进巨石后面，屏住了呼吸。

    “不会吧，这次下山的几个师兄修为都高着呢！”

    “这还能有假？现在都在驻鹤峰躺着呢。”

    “啊！那我们快去驻鹤峰吧，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正有此意！”

    楚慕冉正坐在巨石旁边，只要两人过来一定会发现他，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得不向巨石的另一边绕，一个错脚，身体失控地跌倒，滚下了山崖！

    其中一个弟子动了动耳朵，问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没听到啊，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滚下去了。”

    “还能有什么东西滚下去？石头呗！”

    那弟子想了想，天门山修为再不济的人也不至于失足落下山，肯定是他听错了，于是照旧，和同伴一起匆忙下山。

    ——————

    不好意思啊我都忘了更新了，补上!

    第20章

    昏迷不醒时明湛脱下了他染血的衣袍，彩云师姐帮他洗干净挂在屏风上，刚刚出来时楚慕冉匆忙拽了衣袍披在身上，这会儿从山上滚落下，红衣被树枝、尖利的石头划得破破烂烂，又被血浸湿了一大片，只是衣袍本身红得如血如火，难以看出。

    多处骨头折断，他反而有些放心了——

    死了好。

    只恨不能再爬得远些，死得远一点。

    血从头上流下，流过他的睫毛和眼眶，眼前一片模模糊糊，一双紫色缎靴进入他的视线。

    那人似乎在他面前蹲下，勾雷纹衣摆垂在地上，接着一双手按在他的头顶，阴寒之气侵入他的筋脉之中如针扎似蚁爬。

    “修士？”

    那人古怪地笑了一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粒药丸塞进嘴里，那人捏着他的下颚强迫他将药咽下去，阴邪道：“你可是个宝贝，死不得。”说罢将楚慕冉拽起抗在了肩上。

    楚慕冉的肋骨断了好几根，被人粗暴地拽起来，呛咳出了许多血，双臂垂在紫衣人的背后，每摇晃一下，便牵得全身上下碎裂一般的疼。但这样的疼，在往后的日子里，只算是皮毛罢了。

    明湛形容狼狈地靠在树边，一条腿伸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流血，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一手扶剑，仰头一边喘着气一边看天上的星星——

    无极深渊外围有十八道防线，每一道防线都有无数妖兽魔兽把手，他刚刚闯过最后第十七道，再过一道，就能进入无极深渊采塑心骨。

    师兄，等我。

    他欲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忽然一道烟花在远空中炸开，白色火星簌簌下落，银光流灿。握着剑的手一紧，剑尖深入土里，他费力地站起来，看向那片烟花——

    那是临走前交给彩云师姐的，一旦师兄出现变故，立刻放出烟花，那烟花经过灵力加持，无论他上天入地，只要还活着，就一定能看到，然后赶回去。

    第一束烟花还没有散尽，又有一道升起，然后再一束，再一束……噼噼啪啪，一共十二束烟花在几息之间接连炸开，银海连天，照亮夜空，如同一朵巨大的在夜色中漂浮的云，银雨坠落，如梦似幻。

    寂静的夜嘈杂起来，魔兽被震醒，修士们亦被这场声势浩大的烟花雨吸引，在林间塔尖眺望烟火笼罩下的方向。

    “师兄……”

    银雨落尽，恢复一片死气沉沉的黑蓝，夜色苍凉，妖狼嗥月，凄凄惨惨，呜咽长鸣。森森白骨在月色下冷润无比，无极深渊第十七道防线的山崖上，执剑的黑衣修士手一颤，剑身歪斜倒在冰冷的石地上。

    一目穷极几万里，紫衣人回身看了一眼渐渐黑沉的天，邪笑了一声，扛着肩上的人几个起落，消失不见了。

    再过三月，明湛日夜兼程赶回天门山，彩云师姐在山门接他，红着眼，颤声道：“明师弟，是我……没看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