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灵是什么？非人非鬼，不在六道轮回之中，而是超自然的存在，所以一般平常的人是看不到他的，除非他想让谁看到。然而灵与灵之间是能互相看得见听得见的，能自然对话也是正常，显而易见，这个仿真机器人的体内也有灵体，这是李倓和敖栋都不知道的。

    他们更不知道，藏在机器人身里的灵，他叫李复，玄天君鬼谋李复。

    李复只记得他死在李倓手下后，虽然身死，可灵魂还在，他像一阵风一样轻轻走出引仙水榭，并且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诺大江湖中无处可归。他想起，大唐还在战火之中，而他自小跟随师父走遍整个大唐，哪里有关卡，哪里有天险，哪里可攻哪里可防，这些都牢记于心。既然身死无处可归，就不如尽量发挥鬼谋的职能，帮助大家出谋划策，一同让乱世早点结束吧。

    他化进了广平王李俶军帐中的战争地图中，助他们一点一点地把大唐的土地从狼牙崽子们手里收回来。数年后，安史之乱落幕，天下安宁，那副地图也对他无用了，便又出来四处游走。一开始他还静静地寻找倓弟的下落，得到的答案却是史书上这样一笔记载：“至德二年，建宁王为肃宗赐死于灵武，宝应元年，广平王即位，追封建宁王为齐王。大历三年，追谥承天皇帝，与兴信公主第十四女张氏冥婚，谥曰恭顺皇后，备礼改葬于顺陵。”

    李复并不信李倓就这样死了，他也曾去倓弟原先的墓前看过，也回去引仙水榭查看过，并无倓弟的踪迹。寻他不得，便彻底死了心，继续化进可用的物什中，或观察地势变化，或为人出谋划策。

    每个朝代都是在战乱中结束，李复是明白的，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总有不得民心的皇帝，惹得四方各路揭竿而起。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李复已经不在意当今这个国家谁当家作主，只是想让天下早一些安定。

    清朝灭亡后，皇帝制度已不存在，却又是纷乱的民国，在好几十年的战乱后才成了现在的“现代”，这是一个充满科学人人平等的世界。千年来，他附身的物品可多了，有地图，有奏折，还有飞鸽、密码器、电报、图书时代变迁着，他也在慢慢接受着学习着时代的进步，直到最后，他感觉有些累了，才化进一片电子芯片里作为栖息地，而这芯片，便是沈寒用来塞在机器人脑部的芯片。李复感觉这里能让他安心，也会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他等的人会在这里出现。

    当李复看见李倓从剑匣里钻出来时，他觉得这不科学啊，然而他没意识到，他自己也并不科学。

    敖栋走后，李倓便揪着李复的机体问：“那个谁，你知道他说的攻是什么意思么？”

    “当男子与男子相恋时，较为主动的人是攻，较为被动的人是受，当他们在床上时攻在上受在下”李复毫不避讳地说了，在成为人工智能后，他的脑子里被灌输大量的知识，难免遇到些比较露骨羞涩的东西，时间久了也能接受了。

    “哦，明白了！”李倓点点头，随后就把李复的机体按倒在沙发上，一边不怀好意地问：“你说的是这样吧？我是攻，你是受？”

    这也太直白了吧？李复翻了个白眼，除了那个在自己心上惦记了千年的人，就再也没人敢这样把自己扑倒，今天却被这个从剑里钻出来的小子给占了便宜！李复通过芯片，控制着机体，让它推开李倓从沙发上坐起。

    “非礼勿动。”

    “哦。”李倓在他那里吃了瘪，只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不吭声，却随手拍了拍机器人的肩膀，问道：“你不是什么高科技么？我千年没出来过了，能和我讲讲现在人们应该知道的知识么？”话音刚落，就看见机器人身里钻出一个人来，样貌和那仿真机器人一模一样。“诶，你？”

    “你是灵体啊，好巧，我也是。”李复坐在李倓的身边。

    ☆、肆

    敖栋和沈寒鲜少回家，一个忙着盗墓交易，另一个忙着泡在研究室搞研究，所以这家里没人时就成了两个灵体的天下，可尽情放飞自我，以自己灵体的形态相处，不用闷在剑里和机体里。

    两个同类相遇，按常理定会自报家名，以助于日后深入了解对方，互相照应。然而对于李复和李倓来说，过去的事情能不提就不提，引仙水榭那一战，他们被对方击杀时心中都有几分对自己将死的不甘，几分对过往的留恋不舍，也有几分忽然涌上心头的悔意。那些回忆已经沉淀千年，可对他们来说又如昨日发生明明心里还惦记着，却一句也不肯多说。

    或许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连名字也没留下，竟也觉得这样也好，反正只有他们自己能看见彼此，称呼什么的也就无所谓了，“嘿”、“诶”、“大兄弟”什么的也是称呼啊。

    自从李倓到了敖栋家后，自然不同于目睹千年变迁的李复，对什么都好奇。放在茶几上的电话要乱拨一通，尽管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书房里的书要翻一翻，尽管他不认得现在的简体字；电脑电视也要鼓捣鼓捣，有时候屏幕上出现了画面他会伸手去摸，发现摸不到画面上出现的人会跳脚着急。

    李复见此，是肚里笑翻，这举动有些可爱了，让他想起了还在少时初见时的倓弟，只是自从沁姐去世后就感觉倓弟变了个人啊。也许就是同类之间的照应，李倓每被一个“稀奇古怪”的东西吸引，李复就会细心为他解说：“这是现代人用的电话，是他们用来互相通讯的工具，每家每户都有一个，只要拨通了对方的号码就能联系到他和他说重要的事情，比我们那时候的飞鸽传书可方便多了。诶，不要乱拨啊！”

    “哦”李倓放下了话筒，又拿起刚才从书架上取来的一本绿色封皮的书。

    “那是书”

    “我当然知道这是书了。”李复还没说完，李倓就打断了他的话，随手翻开一页，就盯着满页的定理公式和坐标图开始发愁了。“可是我一个字都没看懂，还有这些个是啥，跟鬼画符似的。”

    李复从李倓手中拿过书，看了一眼封皮，上面写着“高等数学”四个字，轻笑道：“这个啊，你是看不懂，第一现代的字体已经简化没我们那时候那么复杂，第二那些是公式和坐标图可不是鬼画符。”

    “那这里是讲什么的啊？”李倓有点馋这本书。

    “高等数学啊，现如今接受高等教育的人都要学这门课程”李复并没有不耐烦，只是接着给他解释，话锋又一转：“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先把简体字认全了再看这个吧。”说着，李复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刚要递给他，想了想，还是算了，拿本启蒙识字书给他吧。

    却见李倓把书放在茶几上快速闪到别的地方去，李复开始想李倓闪去了哪儿，四处查看，刚走到浴室，就听见李倓一声喊：“诶呀，怎么都是水？”李复才看到站在浴缸里拿着喷头被喷得浑身湿漉漉的李倓，也是心累，才没看住他一秒就搞成这个样子。

    李复抽了抽嘴角，直接上前拿过喷头，关了水并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下一秒就直接去扒李倓身上的衣服。“你干什么？”李倓站在浴缸里被李复圈在角落里，无从抵抗，却是警觉地护着自己胸前，眼前的人要扒自己衣服，这是图谋不轨啊。

    “帮你晾衣服啊，全身都湿了穿在身上不难受啊？”李复没想过李倓的感受，直接上手粗暴地褪下李倓一层一层的衣服连同鞋袜，把他扒个精光。李倓再不清楚现代的东西也知道架子上的浴巾是干嘛用的，连忙拿了浴巾围在身上裹严实。李复见此翻了个白眼，拣完衣服立即就离开浴室直奔阳台了，还不忘留下一句——

    “我才没兴趣看你身子呢！没有！”

    嗯，事实证明，若是一句话刻意地重复去否认一件事，那就足够证明这件事八成是存在的。否则，怎么解释李复差点喷出来的鼻血啊？

    李倓赤着脚一身湿哒哒地从浴室走出来，李复还在阳台晾衣服，他看了看客厅无人，便直接躺在沙发上，拿起现代汉语词典和识字书研究了起来。刚翻开没两页，李倓就感觉哪里有人在盯着他，哦，他忘了，李复不在，可仿真机器人的机身还在那儿戳着呢！

    李复晾好衣服从阳台回到了客厅，就看到剑灵大兄弟正坐在沙发上用功，那股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的劲儿像极了昔日和自己一起读书的倓弟。悄声走到他身旁，说一句：“不如我教你啊？”

    “好啊！”李倓也觉得如果有人教他，总比他自己一个人学得快。

    “麻烦腾个地儿。”

    “好”

    说罢李倓往靠里的位置挪了挪，正好能让李复坐下。李复落座后，从李倓手上直接拿了书，为了让两人都能看到，索性就将李倓揽在自己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李倓靠着这个人的肩膀，面颊上和姑娘一样泛起了红，他头一次和一个人这般亲近，从前也未和复哥这样过。

    “你的心跳得好快。”李复一眼看出了李倓的异样。

    “是啊”似乎有些心动呢。

    ☆、伍

    李复教得耐心极了，李倓也学得专注，一个愿教一个愿学，教学就进行得非常顺利，这让两人同时回想起少年时期的事情。此情此景就真的像是在吐蕃时，九岁的李倓缠着十二岁的李复问课业中理解不了的东西，李复放下他手中正默写的卫公兵法，悉心为他解答。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身边的人就是彼此，可这种熟悉的感觉是那样的清晰。

    “你给我的感觉，真得很像我以前一位兄长”李倓突然开口说了这一句。

    “是么？”李复转头轻笑道，脑海中回想起千年前那个少年，总爱偷听他们各自师父的对话，能知晓两个人谁比谁多学了什么少学了什么，若自己学过的东西倓弟还未学，那他一定会找个时间要自己教他。“我以前也有个弟弟喜欢缠着我让我教他那些我知晓而他不知晓的东西。”李复顿了顿，笑着叹了口气，当年在同龄的孩子中，好学的除了自己，好像也只有倓弟了。

    “那，他会热衷于和你真正意义上的切磋么，而且输的那一方要做一件事情？”李倓记得自己十三四岁那年，自以为棋术很精湛了，就拉着李复非要与他纹坪一局，输了的人就要抄完一整卷的书，结果最终还是自己落败，愿赌服输，为了那一卷书的罚抄，一夜未合眼。

    “会啊，而且有时候他输了，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还会和我比。”

    “那，他可真像我呢”李倓笑了，自己曾以李复为目标，想超过他去，而他并不是想赢李复，而是想赢了天，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只身挑战击败一个又一个人。李倓坐起身来，揉了揉脖子，长时间躺在人的身上也会很累呢。

    而李复却不知为何，字教到一半便不说话了，似是愣在那里，他总有一种预感，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就是倓弟，却又不敢确定，毕竟经历相似的人有那么多，不能代表什么。眼见他从自己肩膀上起来，才开口问：“你怎么起来了？可是感觉不舒服？”

    “没有，我只是觉得，光认字不学写字也是有些无趣，你教我写字吧！”李倓睁大眼睛看向李复，一脸期待。

    “好”李复起身找来了纸笔，把它们放在茶几上。李倓抓起笔在纸上划了两下，却怎么也用不上力气，怎么写都觉得别扭。李复笑看着他以用毛笔的方法握着铅笔，上手掰开李倓的手指，帮他摆出正确的握笔姿势。“来，左手按住纸，想写什么字呢？”

    “我想写复”

    “哪个复？”李复心头一惊，不会是自己名字里的复吧。

    “重复的复。”虽然李倓现在知道了简体字的“复”只是比古体的少了一个偏旁，其他的并无差别，可他就是想写这个字啊！

    这还真是自己的名字，李复垂了眼眸，倓弟，这不会就是你吧？若是你，我又该如何与你相对？还会如这般自然么？一千年后的李复什么都学会了，就是没学会如何面对“情”字，当年在吐蕃是这样，那年在南屏山也是这样，现今还是这样。不过目前还不是失神的时候，这人是谁还不一定呢，不如静观其变，若真是，自己也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好啊，我带着你写。”李复手握上李倓拿笔的手，手把手带着他在纸上写下一个标准的“复”字。

    李倓看着他心心念念想的这个字就被这样带着写出来了，不知为什么心情变得复杂，他看了看字，又看了看李复，愣是半天没说话。十岁时自己嫌自己写字不好看，立志一定要练出复兄那样的字来，埋头苦练也不满意，还是复兄手把手带着他写帮他找感觉，而李复带着他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复”，紧接着便是“倓”。

    而且就连这字迹，还有那掌心的温度都和记忆中的差不多呢思至此，李倓摇了摇头，不，他应该不是，不会那么巧的，而且是自己要他带着自己写那个字的，所以这记忆才会重叠上。更何况我们早已陌路多年，早就回不到从前了

    “怎么了？”李复发现怀里的人不对劲，用手轻戳了戳他的脸。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人。李倓别过脸去，从李复手里拿走了笔，根据刚才的感觉，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复”字，刚开始还很生疏，用不惯现代的铅笔。

    “那你先练着，一会儿沈寒要回来了，我先回去待着了，衣服应该干的差不多了，别忘了换上。”李复话音刚落，就钻进了仿真机器人的机身。

    ☆、陆

    沈寒，千年前一个神秘的万花天工弟子，与李复有些渊源。

    他原本是稻香村的一朵花，吸收天地之灵气成为妖，并幻化成人身。那是天宝四年的秋天，李复初来稻香村，沈寒也是刚化为人形不久，正是风云起时。沈寒在村外闲逛时正巧遇到武林盟主唐简和老无名打斗，他亲眼看着唐简打退无名后似乎受了伤，便上前想提供帮助，而唐简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空冥诀递给他，让他交给一个叫李复的年轻人。

    真的不巧，正逢八角寨山贼围村，而山贼围村的目的也是为了那半部空冥诀。可想而知，沈寒刚拿了空冥诀还没走到村口，就被董龙追杀，险些丧命于柱下，及时跳出来把董龙赶走救了他一命的，就是李复。

    从此两人的缘是结下了。

    虽说届时沈寒算是李复局中的一枚棋子，但李复一点都没亏待他，又是教他轻功又是传他功力的，还时常给他分析村里的局势，提示他下一步怎么做。当时村里人心惶惶，好容易保持住的平衡也是一捅就破。村长让沈寒通知王大石增强防御，而王大石这个鲁莽的民兵队长，竟然要沈寒去火烧八角寨粮仓，这一烧不要紧，烧死个董豹，这平衡，到底是保持不住了。

    董龙不饶人，藏在大侠墓的另一半空冥诀也不见踪影，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村长无计，只得去询问李复。沈寒按照李复的嘱托去试试董龙的实力却是大败而归，李复也无策，吩咐大家在董龙带人攻村之前赶快逃离，也包括沈寒。

    可沈寒刚化成人形不久，也没出过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可把他难住了。去请教李复，才知晓“一教两盟三魔，四家五剑六派”是怎么回事，他对别的无甚了解，却独独对机关术来了兴趣。唐门在蜀地，而自己食不得辣，考虑了许久，才去到千里迢迢的万花谷，拜入工圣门下。

    谷中学艺三年，已有小成，随后出谷在江湖中历练，沈寒经常能与李复见面，或是斗酒一杯，或是叙旧，或是同行去行侠仗义，日子久了也算是江湖老友。