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复在引仙水榭和李倓同归于尽后，沈寒捡到了李复遗落的扇子，将它带在身上，简单地将他尸身埋葬后，对外宣称李复退出了九天。

    五六年后，战乱刚刚结束，大唐还在重建。沈寒捞了个江湖茶馆伙计的行当，每天采集茶馆材料或是招待茶客，就当他抱着刚刚采回来的蜂蜜时，却在一个不显眼的拐角处看到了以灵体形式存在的李复，李复也看见了他。

    “李，李先生？”沈寒迫不及待和这江湖老友相认。

    “小友看得见我？”

    “为何看不见？我可是花妖，能看到魂魄的。”沈寒昂首。

    “我也非魂魄，而是灵体。”李复纠正道，而后又言：“许久不见，可还无恙。”

    “无恙，有劳先生惦念，只是未曾想到能再相见，真是喜之又喜。”

    “世事无常。”对此，李复只说了四个字。

    “是啊，总是充满惊喜呢。”沈寒抑制不住内心狂喜，又迫不及待开口：“那李先生今后准备做些什么？灵能长存于世，妖也一样，不如我们同行吧？”

    “也好”

    两人一拍即合，从此李复化进沈寒的随身物品，重要的时候给他出谋划策，而沈寒，历经改朝换代，身份变了又变，但总是参与推进改朝换代的那一个，他们都觉得，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最重要的是百姓和乐。

    到了现代，沈寒通过研修多年科学，又结合之前修习过的机关术，终于制造出仿真的人工智能机器人，而那被仿真的人，便是李复。从形态到每一个细节，沈寒都做得很还原，就连衣服也照着李复的衣服做了套一模一样的。大功告成的那一天，沈寒抚摸着机器人肩部的皮毛问道：“先生可还喜欢？”

    “喜欢。”李复点了点头，从此后，李复就多了个宿主，正式成为人工智能。

    当沈寒进了家门时，已是晚上九点，李倓早就穿好衣服钻进了剑匣，而李复也早就调好灯光亮度，给他照明。疲累了一天的人放下公文包，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两人相对无言。

    直到沈寒的疲惫感减轻了些，他才从沙发上坐起。“李先生，明天又是周末了么？”

    “是啊，明天周六了。”

    “又是忙忙碌碌的一周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沈寒叹了一句，目光又瞥向茶几上写满“复”字的纸，“李先生，家中来了新朋友么？”

    “确实，前两天敖栋带回来的。”

    “先生认识？”沈寒来了兴趣，他始终觉得一直让李先生单着看他和敖栋秀恩爱有些不太合适，听说来了新朋友，便心里有意撮合，最好李先生和新来的朋友原本就认识，这样更不用费力了。

    “不认识，但总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可是你，倓弟？

    ☆、柒

    沈寒这几日都在家里住，李倓觉得实在不方便索性不出来了，窝在剑里面练字，之前有李复手把手教他用笔写字，自己也练了半天，竟觉得这现代的笔比自己那个时代的好用多了。这两日，他写了无数个“复”，也写了无数个“倓”。

    李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惦记着李复，分明他只是个殊途多年早已成为对手的故人，分明自己早就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前行了多年，却还是感叹过去的时光到底是换不回来了。李倓怀疑自己，怕不是过了千年，脑子也跟着不灵光了？

    而外面的李复倒是自在，敖栋还未回来，他便陪着沈寒聊天，脑子里暂时不用纠结新来的剑灵大兄弟到底是不是倓弟。嗬，管他是不是，就算是他，自己也能装作不知道，还能面对得了。

    要命的是沈寒的一番询问：“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曾有一个人走进你的心里？”这看似只是一句简单的聊天，可把李复给问住了。

    李复的心上，除了倓弟，就再也没容下过别人，而他和倓弟的那段情愫也只是在吐蕃时埋下的种子，刚生出萌芽，就被他们亲手扼杀。世人眼中，玄天君八面玲珑，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会有妙计，而且能立竿见影地解除眼前的困境；然而只有极少数深度接触过他的人才知晓，李复是个不解风情的人，他的心胸与智慧全献给了天下，对于感情一窍不通，甚至一直都在逃避。这沈寒就是极少数中的一个。

    “没有”李复回答得也直白，千年之间他与沈寒为伴，什么都做了，唯独没做的就是忘记倓弟，然后敞开心怀地去谈一场恋爱。李复觉得，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说风花雪月。

    “唉，可惜了”沈寒故作惋惜地将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喝下，目光又移到那张写满“复”字的纸上，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眯一眯眼，意味深长道：“也不见你那新朋友出来过，我还没机会给你们拉根红线。”

    “寒，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虽然不解风情，但我还是知道感情之事不能强求的。”李复口上这么说着，脑子里心里却莫名其妙地重演着他教他写字的情景。

    “我倒觉得不是，那位新朋友说不准认识你，而且与你感情甚笃，要不然那么多字他不写，偏偏就写了那么多复字？除非你告诉我说天下终究是姓复的。而且——”沈寒故意拖长了音，看着李复的机身，双眼处的红光啪啪地闪，心下猜到李先生明显是心虚。“而且呢，我可记得当初在引仙水榭”

    “莫再提引仙水榭！”李复直接打断了沈寒说的话，当初在引仙水榭他和李倓谁也不让谁，像是把那些年对彼此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然而对方又又何错，不过是立场不一样罢了。这么多年了，李复就是不肯回忆那一天。“不要再提引仙水榭，若不是那天，他就不至于下落不明，被史书草草一笔写过，而我至今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谁呀？”沈寒明知故问道。

    “没有谁”

    李倓虽然躺在剑里，可剑外面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他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原本也不想理会，毕竟说什么话是他们的自由。却听沈寒提到引仙水榭，紧接着那只灵体就非常紧张，还说他害得一个人下落不明被史书草草记载一笔，这说的不就是自己么？在世人眼中，建宁王李倓早就在灵武被李亨给处死了。

    李倓细细在心里斟酌，明白了，全明白了！那些他说的，莫名能和自己的回忆对得上的故事，以及自己对他的熟悉感，并不是空穴来风。

    果然是你，李复。

    一千多年过去了，李复到底是一点都没变，口上说他自己莫得感情，却没人知道他逃避了多少回。反正李倓才刚刚看开，与李复敌对也好，回不到过去也好，千年都过去了，那些往事不再提就好了，然而听了李复那一番理论后，回想到在吐蕃时的种种，从稍有情愫到分道扬镳，又琢磨李复方才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

    ☆、捌

    那是夕阳西下的黄昏，少年望着躺了一地的唐军尸体，脑中还浮现着姐姐被流矢射中以及合上双目前的情景，若不是亲眼看她断了气，李倓都不相信姐姐已经离他而去。姐姐为大唐牺牲了自己的一生，从未问旁人值得不值得，而大唐呢，连吊唁信都迟迟未发来！姐姐还说让自己回到大唐辅佐贤皇，他疑心了，大唐哪儿有贤皇？他抽出佩剑，狠心地戳穿一人的尸体，已死去多时开始发黑的血溅到少年的脸上。

    “倓弟，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坚强些。”李复总是很关心李倓，自从文华郡主死后，怕他伤心做出过激的事情，因此他走到哪儿，自己就跟到哪儿。

    “复兄，帮帮我，帮我杀了那些害死姐姐的唐军！”少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多年的兄长，亦是多年的伴侣，他知道，只有李复能帮助他。

    “倓弟，莫要偏执，文华郡主的遗愿是让你辅佐大唐贤皇，为李唐迎来更大的盛世倓弟，我不想看到你走错。”李复明白，只有他帮得了李倓，却不能帮他。

    “我偏执？！”少年变了脸，凄然的笑声回荡在整片空旷的战场，他不认为自己是错的，要错也是父王和皇上的错，就不该让姑母金城公主和姐姐嫁到吐蕃，她们为大唐付出了多少，而又得到了什么。“那他们呢？”所谓“和亲”，不过是他们懦弱于发兵的挡箭牌，所谓“盛世”，不过是他们继续过着安于现状的奢靡日子的假象。

    李倓心中想的，李复也许是知晓的，曾听李倓提过，大唐如今的风气，胡人拥兵自重，功臣之后不思进取，整个长安被一股奢靡之气笼罩，看似繁华，实则一捅即破。若真想将天下将大唐导入正轨，不妨搞出一番动荡，适当削弱中原势力，给李唐一些危机感。

    此招太险，一旦开始，便没有余地回旋。何况小沁尸骨未寒，倓弟说的这些未免让她在九泉之下不会安生。李复合上双目，轻叹一句：“让你的姐姐，在九泉之下安息吧”

    “李复，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帮我！”李倓瞬间就看不懂李复了，不，倒不如说是不愿意看懂。年少时的李复确实是一直都是这样，永远只愿意遵从别人的意愿办事，在意别人怎么看，很少遵从自己的内心。

    李倓失望地离开了，头也不回。复兄连小小一句并不认可的遗言都那般在意，那自己和他的情愫呢，是否复兄哪天会因旁人口中的一句“荒谬”而与他分离啊？

    李倓答应了师父成为钧天君继任候选人，一段时间里没再和李复见过面，而李复也跟随其师父回到了中原。

    再重逢是两三年后，他们已经分别继任了钧天君与玄天君。李复那句分别的话到底是说出了口。“师父说，鬼谋的心，应为天下苍生而跳动，不应动情。”

    果然啊，李复，你谁的话都可以听，唯独就不听我的。

    时光再转回现在，李倓在剑中嗤笑着那人的大言不惭。复兄，千年的时光，到底还不够你去正面面对你的心，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从容地说出你心属与谁么？

    李倓虽然知道李复放不下身段谈感情，可是心里那个在意啊

    若不是沈寒找上了他，李倓还真的就打算闷在剑里自闭。原因很简单，沈寒也觉得李复的满口往事不想重提只是假象，李复心心念念的是谁，他心知肚明。那天在引仙水榭，他与他的情缘亲眼看见李复和李倓的尸体挨得特别近，而且李复死前未瞑目，反而伸手想要去抓住李倓。

    “王爷，在我这里待得可还习惯？”沈寒元神出窍进入剑中，看了正打坐养精蓄锐的那人，一身绣着金龙的白袍，俊朗的面孔上一双凤眼，这不是李倓还能是谁？

    李倓并未去想沈寒是如何来的，手中还是摩挲着写满“复”与“倓”字的纸，微微抬了眼皮，慵懒地问一句：“何事？”

    沈寒随手拿过李倓的那张纸，轻笑着摇了摇头：“难得啊，难得有情人都惦念着对方，却什么也不肯说，我知王爷和鬼谋感情甚笃，这两日与他相处也能感知是他，王爷想不想自己求证并与他相认再续前缘呢？”

    沈寒话音刚落，却换来李倓一副不悦的表情：“求证是一定求证的，不过谁和他是有情人啊，谁又想和他再续前缘？他都说没有谁了，本王可不会做这种自讨没趣的事情。”一提到李复，李倓心里就一股刺痛，当年一句“鬼谋不应动情”就打发了他，后来复兄处处都与他作对，他却念着之前的情分不愿对复兄痛下杀手。如今，他李倓就是不想理他。

    “哎，怎么都一个毛病啊？”沈寒摇摇头，淡去了身影。

    ☆、玖

    李倓终于决定要出去试探一下李复了，沈寒仿佛提前就算到了似的，捡了个时候就出门散步去了，此时家中无人。李倓拿了一套围棋放在茶几上，然后敲敲仿真机器人的机身。“出来，陪我对弈一局解解闷。”

    “好”随着红光微弱地闪了几下，李复终于从机身里钻了出来。他坐在李倓的对面，这几天以来，是他第一次和这人对视，竟觉得那双凤眼透出凌厉的光，李复被李倓看得心里发虚，尴尬地咳了一声，低声道一句：“你先吧。”

    李倓也没说话，直接拿了白子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李复思索片刻，也迅速拿起黑色棋子落下了。两个人相对无言，只是一直往棋盘上码放棋子，不消一会儿，棋盘上是一场黑白厮杀，谁也不比谁弱一分，只是屋中安静得可怕。

    “你知道我为何要与你对一局棋么？”李倓没再落子，而是率先一步开口打破了寂静。

    “嗯？”李复不解其意。

    “是为了确定一个人的身份”李倓把玩着手中的白色棋子，嘴角微微勾起，复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一个人下棋的步法、走势虽然会根据对手的不同有所改变，但如果细细对比一下，就会发现并没有太大区别，许多惯性都是改不了的。”

    李复拿着棋子的手一滞，心里大概也知道对面的人要说什么，他是倓弟没错了，无奈，该来的总会来，可若要挑明了说，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倓弟呢！“所以，你想说什么？”

    “李复，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李倓将棋子狠狠往棋盒里一摔，他并没有多生气，语气前所未有的冷漠。那年在长安，他们的恋情被李复亲手斩断，多年的情愫竟抵不过上代玄天君的一句话，连个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千年之后，李复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接近他，这让他非常敏感，他又在搞什么名堂，莫不是又要欺骗感情么？

    年少时对复兄的喜欢与眷恋早已被挥霍一空，而今他宁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愿意再相信李复。

    “倓弟我”李复神情复杂地望着李倓，想出口辩驳，却又不知该说些说么，况且有些话就算说出来了，也照样弥补不回什么。李复明白，他和倓弟的感情就到此为止了。“我没有。”

    “从前是我看错了你，早就该知道你是那么一个薄情的人，也省得我白白付出那么多感情。那么多年都过去了，我也就不计较什么了。而现在，不管你李复下一步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再相信你。”李倓直接站起身来，转过身就要往剑里钻，却不料被李复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